六位巫师各登法坛,左右各三位,单留着正中那座高大法坛。鼓乐声洋洋洒洒响过一阵,忽然停住,回纥们抬起头,只见毡帐门撩起,又一位巫师步出毡包。
这巫师头戴相士巾,身披斑斓法袍,手持招魂幡大步前行,两络花白的仙人须在他胸前飘飘拂动,颇有几分仙家风度。回纥们早听说登里可汗请了大唐名巫来救可敦,此番一见,方知汉巫果然神采非凡。人群微微漾起一片赞叹声,数千道目光把那汉巫送上中央法坛。
汉巫司徒央在法坛正中站定,手捋长须,抬眼把人群扫视一遍,扬声说道:“大唐神州赛神仙司徒央,应回纥颉咄登蜜施合俱录英义建功毗伽可汗之请,特来作法,以解娑墨光亲丽华毗伽可敦之厄!”
石扇挤在人群中,听见这一长串嘀里嘟噜的名号,不由吐舌惊笑:“妈呀,大叔这念的是什么?”
仆固琳道:“回纥语,听不懂吧?那是皇上给我姐姐、姐夫封的尊号!”
只见司徒央立在高坛,舞着那招魂幡,向东南西北方各拜几拜,嘴里咕噜念着咒语。忽然他把招魂幡向坛中央插下,抱拳向天,高声叫道:
“奉请东方青帝来入道场,牙如剑树,眼似流光;奉请南方赤帝来入道场,口如金盆,手持金枪;奉请西方白帝来入道场,不食五谷,生呑魍魉;奉请北方黑帝来入道场,朝食三千,暮食八百……”
吴婆婆瞪眼骂道:“怎么请的大神一个比一个贪吃?奇怪。”
司徒央听不见底下人说话,自然不与她抬杠。只听他一口气又请了三四十位神鬼,什么天蓬元帅、黑煞大将、青面金刚、鬈毛狮子,直教听众目瞪口呆。
司徒央乃算命先生,这等筑坛作法的大道场是道士们精擅,他不过见得多,依样画葫芦而已。好在鬼神卜筮之事一通皆通,他耳听台下人群屏息敛声,情知这一番开场锣鼓已镇住场子,不由暗暗得意。
六位回纥巫师盘膝趺坐两旁法坛上,个个声色不动,管自闭目诵经。当下司徒央抖擞精神,踏罡步,拜四方,煞有介事地把肚皮里装的大咒小咒一顿子倒尽,闹了个轰轰烈烈,气势慑人。
回纥们身居绝域,几曾见过汉人法事?尽都肃然起敬看着。忽听司徒央绽舌喝道:“呔!白孔雀精哪里逃?”伸手向空中急抓一把,转身向着法坛中央的招魂幡虚空掷去,叱道:“急急如律令。着!”
好奇怪,那招魂幡儿微微一抖,竟应声显出几道弯曲图形,仿佛真是司徒央抓下孔雀精来,当众锁入了招魂幡。
台下人群一阵骚动,吴婆婆失声叫道:“啊哈!”
忆儿也吃一惊,忙侧脸瞧瞧颜颇。颜颇抿嘴一笑,在她耳边轻声说:“这是江湖老把戏,幡旗上早拿药水画好,指缝里夹些药粉撒过去,就能显出画来。”
颜颇早些年流落南海,曾与司徒央一起卖卜谋生,对他诸般本事自然尽知。忆儿听过这番解说,方才恍然大悟,扭头再看司徒央施法。
司徒央虚空捉妖,把六位回纥巫师也惊动了,睁眼偏头盯着那招魂幡,脸上神情惊疑不定。
司徒央踏着八卦方位进进退退,绕招魂幡疾走几圈,发声喝道:“人有三魂,爽灵在顶,脱光在脐,幽精在背;人失魂魄请何神?峨嵋古洞金豹精。九丈神台传灵咒,速请大神来降临!”
他闭目略一停顿,忽然睁眼叫道:“有请南海公主——”
话音未落,只闻空中嘻嘻脆笑,一道红影出现在山顶,宛如锦鸟直飞九丈高台。
人群哗然大惊,仰头凝望,看见飞上高台的是位美如天仙的红裳少女!回纥精于骑射,向来少见中原轻功,只以为这美女是凌虚飞空,俱失声喝彩。
仆固琳有些奇怪,问道:“忆姐姐,玎零上请神台干什么?她又不是巫师。”
忆儿无可解释,仍侧脸来望颜颇。颜颇看见玎零,心神早也陪着上了九丈高台,两眼不眨凝视半空,竟再不理会周围的人和事。
玎零俏伶伶立在高台上,笑声如银铃般不绝洒下。满天霞光映着她飘飘红裙,令人意眩神摇,连那几位回纥巫师也忘了念咒,仰头大发其呆。
司徒央举臂一招,鼓角声呜呜大起。他和着乐声摇头晃脑念出四句偈语:
南海公主摄神魂,金豹大神快听清。
回纥多灾又多难,大神速速来附身。
羯鼓咚咚,号角呜咽,司徒央反复念这偈语,回纥巫师急忙收敛心神同声诵咒。
鼓角声咒语声连成一片,愈来愈急,愈来愈响亮,震得人耳鼓嗡嗡大响,心慌意乱。
人群收回目光,低俯拜下,满耳鼓荡着司徒央的咒语:“大神速来附我身……大神速来附我身……”
突然他浑身剧抖两眼翻白,高声宣布:“在下金豹神也,特从峨嵋驾到!”说完下了法坛,手舞足蹈走近僵卧的侍卫们。
药葛罗和登里可汗、各部酋长都恭候在空地上。药葛罗迎上一步刚要说话,司徒央举掌一挡,粗着喉咙唱道:“老夫金豹神,法术通天门。何须言休吉?手到妖雾清。”
药葛罗慌忙立过一旁,司徒央仰面朝天念几句咒语,伸出两根指头,觑着一个侍卫鼻下急点。侍卫“哎呀”一声,翻身坐起,愣了愣,摸着僵持了几天的胳膊,破口骂出一句回纥话。
药葛罗大喜!登里可汗和酋长们放松一直绷紧的面孔,面面相觑,露出笑容来。人群腾起一股喜悦声浪,均抚胸鼓掌,表达欢欣佩服之意。
司徒央其实是在解穴,回纥们不懂,吴婆婆老江湖了,有什么不明白?她知司徒央于此道一窍不通,见他下手即灵,心里十分吃惊。
吴婆婆紧盯着司徒央,见他走到一个侍卫跟前,仰面向天念咒语,婆婆往上瞅去,看见玎零在高台上指手画脚,不正是指点解穴么?她姿势曼妙,回纥们看了只当她临风舞蹈。
婆婆冷笑一声,正要开口骂人,忽听陆羽在耳边小声吩咐:“别吱声,这是咱们的缓兵之计。”
原来颜颇已将情况告诉陆羽,请陆羽拿主意。陆羽听玎零说点穴之人是公孙玉娘,心里十分惊疑,他相信玉娘决不会伤害仆固琪,决定用尽一切办法拖住回纥不派兵,等候玉娘回来。
本来玎零替侍卫解穴不过举手之劳,可如果那样做,登里可汗必定逼着玎零替可敦治疗。玎零功力浅薄,救不了仆固琪,亦无法拖延时间。陆羽和颜颇商议一番,觉得玎零顽皮戏弄药葛罗,做法事已势在难免,不如就利用这场法事行缓兵之计,让玎零和司徒央演一出双簧,到时可汗下令救可敦,司徒央可借鬼神之名拖延。
司徒央对点穴一窍不通,本不敢答允,无奈玎零把解穴说得比喝汤还容易,老先生又偏偏有好出风头的脾气,是以尽管心头忐忑,仍是允了。
吴婆婆听了陆羽的解释,这才明白司徒央装神弄鬼的底细。忽听身后嗡杂声大起,扭腰看去,原来司徒央出了毛病。
初试身手一鸣惊人,司徒央暗自得意。轮到这一个,玎零在上头作势教他点背后命门穴。司徒央对着侍卫连点几点,那家伙只是不动弹。司徒央赶紧再仰天念咒——其实是看玎零指示。
玎零见他找不准命门,哧哧大笑,双臂一顿子比划,把老先生弄得愈发莫名其妙,再往那侍卫背心连连点下,仍是毫无影响。人们见汉巫法术失灵,顿时大哗。
吴婆婆着急嘀咕:“人中穴好认,左右不过一丁点地方,不怕它逃到哪里。这背心平平展展一大块,知那要命的穴位究竟藏在哪一寸?这下金豹神要露馅了!”
登里可汗眉头紧蹙,药葛罗和酋长们脸色激变。司徒央暗暗叫苦,随机应变喝道:“呔,白孔雀定要赖在此人身上?且饶你片刻!”撇下那不肯动弹之人,来到另一位跟前。仰头瞅去——这回玎零指点腰肢。
司徒央憋足力气,往那汉子腰窝疾点。汉子应指而起,双脚乱跳,放开喉咙哈哈狂笑。司徒央吃一惊,慌忙后退,那汉子狂笑不歇,蹿跳着紧追过来,神情大为奇特。
司徒央吓得心胆欲裂,掉头就跑。汉子状如疯虎,一边狂笑,一边蹦跳着穷追不舍。二人绕场追逐半圈,忽然司徒央一个不留神绊倒在地,眼见发狂的回纥汉子龇牙咧嘴扑来,只吓得双目紧闭,心头暗叫:“我命休矣!”
人群“轰”地一声,顿时大乱。药葛罗刚欲抢步上前,眼角人影倏闪,已有两人扑入场中。
当先一人是丑书生陆羽,他扑向发狂侍卫,探手轻点肋下,那汉子立刻收步住笑,怔忡四顾,宛似大梦乍醒。
颜颇紧随陆羽奔来,俯身扶起司徒央,二人尚未站稳,红影急晃风声微动,玎零伸手夺过司徒央,拖着他飞跑。
刚才所有的人被地面情势吸引,无人见她怎样下那九丈高台。这老少二人一个红裳闪闪,一个长须飘飘,宛如蜂蝶采花般穿梭来去,煞是好看。
二人脚步过处,僵卧在地的侍卫纷纷弹起,有的欠腰叫哎哟,有的捶打发麻的腿脚,须臾之间,所有僵卧的汉子尽皆“活”了。
吴婆婆鼻孔里不屑地哼一声,暗骂:“捣鬼!”她看出刚才二人并肩飞奔,是玎零逐一踢开侍卫们的穴道,只因她步法灵巧,无人瞧出个中蹊跷。
玎零手一松,司徒央顿时委顿在地,大口喘息不已。药葛罗眉头紧皱,大声问:“汉巫怎么啦?”
司徒央这一阵飞奔,累得浑身发软挣扎不起,忽听玎零在耳边小声提醒:“金豹神快走。”
司徒央心领神会,翻起眼白,双手痉挛作势。药葛罗撩起袍襟大步走来,玎零叫道:“都督别动,金豹神要回峨嵋山啦!”
话音未落,司徒央腰杆挺起,两腿绷得笔直,嘴里大吼一声,忽然瘫软如泥。稍停片刻,老先生眨巴着眼缓缓坐起,左张右望,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神气问道:“金豹神来过了么?”
玎零笑嘻嘻回答:“金豹神回峨嵋啦,人都救活啦!赛神仙,你法术真高。”
玎零顽皮少女,司徒央老辣术士,二人串演这场请神戏配合默契,虽然中途出了点小岔子,也算弥补得天衣无缝,叫人心悦诚服。
药葛罗举手一招,有侍从捧着漆盘飞跑过来,恭恭敬敬呈上。药葛罗伸手揭开盘上盖布,露出满盘金银。司徒央和玎零笑嘻嘻对望一眼,心里大为得意。
陆羽和颜颇暗吁一口长气,放下心来。
人群惊叹声不绝于耳,登里可汗往前倾着身子,把司徒央仔细打量片刻,满意地点点头,向药葛罗打个手势。
药葛罗道:“巫师法术高明,真叫人大开眼界。不知巫师降妖擒魔,可有力所不逮的事么?”
司徒央大声说:“笑话!我赛神仙走遍天下,但凡妖邪遇着老夫,定叫它立化青烟逃去万里,说什么力所不逮?”
药葛罗喝道:“好!如今可敦不幸被妖邪魇镇,正要请巫师解救。请!”
司徒央一愣,道:“这这、这个……”
药葛罗逼问:“巫师是在此处作法,还是去大帐降妖?”
事情猝出意料,司徒央嘴里支吾,眼角慌忙偷觑玎零,见玎零皱眉摇头,心下不由发慌,叫一声苦,暗忖:“糟糕糟糕,这回赶出活鬼来了,怎生打发?”
药葛罗见他迟疑,以为他拿架子,心下不悦,说道:“巫师请勿推辞,待会救活可敦,咱们一定重谢牛羊美女、金银珠宝!”
司徒央急得浑身冒汗,慌道:“可敦她中邪太甚,老夫实在无法可想……”药葛罗虎目一瞪,上前握住他手臂,喝道:“巫师方才亲口说过,但凡妖邪遇着巫师,立化青烟逃去万里,怎么这会子推三阻四?”
药葛罗天生神力,随意握着司徒央手臂,老先生只觉仿佛虎爪搭身,骨头缝里都痛不可忍。他本来心神已乱,至此愈加发慌,只把脑袋摇了又摇,说不出话。蓦地颈中一凉,司徒央抬眼急望,竟是登里可汗手握钢刀架在他脖颈上!
登里可汗怒视着司徒央,愤愤地吆喝了几句,药葛罗翻译道:“可汗命汉巫速速救活可敦。如若不然,拿你人头祭奠!”
玎零闪身在登里身后,冲着司徒央又打手势,又丢眼色。司徒央此刻已吓得心胆俱裂,哪里还顾得上看她?发一阵呆,长叹一声,垂下花白脑袋。
药葛罗只当他是点头应允,大喜忙问:“巫师在何处施法?”司徒央心里迷糊一片,胡乱抬手挥去,意思反正死定了,随他去罢。
药葛罗须他手势望去,道:“巫师欲去可敦锦帐中施法么?甚好。”手一招,上来两位侍卫,架起司徒央飞也似的奔向可敦锦帐。
陆羽和颜颇不料形势突变,忙挤出人丛。眼前红影倏闪,玎零伸手握住颜颇手臂,带着他急追司徒央。
颜颇怒道:“你也闹得够了,还想干什么?”
玎零脚下不停,笑道:“哥哥别急,我自有妙计。”
颜颇听她说有妙计,不再挣扎,二人与司徒央并肩到达锦帐前,陆羽随后也赶到。玎零抢先拦住帐门,脆声喝道:“慢着!汉巫施法,谁也不许入内!”
酋长们簇拥着登里可汗和药葛罗大步赶来,药葛罗喝问:“怎么还不动手?”
陆羽挨近司徒央,悄悄握住他的胳臂。司徒央抬头见是陆羽,眼睛顿时一亮。陆羽微微一笑,暗示他不必心慌。司徒央最是信赖这位刚毅聪慧的丑书生,立刻挺直腰杆,镇定下来。
玎零大模大样训斥道:“哪有架着巫师驱妖施法的?要救可敦,你们统统退后,离锦帐至少三丈远。如若不然,哼,救不活可敦,怪你们自己!”
登里可汗望向汉巫,见司徒央昂头皱眉,以为这汉巫生了气,赶忙一挥手,架着司徒央的两位回纥侍卫躬身退下,帐中侍女也鱼贯而出。众回纥往后退了三丈余,环立在锦帐前。
玎零小声吩咐司徒央:“快向登里要两斤蚂蟥骨,三斤蚊子牙齿,就说配制神水用。说啊!”
颜颇一怔——这也算妙计?如此荒唐,势必引起回纥们怀疑发怒。他忙一拉司徒央,低声道:“别太过分,拣容易些的要吧。”
登里见三位汉人嘀咕,不由皱眉哇啦说了几句。药葛罗翻译说:“可汗问汉巫迟疑什么?若是要谢礼,只管开口。”
司徒央问陆羽:“怎么办?”陆羽低声吩咐:“胡乱说些场面上的话,且拖一拖时间。”
司徒央心里有了主意,轻咳一声,对众回纥高声说道:“可敦有难,老夫理应相救,何必说那谢字?不过可汗一片好意,老夫却之不恭……都督刚才说无论什么谢礼只管开口,可是真的?”
药葛罗不耐烦,大声喝道:“本都督从无戏言,你要什么谢礼,说吧!”
司徒央捋须微笑道:“爽快,果然是少年豪杰!都督既无戏言,老夫不揣冒昧,要请可汗和都督赏赐一件宝贝……”
药葛罗喝道:“要什么只管说,别呑呑吐吐!”
司徒央伸一根手指向天,不慌不忙地说:“请可汗赏老夫安宁,百年之内决不出兵攻打中国。”
此言一出,众皆大惊,陆羽和颜颇不意司徒央竟说出这等豪言壮语,惊喜之下失声叫好。司徒央听见有人叫好,大为得意,马上再补一句:“可汗,合胡禄都督,怎么样啊?”
回纥们也没料着巫师竟提出这种“谢礼”,一时愣住了。登里同药葛罗咕噜一阵,药葛罗回身说道:“巫师之请,可汗已答允了。不过百年太长,可汗只能答允七年之约。巫师今日救得可敦醒转,咱们七年之内决不与中国为难。”
司徒央摇头道:“七年太少,至少也得五十年。五十年不犯边境,老夫即刻就救人。”
药葛罗向可汗嘟哝几句,登里脸色一沉,瞪眼逼视司徒央。药葛罗喝道:“可汗万乘之王,岂能与人讨价还价?就是七年!”
颜颇急忙把司徒央拖入可敦锦帐。司徒央埋怨说:“急什么?我瞧那可汗极爱老婆,咱们跟他要二三十年太平日子不算多。”
颜颇尚未开口,玎零进门来埋怨道:“咱们能救可敦,要他三百年也不多!不能救,只怕待会儿钢刀咔嚓切下来,别说七年,就是七个时辰也捱不过呢。”
司徒央大吃一惊,瞪眼问:“怎么,你们不能救可敦?”
老先生刚才见陆羽微微含笑,满以为他有救人之策,故而胆气大壮。此刻忽然明白过来,慌道:“天哪,这回死定了!陆处士呢?他怎么溜了?”
他扑到帐门前想要逃走,掀帘一看外面堵着黑压压的人群,吓得急忙又缩回脑袋。玎零拔出匕首,急促地说:“趁他们没醒神儿,咱们快划破帐篷逃吧。我已跟吴婆婆约好,叫他们在帐外备了几匹好马。”
司徒央慌道:“既有好马还等什么?快逃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