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殷勤答说:“晕茶三个钱一碗,只须一碗便可饱肚。素茶配瓜子豆干,两个铜钱一份。”
陆羽吃惊问道:“天下茶馆处处皆是大锅煎茶,路人随意投钱取饮,怎么此处茶分晕素,动辄便要两三个钱一碗?”
小二脸上笑容仍在,嘴角却分明挂了些鄙夷之色,道:“客官若想饮野店粗茶,本镇西头茶棚里便有。咱们这儿是正宗明道的陆氏茶,讲究料精味厚,卖两三个钱一碗,也只好算得半卖半送哩。”
同桌胖老者笑着搭讪:“此言不虚。陆氏茶当真料精味厚,处士尝过便肯服气的。”
陆羽将信将疑,把素茶晕茶各要了一份。须臾小二送来两个大海碗,盛着香气扑鼻的茶汤,另配小碟瓜子豆腐干,倒也精致可爱。
只见那碗“素茶”颜色微红,蜜甜香气,拿勺一搅,碗底泛起莲仁、红豆、枸杞和蜜枣,喝到嘴里又糯又甜。
陆羽摇头一笑,再看那碗“晕茶”。
晕茶是浓浓的酱色,汤上漂着老厚一层油花。伸勺舀起,顿叫陆羽大吃一惊——这茶汤中有鸡丝、蘑菇、茱萸、薄荷、葱姜,就是没有茶叶。这哪里是“茶”?分明是碗杂烩!
陆羽哑然失笑,想想店小二说的,倒没有半句诳语——这般料精味厚的两碗东西喝下肚,岂有不饱的?卖两三个钱一碗,实在算不得赚昧心钱。
同桌的两位老者见陆羽吃惊,揣摩这外乡客多半不知茶为何物,今日算开了眼界了!二老醺然得意,彼此丢个眼色,慢悠悠举碗喝茶,一边把先前断了的话题捡起,侃侃而谈。
两位老者满口本地方言,看神情是这茶楼的熟客。他二人谈的正是茶道,只听胖老者问瘦老者:
“老兄可听说过茶的别称么?如今世上不懂茶的俗人甚多,若把茶的别称记着一两个,倒也不无裨益。”
瘦老者半眯起一双眼,笑说:“茶的别称多得很。《诗经》中称‘苦荼’、《尔雅》称茶为‘’,《晏子春秋》称‘茗’,另有些古书称茶为‘蔎’、‘荈’、‘诧’。嘿嘿,不一而足哦。”
胖老者摇头说道:“老兄说的这些俱是茶的正名,所谓别称,当是‘水厄’、‘酪奴’之类。”
瘦老者忙说:“这个我知道!东晋司徒长史王濛请客饮茶,那些戎狄俗不可耐,竟把饮茶雅事当作‘水厄’,避之唯恐不及。更有蠢人说茶只配与酪浆为奴,称之‘酪奴’,嗨,当真可笑可恼!”
愤愤然一口气说了这些,眼角瞟着陆羽,捧碗大喝几口“素茶”,大有一种茶痴气概。
陆羽埋头吃“茶”,暗想:“权当喝粥充饥,味道倒是不错。”
胖老者捋须说道:“要论可笑之事,首推北朝名士任瞻。他在淮南石头城赴宴,喝了咱们南方的茶,问主人:‘我喝的是茶,还是茗?’你看,这不是可笑之至么?”
瘦老者忙道:“老兄的故事只说了一半!任瞻不知茶即是茗,引得满座皆笑,他情知丢了丑,慌忙又问:‘我喝的东西是冷的还是热的’!”
他说话声极响,周围茶客听得分明,不由哄然大笑。瘦老者见众人附和,十分得意,拍着桌子又说:“不懂茶道算什么真名士?任瞻吃茶露了马脚,再也没法冒充名士。”
胖老者脾性比瘦老者温和,见他一双眼总睃着陆羽,觉得有些尴尬,忙打圆场说道:“若论茶之功效,首先当为解饥渴。我听说东晋高僧单道每日只饮茶,不吃斋饭。本朝开元年间的泰山降魔师也是不吃饭的,每日烹茶四十碗度日——只不知烹的是晕茶呢,还是素茶?如若饮晕,岂不是破了佛门大戒么?”
瘦老者舀一颗枣儿放嘴里嚼着,笑道:“降魔师兴禅教,开饮茶风气,都是开元十几年的事,那时茶圣祖师爷还没出生呢,世上哪有晕茶?就是现时目下,正宗陆氏茶也只在淮南才有。”
二人高谈阔论,引得四周茶客都停勺倾听。有位河北口音的客人接茬说:“大哥此言不假,俺河北就没有晕茶。这淮南晕茶油水不薄,味道甚好。”
另一位巴蜀客人摇头叹道:“啥子晕茶?再放些花椒,十足就像渝州的麻辣烫嘛。不地道,不像茶。”
瘦老者两眼一瞪正要抬扛,忽听同桌的丑书生开口问道:“请教老丈,淮南茶的祖师爷是位年轻人么?方才听老丈之言,本朝开元十几年祖师爷尚未降生。”
瘦老者回嗔笑道:“老弟,你早该请教了!那边神龛里供的就是茶圣祖师爷。他老人家虽然年轻,神通极大。你先看看明白,我再与你说道说道。”
陆羽顺着他的手指看,只见店堂墙上挂着个两尺见方的神龛,龛内燃几支香烛,供一尊小小泥塑坐像。那塑像是书生打扮,脸庞丑丑的,两眼炯炯有神凝视远方。
陆羽满腹狐疑,心中暗道:“咦,真蹊跷,这塑像果然有些与我相像。”
旁边胖老者也忽然看出这个蹊跷,眼睛盯着丑书生,轻咳两声提醒同伴注意。
瘦老者浑然不觉,仍大喇喇对陆羽说道:“老弟可看明白了,那位就是茶圣。淮南茶天下闻名,便是茶圣所创!不过如今人心不古,假冒的极多。我告诉老弟一个辨伪的法门——你进了茶楼,先寻这茶圣供像,无供像便为假货,有圣像方是正宗明道的陆氏茶。”
陆羽迷惑不解,问道:“既如此,假冒的茶楼为何不供一个?我看泥塑做工并不精美,仿制容易嘛。”
瘦老者砰砰拍桌,大喝:“谁敢?陆氏茶道门徒众多,岂容他人乱塑祖师圣像?”
胖老者打量着陆羽,笑道:“其实要入陆氏门下并非难事,只须在圣像前参拜发誓,宣扬茶道,永不欺祖,大阿姐她老人家每月都代师收徒的。”
说到此他扭头问瘦老者:“大阿姐不是答应今日收阿福那小子吗?怎么还不见人?”
瘦老者瞅着窗外天色,小声说:“子时行事,这会子才交戊时,还早哩。”
陆羽暗吃一惊,想:“半夜收徒,这不是江湖绿林勾当么?”
他乃爱茶如命之人,今日眼见这茶楼把茶煮成八宝粥、大杂烩,已觉万分气恼,忽然听两位说出这番收徒的话,竟像雄心勃勃要把“晕茶素茶”堂而皇之煮遍天下,不由又气又急,拂袖立起。
瘦老者见他神色惊疑,忙指着胖老者笑道:“这位黄老兄就是陆氏茶道弟子、本店店主。老弟何事不明,只管问他就是。”
陆羽忍一忍气,低声问:“不知茶圣何方人氏?名号怎样称呼?为何要创此茶道?”
瘦老者一愣,道:“问得好!这这,我倒真还答不全,老兄告诉他吧。”
姓黄的胖老者两眼打量陆羽,目光中疑惑越来越大,嘴里慢悠悠答说:“号称陆氏茶,茶圣自然姓陆。他老人家煮的茶如醍醐仙浆,饮一碗能治百病,饮两碗长生不死,饮三碗,两肋生风,飘然成仙。茶圣为天下人作想,特创中华茶道……”
旁边有位茶客急忙问:“三碗成仙,是真是假?”
胖老者答道:“我等学艺不精,仅初窥茶道皮毛。本店的茶汤虽不能令人成仙,但多饮多福寿,是不假的。”
茶客们听胖老者说得诚恳,立刻唤小二添茶。瘦老者翘大拇指夸道:“我这两年每天喝陆氏茶,没病没灾,再不觉得肚里饥饿,哈哈,只怕当真要成仙。”
陆羽道:“茶解百毒,如若烹煮得当,确能与醍醐甘露比美。不过贵店这茶……”
他本想指出桌上的“晕茶素茶”离茶道十万八千里,转而念及人家是一派师道,如何可以妄加指责?不指明谬误吧,又实在憋闷已极,一时左右为难。
那边桌上巴蜀客讥笑说:“这样浓的茶粥,喝了怎么会肚饥?谁要肚饥才怪哩!”
瘦老者大怒,拍桌刚要骂人,陆羽忍不住问:“你家祖、祖师爷是何、何方人氏?”
胖老者忽听陆羽犯结巴,大吃一惊,睁大两眼看着陆羽,不知不觉立起来,双手抱拳恭敬答说:“祖师爷单名讳一个‘羽’字,江湖人称竟陵子——”
陆羽失声大叫:“哎呀!”顿时目瞪口呆,再说不出话来。
胖老者抢上一步,忙道:“我等虽久闻祖师爷神通,除大阿姐外,无人瞻仰过他老人家尊容。处士您可是……”
陆羽哭笑不得,只问:“谁是大、大阿姐?”
突闻楼梯噔噔大响,有条脆亮的嗓门朗声笑道:“谁找大阿姐?我来了!”
陆羽急转身,与一位高瘦老妇四目相对,他不由一愣——这不是钟陵卖茶的吴婆婆吗?
老妇又惊又喜瞪着陆羽,拍掌叫道:“哈,总算来了!”抢上前扑通跪倒,嚷道:“弟子拜见师父!”
陆羽道:“你你、我说过……”
吴婆婆笑道:“师父的教导弟子全记着哩!弟子庐山一别,好几年没见师父,实在惦记得紧!”
陆羽听她提起庐山,顿时想起当时情景,这吴婆婆爱茶如痴,自从在钟陵见识过陆羽的烹茶绝技后,一直缠着他学习茶道。可惜婆婆对风尘美人李季兰十分嫌憎,不但千方百计跟季兰作对,还要设计捉弄,害季兰摔伤,闹出天大的麻烦。当时陆羽被迫将吴婆婆遣离庐山,不意她竟打着陆氏茶道的旗号,在淮南闹出沸沸扬扬的局面!
吴婆婆唤徒儿们一齐都来拜见祖师爷,胖老者连同厨下伙计,跪了黑压压一片。陆羽又是高兴,又局促不安,慌道:“这这、茶道祖师,实不敢当。”
婆婆笑道:“师傅精通茶艺,正该创立茶帮推广茶道。这都是弟子替师傅收的徒子徒孙,师傅尽管教训!”
陆羽道:“推广茶道实乃陆鸿渐最大心愿,只是这晕茶素茶驴头不对马嘴,它它……”
婆婆快嘴笑道:“师傅躲在深山无影无踪,咱们不造些声势,怎得师傅大驾光临?瞧,徒儿胡闹一通晕茶素茶,师傅果然就出头纠错啦。”
旁边胖老者悄声问:“大阿姐,晕茶素茶不卖了?”
婆婆瞪眼笑道:“怎么不卖?改个名,叫八宝粥、杂烩汤!嗨,咱们这粥里本来也没搁茶叶,晕茶素茶,都是屁话!”
当下大伙收拾场面,排开宴席替陆羽接风。陆羽亲手烹煮了茶汤,弟子们头次品尝到正宗“陆氏茶”,个个欢天喜地赞不绝口。
热闹两天,陆羽想要继续赶路,吴婆婆劝道:“师傅不要走!咱们陆氏茶道已收了几百弟子,正该在此轰轰烈烈张扬一番哪。”
陆羽皱眉笑道:“饮茶是何等清雅的事,你居然借此大闹,还供奉我的塑像,这不是要叫天下人笑话吗?”
吴婆婆大不以为然,犟说:“师傅时常感叹天下人不懂茶道,骂俗人把茶汤煮成沟渠里的污水。咱们供起茶圣像,让天下人有个崇拜的物事,好叫大家明白,饮茶有饮茶的规矩,胡来不得的!”
陆羽暗想:“以我一人之力,如何得茶道盛行?如何教得众生饮茶之道?吴婆婆这法子虽然荒唐,推广茶道却十分得力,且由她去闹吧。”
当下不再追究塑像之事,笑道:“你把我捧为茶圣也罢了,为什么替我收几百徒弟?我瞧你收徒的架势,不像研习茶道,倒像要去劫富济贫。”
吴婆婆笑道:“师傅明见,有些徒弟原先确实干过劫富济贫的勾当。前年弟子送颜公子和石扇去洛阳,扬州府趁机把邵子洼扫荡了,我得让兄弟们有口饭吃呀,所以就借着师傅的威名,开了这些茶馆。”
陆羽这才知道,婆婆收的“徒弟”许多是曾在邵子洼落草的强盗,不禁叹道:“好汉们竟是借着茶道弃暗投明了,可喜可贺。不过拉帮结党有违茶道宗旨,总归不妥。”
吴婆婆撇嘴一笑,忙说:“嗨,师傅要去北方找茶树,我索性也去吧,遇到打劫的蝥贼,好歹能替师傅抵挡一阵!”
不待陆羽表态,她立马唤过几位徒弟安顿了茶楼生意,又命三牛子收拾行囊,备好三匹健骡。陆羽犟她不过,只得由她。
第二日晴朗无雨,师徒三人起了个大早,骑着骡,专拣那茶树茂密的地方,一路向北缓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