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师爷与金天师就是同一个人,陆羽等人对此深信不疑。可是金天师跛足,狄师爷行步虽迟缓,却并不是瘸子,大家怎么也想不通其中缘故。陆羽曾在抱旗山见识过那厮的易容术,猜测他多半是使用了什么掩饰的法子。
鱼朝恩弄权枉法,骆奉仙贪婪阴险,这二人妒嫉仆固怀恩功高,各逞私心欲加害怀恩一家,如今再掺入诡变莫测的金天师,种种势力错综纠葛,宛如一张无形毒网撒下,尽管眼前阳光明媚,众人却觉出一股寒流悄然爬上脊梁!
不远处,一座褐色毡帐前围聚着许多人,阵阵呻吟咒骂声从那帐中传出。
玎零性喜热闹,这一阵同伴们谈论鱼朝恩和金天师,她听来索然无味,独自走了开去,听见毡帐中骂得热烈,一时好奇心起,钻进人群,伸颈向毡包里瞅瞅。
毡帐里横七竖八躺着七八条壮汉,有的作踢腿状,有的作扑人状,表情或怒或喜,个个龇牙裂嘴滑稽可笑,除了能叫骂,哪处也不能动弹。
帐中四角各坐着一位回纥巫师,闭目垂头,喉中呜噜呜噜,不知念叨什么。
玎零丽若牡丹初绽,眼波随意扫去,便是石头人也要心跳。她刚一露面,僵卧在地的汉子们惊喜失色,慌忙止住呻吟咒骂。巫师们听见这片异样静寂,觉着奇怪,睁开眼皮瞪着突然冒出来的红衣艳女,顿时忘了念咒,个个呆若木鸡。
玎零见惯男人们这种蠢态,浑不在意,笑嘻嘻问道:“你们在这里跳神么?”
帐里帐外的汉子们贪婪地盯着少女,无人回答。
玎零啐道:“呸,跟你们说话,都哑巴了?”
见仍无人应答,她忽然明白过来,笑道:“你们听不懂汉话?好极了!喂,你们都是大笨蛋,懂不懂?”
骂人而不必耽心对方回骂,机会真是千载难逢。玎零不由大乐,哈哈笑着走进帐篷,正要再骂几句好听的,身后帐门急掀,药葛罗喝道:“这里你不能来,快快离开!”
玎零怒冲冲转过身,眼光触着药葛罗剽悍英姿,忽然迟疑刹那,嘴角浮起一抹巧笑,问道:“大都督,怎么我不能来这里?”
这一声问,声音极甜,语气极柔,唇角送去的笑意自然是多情美极。药葛罗少年英雄,虽然尚未尝试过男女欢爱滋味,到底也怔住了,不知不觉压低声调答道:“这些侍卫被妖法镇住,动弹不得。巫师说须得作法七日七夜,方能驱妖去邪。你若冲撞法事,岂不要坏他们性命?请出帐吧。”
玎零心里暗笑,压抑不住顽皮天性,装模作样惊呼:“啊哟,看他们模样,这不是被白孔雀镇魇了么?白孔雀魇人须得请金豹神来解,光凭几个巫师念咒哪成?”
大漠人不知孔雀,药葛罗赶忙请教。玎零比划着说道:“白孔雀仙鸟儿,最爱变作美女。谁若惹恼了她,冷不丁挥挥手,那人准定不能动弹。”
被点了穴道的侍卫们都闹起来,有的说:“那日向我等施妖法的正是美女!”有的嚷:“没错,美女走路像飞,果然是白孔雀。”
玎零是会武的,一眼瞅见这些侍卫,立刻就知道他们是被人点了穴。只可笑回纥们驰骋大漠,骑术刀法精妙绝伦,却于中国江湖点穴术一窍不通,倒向她解说什么“妖法”!
正如吴婆婆所说,如意指威震江湖,武林中人真正掌握了这种点穴术的却寥寥无几。
如意指创自东晋末年,在江湖中一度大逞神奇。到隋末唐初时,军阀混战逐鹿中原,江湖中人纷纷加入各派势力,为争夺王位杀得天昏地暗。李世民一统天下,肃清了各路敌手,武林好汉逃的逃,躲的躲,一时江湖沉寂,呜镝绝声。
太平日子一晃便是百余年,如意指渐渐在江湖销声匿迹,当今武林除了几位宿老,身怀此技的只有公孙玉娘、辛谠和范无心等数人。
仆固琪昏迷不醒,玎零一眼看出她被人用如意指点了穴。玎零知道大哥不屑与女子交手,所以猜想点穴之人多半是公孙玉娘。她当时隐忍不说,一是不想把加害可敦之罪揽到玉娘身上,二是无法确认自己的判断。
此时她故意瞎诌白孔雀试探,卫士们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她暗暗吃惊,低了头儿沉吟不语,猜不出公孙玉娘为何要对仆固琪下手。
药葛罗以为这少女在替侍卫们担心,忙问:“被白孔雀魇了,当真要请金豹神么?不知金豹神如何请法?”
玎零收敛心神,笑道:“请金豹神么?那却有点麻烦。”
药葛罗忙道:“能救得这些侍卫,就能救活可敦,天大的麻烦也不怕!”
玎零眼波闪闪,笑道:“你真的不怕麻烦?请金豹神,首先要搭九丈高请神台,搭在可敦受害的那座山坡下。”
药葛罗道:“这个容易,我这就派人运石搭台。”
玎零摇手说道:“运土石那叫筑台,不叫搭。请金豹神搭台,一定要用要用刚刚砍伐的新鲜树杆才行,不能用陈年木头。”
大漠上木材极为稀罕,刚砍伐下来的新鲜树杆就更不容易找了。药葛罗闻言眉头紧皱,玎零不待他开口,紧接着又说:“绑木架要用香檀树上的蔓陀花藤……”
忽觉衣角被人扯动,扭头一望,颜颇不知何时也进了毡包,神情严肃站在她身后。
玎零忙改口说:“北方没有香檀树,寻常的青藤也行。小都督,记住了么?”
药葛罗道:“树、藤近处没有,我派人去南边大山砍伐,只是往返须得几日,碍不碍事?”
玎零笑道:“几天算什么?就是一年也不碍事。”
见药葛罗瞪眼吃惊,她忙解释:“搭不成请神台,金豹神决不肯来。金豹神不来,这些人一万年也动弹不了,一年又算什么?”
这话与其说是解释,毋宁说是威胁,僵卧的汉子们闻言大急,顿时乱哄哄闹起来。药葛罗赶紧出帐安排人去砍树伐藤,颜颇生气地问玎零:“你这是干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也能玩笑么?”
玎零嘻嘻讪笑,偏过脸不答。须臾只听帐外马蹄声骤起,滚滚向南而去,药葛罗重又返回篷帐,问道:“伐木队已出发了,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吴婆婆、司徒央知道玎零素爱无法无天胡闹,此刻见药葛罗拿着鸡毛当令箭,情知麻烦来了,不敢当众挑穿把戏,只得对着玎零挤眉弄眼,示意赶快收场。
玎零扭脸不看这二人,两泓秋波瞥着药葛罗,得意洋洋夸奖说:“小都督,你当真能干得很哪。本姑娘一定帮你请金豹神来,解了这些人的厄难。”
药葛罗刚才听她说出白孔雀得到众侍卫的赞同,心里便对这美艳少女信了几分。又见她从容吩咐搭台请神,诸般要求头头是道,心里更不怀疑。此刻听玎零允诺救人,不由大喜,忙道:“能救活侍卫们和可敦,我二哥定会重重答谢你。”
玎零避而不说能否救可敦,道:“都督别忙着许愿,我还没说完呢——请金豹神,得请汉人巫师念咒作法,你们回纥的巫师不行。”
帐篷里趺跏念咒的巫师们一听,抬头怒视着玎零。玎零吓一跳,心想:“啊哟,这几个巫师原来是懂汉话的?幸亏刚才没骂他们!”
药葛罗疑惑问道:“回纥巫师为什么不行?”
玎零笑着胡诌:“大漠没有金豹神,巴蜀峨嵋山金光洞里才有一对。它们只懂汉巫咒语,哪懂回纥话?若是回纥巫师去请,金豹神以为他们吃饱了瞎哼哼,哪里肯来救人?”
回纥巫师们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药葛罗却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这个道理!唔,漠北只有回纥巫师,没有汉人巫师,这却如何是好?”
玎零指着司徒央,笑道:“都督要请汉人巫师,那里就有一位。”
药葛罗把司徒央上下打量,见是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心里便有几分信任。司徒央在成都跟玎零合伙装神弄鬼,两人默契已熟,刚才听她一提汉人巫师,早明白了她的心思,亦乐得故伎重演,显一显手段。
当下他不慌不忙挤出人群,向药葛罗抱拳施礼,朗声道:“大唐神州赛神仙司徒央见过合胡禄都督!”
药葛罗一怔,喝道:“你是赛神仙?会请金豹神吗?”
司徒央捋捋胡须,高声回答:“老夫自幼精通奇门道术,文王起课,武王卜珓,驱邪画符借力打鬼,无所不能,无所不精。不然大唐神州人才济济,哪容老夫独擅一方?大伙儿又怎肯白送老夫这个‘赛神仙’法号?都督要请金豹神,不过小事一桩。”
这通牛皮吹得响亮,药葛罗将信将疑,转眸看回纥巫师们如何表示。那些巫师正拿满地僵卧的侍卫们伤脑筋,见有人出头挑担子,心下暗喜,俱各颔首认可。
药葛罗叉手向司徒央还了一礼,道:“巫师既是法术高强,请施法救人……”司徒央等不及他说完,连忙答允:“这个容易!”
玎零大为得意,笑道:“巫师请了,都督可先作些准备,请金豹神须得焚香数日,就用七重名香,不必太讲究。”
药葛罗问:“什么七重名香?”
玎零笑道:“七重名香,是黄檀香、降真香、泡香、安息香、乳香、丁香、藿香七种,细研为末,调上好酥油,加入九日晨露,制成小香饼,慢慢阴干就行啦。”
药葛罗听得吃惊,问:“这些异香何处有寻?若寻得来慢慢阴干,耽搁的日子可多了,不用七重名香难道不成么?咱们大漠有麝香,香气极浓。”
玎零笑着摇头,刚说了个“不成”,忽听身后脚步响动,颜颇气得满脸煞白大步出帐而去。玎零怔了一下,匆匆道:“算了,就用麝香吧。”药葛罗问:“还要不要其他东西?”玎零一边往外走,一边答道:“不要啦。”
回纥人性情刚直,不懂玩笑诓人,何况这等人命关天大事,又岂是玩笑得的?药葛罗从未见过玎零,自然不知她的顽皮性子,是以玎零忽然之间草草收兵,药葛罗并无半点疑心,立刻命令各部落火速收集麝香,连夜送往可汗牙帐。
颜颇眼见玎零花样层出不穷,自己却无法制止,只气得甩袖出帐,胡乱爬上一个小山包,坐在山头暗生闷气。
刚刚坐下,听见身后哧哧轻笑,知道是玎零追来。他欠身要走,想起自己无论怎样总归跑不过她,只得重新坐下,双手抱头长叹一声。
玎零见他半晌不语不动弹,忍不住扑哧一笑,扯扯他的衣襟娇声问:“喂,干吗不理人?”
颜颇甩开她的手,气呼呼说:“你怎么不逗弄那少年都督了?蔓陀花藤、七重名香,把你想得出的怪东西全要了,等惹得他脾性上来,挥戈杀向中原,那时你可称心如意了吧?”
他素来稳重,从不闹少年脾气,今日竟说出这样赌气的话,实在是恼怒万分。无奈玎零自觉做了件天大的好事,一时按捺不住得意,仍旧嘻嘻发笑。颜颇忽地立起,大步往山下走,恨声骂道:“全无心肝,算我看错了你!”
玎零一愣,慌忙收敛笑容,嚷道:“哥哥干吗生气?我又没做错事儿!”
颜颇不睬她,只管闷头前行。
玎零顿足跃起,轻飘落在他跟前,双臂张开拦住去路。颜颇左右闪突,躲不开这双玉臂,只得悻悻立下,满面愠怒望天。
玎零又气又笑,柔声嗔道:“哥哥真是急性子,得听我解释呀。我知药葛罗蛮勇非常,又担任统帅回纥的合胡禄都督,他要是逼登里可汗发兵,谁也没法阻拦。”
颜颇怒问:“你既明白,何苦还去惹他?什么白孔雀金豹神,胡说八道!”
玎零辩说:“我哪里惹他了?那是缓兵之计嘛。搭台请神,制七重名香,少说也拖他八九天。要是去弄曼陀花藤来,他非得上南海,可不就拖上三年两载了么?”
颜颇看她洋洋得意,当真又笑又恼,不由叹道:“药葛罗是什么样人?哪能由你哄他三年两载?一旦看穿你的把戏,他只怕更加恼羞成怒呢。”
玎零见颜颇神色转缓,忙说:“我瞧回纥人不肯动心计,哄三年两载又有何难?我只须把那些回纥侍卫治好,药葛罗要救可敦,自然得听我的。”
颜颇一怔,急忙问:“你能治吗?”
玎零哧哧笑道:“他们不过穴道被点,解穴就行了,有什么难治?”颜颇顿足怒道:“你既懂解穴,怎么不救可敦?她若醒转,回纥自然不再发兵,又何苦弄这些玄妙?”
玎零摇头说:“侍卫们被点的穴道都无关紧要,解穴容易。仆固琪胸口大穴被如意指封闭,我可解不了。”
颜颇目光严厉看着她,缓缓问:“你一定知道点穴之人是谁,对不对?”玎零张一张嘴,欲说又止,别转头嗔道:“小哥哥,你总这么机灵吗?讨厌。”
她嘴说讨厌,双颊笑靥如花,眼波流转,分明尽是娇憨。颜颇闻见她身上紫葳奇香幽幽入鼻,顿觉呼吸急迫,慌忙垂下眼帘。
玎零伸玉臂搭在他肩头,粉面含情轻悄说笑:“小哥哥,你刚才怎么说我全无心肝?我可是真心爱你。”
颜颇大窘,急忙支吾:“你你!我……”
玎零扑哧一笑,双臂圈住颜颇脖颈,就势扑入他怀中。颜颇浑身躁热,血液涌上头顶,慌忙想要推开她,两手接触温温软软的香躯,却不由自主紧紧搂住她的纤腰。
二人拥抱着立在山包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身边万物都屏住了声息,惟有两颗少年的心跳得咚咚作响。
暮蔼悄然升起,暖风轻拂,余霞柔淡。此时此刻的大草原,最是温馨如梦……一阵蹄声疾驰而过,忽又掉头折回,迳向小山包奔来。
两匹来骑,鞍上坐着石扇和忆儿。忆儿看见暮空下依偎的人影,连忙勒住缰绳。石扇咧嘴一笑,冲玎零叫道:“好哇!你骗药葛罗弄了满世界麝香来,自己倒躲在这里?”
颜颇闻声抬头,怔忡望着石扇,忽然清醒过来,“呵”地轻呼,慌不迭松开搂着玎零的手。
玎零初次亲近心爱之人,实实如醉如痴,根本没看见身边来了外人。颜颇松手,她倒更紧地贴住他,仰起如花似玉的俏脸儿,半闭着眼帘喃喃呓语:“小哥哥,你爱我不爱?”
她本来美艳无双,此刻情迷心醉,娇羞之态更是动人。石扇骑在马背上低头下望,不由呆住了。
少女香软粉颊贴着颜颇的脖颈,呼出的缕缕热气撩着耳根,顿叫他双腿发软,心如鹿撞。他强自挣扎着推开玎零,低头走过一旁。
玎零乍失所倚,迷离睁开双眸,这才看见身边情形。她对颜颇情发真纯,并不觉自己有何不妥,当下不羞反恼,跺脚怒道:“你们两个来干什么?讨厌!”
忆儿满面羞红,兜转马头慌慌张张逃开。石扇的眸子在霞光里闪着异样光彩,也急忙扯过马头,一边大呼忆儿,一边追着少女的身影狂奔而去。
玎零转头来望颜颇,却见他已离开山包,独自匆匆快走。玎零连呼几声,颜颇并不停步,亦不回头。玎零愣了半晌,拔腿追上,颤声问:“哥哥怎么又不理人了?”
颜颇情窦初开,突然尝着男女肌肤相亲的滋味,心头又是欢喜,又是发慌。叫石扇忆儿蓦地撞见,实实羞愧无地,哪敢再与玎零厮缠?他迟疑立住,不敢抬头望玎零,红着脸吭哧说道:“我方才不是、不是有意欺负你……”
听他说出“欺负”二字,玎零扑哧笑道:“我情愿哥哥欺负!要是哥哥时常这么欺负,那才——”
忽瞥见颜颇大窘,急忙咽下半截儿情话,天真浪漫的南彝公主到底也悄悄绯红了双颊。
前面火把乱晃,有人高呼着玎零名字跑过来。
颜颇收敛心神,说道:“药葛罗这么快就找着麝香了!你要那些麝香作甚?”
玎零哧哧笑说:“回鞑子浑身羊臊气,不拿香薰几日,叫人怎样替他们解穴?”
这话若是平日说出,颜颇定要恼她,可是刚经历过销魂时刻,他只觉玎零顽皮又可爱,不由低声一笑,握住她伸过来的手,两人并肩向可汗大帐跑去。
药葛罗都督令下如山,不上几日运来树木藤蔓,在仆固琪受害的那座山岗前搭起九丈高的“请神台”。
长夜忽忽过去,转眼流霞染紫,又是个清凉的仲夏之晨。
回纥大营西侧,乌德犍山下,鸦雀无声聚集了数千回纥人。请神台下垒着七座法坛,成半月形环绕,当中圈出一块空地。僵卧的侍卫们被抬至空地上,个个仍是舞臂龇牙的怪模样,叫人看着又是吃惊,又觉好笑。
天色渐渐大明,露珠凝结草尖,在晨光中晶莹一片。忽然鼓角响起,毡帐中缓缓踱出六位回纥巫师,诵着经咒向法坛走去。回纥们年年祭奠神灵,见惯这阵势的,当下只闻衣襟沙沙振响,数千回纥都虔诚拜伏,以额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