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走进禅房,见皎然手捧一册悠然入神。陆羽笑问:“上人在寻诗觅句么?”
皎然见好友来访,十分高兴,道:“处士来得正好!上回咱们在水亭举行茶宴,大家吟了不少好诗,我欲将这些诗句整理入册,却遗漏了两联。你且看看,遗漏的是谁的?”
说罢将手中诗册递上。陆羽逐页翻看,见上面用绳头小楷抄录着不少江南士人的诗作,自己早些时写的一首七绝也收录在内,诗云:
月色寒潮入剡溪,
青猨叶断绿林西。
昔人已逐东流去,
空见年年江草齐。
他凝视诗句中“昔人已逐东流去,空见年年江草齐”,想起出家为冠的季兰,不由思绪万千,一时竟走了神。
忽听皎然笑问:“遗漏的可是子同兄的两联诗么?”
陆羽一怔,忙收回心神。皎然说的子同兄名叫张志和,十六岁举明经,文名极盛。肃宗时张志和在京待诏翰林,因得罪太监遭贬,心灰意冷之下隐居在湖州西塞山,自号“烟波钓徒”。他经常与陆羽等人品茶吟诗,大家志趣相投,交情不薄。
陆羽将诗册翻到最后。这几页抄录着前些天举行茶宴时朋友们吟咏的联句。他认真看了,也想不起究竟遗漏了哪两句。
皎然道:“看来只有找子同兄问问了。”
二友当即步出妙喜寺,乘舟顺苕溪向太湖驶去。行约一个时辰,见前方叠翠映日,暗红拂水,原来已到了水亭。
这水亭是座木制廊亭,横跨在苕溪之上,背山临水,风景绝佳。相传此亭为梁代吴兴太守柳恽所建,已有二百多年历史。江南的雅士高僧们爱它古朴清幽,时常相邀来这水亭上品茶吟诗,尽情领略茶香情浓、天人合一的美妙滋味。
陆羽和皎然驾舟穿过水亭,继续顺流而下。不多时水面开阔起来,前方已是烟波浩渺的太湖。
暮色苍茫,湖上渔船三三两两开始返航,忽有人高声向陆羽打招呼,原来是位相熟的渔夫。
渔夫笑问:“陆处士是去西塞山么?”
陆羽答道:“正是。”
渔夫摇手说:“张处士去了扬州。今日有好几拨人上西塞山,都没会着他呢。”
陆羽和皎然大觉懊丧,皎然想了想,道:“听说季兰病了,咱们不如去看看她吧。”
陆羽惊问:“她又病了么?”
皎然说:“她重病转愈之后,再不似先前那般豪爽,朋友聚会时也郁郁寡欢,竟像换了个人似的。昨日有人从开元观来,说她卧床不起,连访客都不肯见呢。”
陆羽一直疑心李季兰先前的风流谑浪是为了强自掩饰心中酸痛,长歌当哭罢了。听皎然这么一说,他心中十分难受,忙道:“李七兄托我传个口信,正要告诉她,咱们这就去开元观吧。”
皎然留意朋友神色,心知陆羽仍不能对季兰忘情。然而一个已经出家为冠,一个已与公孙玉娘相恋,曾经的恩怨情仇只能随时光埋葬,耿耿于怀又有何用?
洞庭西山坐落在万顷碧波中,景色十分秀美。不过此时红花绿草尽皆隐入暮霭,都剩些隐隐绰绰的影儿。花影深处有飞檐翘起,檐下是开元观精致素雅的道姑庵堂。
陆羽和皎然来到庵堂外,忽听粉墙后飘出一缕琴声,呜咽如诉,充满哀怨。
琴音铮铿,引得树上鸟雀吱喳和鸣。陆羽拔出紫竹箫举到唇边,尚未吹奏出音,忽又无声一笑,摇头作罢。他与玉娘相恋,内心充满幸福喜悦,实在无法和奏这样的哀伤曲调。
二友不愿打断琴声,立在墙外凝神聆听。一曲将终,余音袅袅欲尽未尽。琴声略一停顿,忽又铮铮激响,奏起一支新曲。
这支曲儿是宴乐,节拍欢快,只是弹琴人把这喜乐的曲子弹出万般惆怅,内心的彷徨痛苦在琴弦上流泻,宛如声声泣诉。
听着这曲子,陆羽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眼神黯淡下来。
琴声越来越激烈,忽然啪哒一响,戛然而止。陆羽眉尖急跳,轻叫:“哎呀!”
皎然朗声笑道:“诗云‘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阿弥陀佛,陆鸿渐送相思曲来,这弦肠正巧断了!”
“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是季兰的诗句。皎然玩笑引用,恰到好处。
皎然话音刚落,庵堂内扬起季兰惊喜交加的声音:“是皎然上人么?”
皎然和陆羽快步入庵,见季兰推琴立起。她脸带病容,身形单薄,见二友来访,欢喜得眼中含泪。
陆羽心里翻腾不已,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皎然察觉情形尴尬,忙开玩笑道:“唔,我闻到有股香气,定是上等好茶无疑!”
季兰捺定心神,笑道:“我可不懂茶道,也没有什么上等好茶。去年别人送我一坛陶家庄女儿红,一直留着没开,咱们把它喝了吧。”
嘴里说话,一边取出酒坛剥开封泥,顿时酒香满室。她斟满三杯,捧一杯先敬皎然,一杯送到陆羽面前。陆羽接了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季兰笑微微问他:“这酒怎样?”
陆羽只觉喉干口苦,根本不知酒的滋味,愣着答不上来。皎然略饮一口,道:“久闻陶家庄女儿红的名声,其实味道也很平常。”
季兰道:“这女儿红酒是女儿出嫁时饮的,初饮觉得有点苦涩,就像嫁女的心情。要多饮几杯,才能回味出香甜。”
她重新斟满一杯,送到陆羽唇边,示意让他再饮。陆羽心头大跳,急忙说:“喝酒终是无、无味,我还、还是去烧茶吧。”
说罢他急欲离开,季兰伸手拦住他笑问:“方才皎然上人说侬送相思曲儿来了,相思曲在哪里?”
陆羽一怔,口吃说道:“我我、我没有……”
皎然提醒他:“有人托你送的信呢?”
陆羽恍然大悟,忙吐口大气,告诉季兰:“前些天采茶路过李家庄,正巧遇见你那位做校书郎的七兄。他托我告诉你:番兵退了,他也要动身去京城了。”
季兰含笑嗔问:“难道别人不央求你送信,你就不能来看看我这老妪?”
陆羽一怔,将她打量两眼,见她虽然脸带容病,却仍美丽动人,哪有什么老态?何况她才三十多岁,也远不到自称“老妪”的时候呀。
他刚要照实赞她不老,忽见她一双妙目觑着自己,眼神中充满惆怅。他忽然想到:“她话中有话!这这,我怎样解释才好?”
与玉娘相恋后,陆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多年郁闷一扫而光。只是他在季兰面前总是局促难安,觉得愧对这位昔日恋人。
季兰见陆羽低头不说话,也沉默了一会,道:“我病了,不能去送七兄……唔,且待我回一信,烦你代我送给他吧。”
当下陆羽汲水烹茶,季兰磨墨濡笔,给李七兄书写回信。不多时陆羽的茶煮好,季兰的回信也写妥了,写的却是一首五言诗,题为《寄校书七兄》,诗云:
无事乌程县,蹉跎岁月余。
不知芸阁吏,寂寞竟何如?
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
因过大雷岸,莫忘几行书。
皎然和陆羽把诗意细细揣摩,俱拍案叫好。皎然赞道:“律诗起句最难,诗人多追求起句突兀高远、发唱惊挺。这首诗的起句既非比兴,又非引事,看似平淡无奇,只用‘无事’加‘蹉跎’,开启全文意境,实在别致得很哪。”
季兰笑道:“劣作不堪入目,上人过奖了。”
皎然生性淡泊,所爱只有茶和诗,遇到好茶好诗是决不肯放过的。当下不听季兰谦虚,继续大赞:“送行的诗,贫僧见得多了,‘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这一联对仗天然工致,巧妙点出送行之意,将前面两联的散淡串起,导入形散而神聚的境界,真是绝妙佳句!”
季兰瞟向陆羽,见他眼睛盯着诗,心思却不知飞向何方,既没有听皎然评论,亦不像在琢磨眼前之事。她心中不安,暗暗揣想:“他是在思念那个人儿吗?”
皎然没有注意两位挚友的表情,仍不绝夸道:“当年诗人鲍照受临川王征召,途经雷池,写下《登大雷岸与妹书》。此诗尾联妙用这个典故,看似信手拈来,实则含蓄道出兄妹相思之情,用典精辟自然,韵味无穷,妙哉!”
皎然说得慷慨激昂,陆羽却在怔怔思忖:“这诗虽是写给七兄的,意思却深远得很。颔联两句‘不知芸阁吏,寂寞竟何如’尤其情味隽永。不过‘寂寞’二字真是形容七兄吗?她分明在以己推人,不说自己清苦寂寞,反倒怜惜别人!唉,多情浪漫聪慧绝伦的她,竟然被迫在这死气沉沉的道观里苦熬青春,该是何等寂寞,何等悲伤?”
想到此处,陆羽不由得心如刀绞。
见陆羽和季兰都沉默无语,皎然也觉不安,只得喝了一阵闷茶,起身告辞。
小舟载着陆羽和皎然远去,季兰伫立在岸边眺望良久。月光如霜,披洒在这位风姿卓绝的道姑身上,令她感到阵阵寒意……转眼过了月余,陆羽想起皎然诗册遗漏联句的事,思量不如去会一会张志和,便乘一艘打渔的小船,特意往西塞山走一趟。
小船轻捷如飞,眨眼已到湖心。忽然茫茫水波深处飘来一缕悠扬笛声,渔夫停了橹,顿开喉咙和着曲调唱起来: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
绿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陆羽喝一声彩,道:“老丈唱的词有如一卷水墨风景画,甚妙!”
渔夫重新扳起橹,笑着回答:“写这词的是位书生,自称烟波钓徒,听说原来在京城当官,不爱官场酒色,隐居到江南来,日日只在这湖上钓鱼吹笛,悠闲得很。”
陆羽大喜,忙道:“正要找张子同,不想在湖上遇着了,且待我和他一曲。”
抽出长箫在手,呜咽吹起一支曲儿。那吹笛人听见,立即和声揉入。箫音宛转低回,笛音清亮悠扬,在烟波浩淼的云水间遥相呼应,真如仙曲袅袅,令人荡气回肠。渔夫加紧摇橹向笛声迎去。那笛声越来越近,显然也向箫声迎来。
蓦然间雨雾中荡出一叶轻舟,舟头盘膝坐着一个横笛吹奏的潇洒身影。陆羽住箫招呼:“是子同兄么?”那吹笛人笑道:“鸿渐兄,久违了!”
烟波钓徒张志和年纪与陆羽相仿,亦如陆羽一般,是不拘礼节落拓高洁之士。此刻在湖中遇着,二人俱十分高兴。
张志和笑道:“听说鸿渐兄收了不少高徒,连淮南的茶楼主人都投拜在兄台门下,真是可喜可贺呀!”
陆羽吃惊否认:“哪有此事?品茶乃至高享受,若非德行精俭之人,断不能领略其中滋味。茶楼不过是解渴的场所,哪里谈得上‘茶道’二字?至于收徒授道,陆鸿渐万万不敢。”
张志和笑道:“这就奇怪了。有人近日从淮南来,说那边茶楼前都挑着旗幡儿,幡上大书‘陆氏茶道’。难道天下除了陆鸿渐,还有第二位姓陆的茶博士不成?”
陆羽见他说得认真,不由也疑惑起来。这些年他游历江湖,探寻好茶好水,也曾结交不少爱茶的人士,却从未听说淮南有姓陆的同道。张志和说那陆氏宣扬茶道,竟在淮南造起了极大声势,如果此事当真,天下岂不又多一位茶道知己?
他连忙问张志和:“从淮南来的人现在何处?”
张志和笑道:“此人就是我的小仆,此刻大概正忙着捕鱼哩。鸿渐兄不如随我去寒舍,亲自问他个明白。”
陆羽大喜,当下两舟拨过船头,片刻便来到张志和隐居的西塞山。
二人离船登岸,走一段曲折小路,早见一幢茅屋掩映在浓荫中。屋前篱笆环绕,屋后翠竹数竿,十分幽静恬淡。
听见篱笆门响,茅屋里匆匆迎出一位年轻女子。她刚欲上前打招呼,忽然看清陆羽,顿时目瞪口呆。陆羽也觉得她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张志和看着二人神情,有些诧异,忙问:“鸿渐兄去过南海,这位玉珠姑娘是南海彝女,鸿渐兄或许见过?”
听他一说,陆羽顿时记起,此女原来是林邑国宫女绿芳!
当年陆羽率众少年逃出林邑,在象林遭遇伏兵。陆羽为引开象群不幸负伤,玎零救下陆羽,安置在紫葳行宫养伤,侍候他的就是这位绿芳。
玎零将颜颇石扇和司徒央引到紫葳宫,本是想让他们与陆羽相见的,却因美食虫子汤闹出误会,颜颇三人生气逃走。当时陆羽伤重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顽皮公主把一腔好意演绎成闹剧。
玎零追赶颜颇一去不回,宫女们趁机一哄而散。绿芳给陆羽准备了药膏和食物,道:“山谷里有马散放着,先生要是想离开这儿,随便捉一匹就是。”说罢跟着宫女们匆忙离去。
幸亏陆羽伤在皮肉,养息十多日后已无大碍,便依绿芳的指点捉了一匹马,骑着赶往蒙山。时间一晃过去数年,往事已经淡忘,不料竟与绿芳邂逅太湖!
此时陆羽听张志和叫她“玉珠”,心知她必定是改换名姓隐居在此,当下也不说破,淡然笑道:“原来是玉珠姑娘。往淮南办事儿的,就是你么?”
绿芳悄悄出口长气,答说:“去淮南的是磨佗,不是我。磨佗这会子在湖里寻阿宝哩。”
张志和跌足笑道:“阿宝又跑了吗?这家伙!你叫磨佗先不用寻它,咱们来了客人,且逮条鱼儿来下酒。”
又对陆羽解释:“阿宝是只大龟,刚养半个月,竟是天天爱逃。多亏磨佗水性好,随它逃往哪座龙宫总抓得回,鸿渐兄要不要去瞧瞧?”
陆羽欣然赞同,随他来到湖边,只见湖水浩茫一片,既无船,也不见人影,不知磨佗在何处捉那只阿宝大龟。
绿芳奔到一堵峭崖之下。那峭崖俯临万顷碧波,崖面光滑如镜。绿芳随手拾块石头在峭壁上敲击数下,然后抬头眺望。
陆羽看她这番举止,心里十分纳闷。张志和说道:“玉珠这是呼唤磨佗呢。传闻这座鉴崖与湖底龙宫相通,一敲它,几百里湖底的水族都会惊动。快看——那不是磨佗来了?”
果然湖心波澜急翻,露出半截黑黝黝的人影,朝岸边箭一般射来。来得近了,陆羽看清那是位十七八岁少年,怀中抱只大龟,踏着波涛如履平地,眨眼便已到了众人面前。
张志和从少年怀里接过龟,吩咐道:“磨佗,你去逮条鱼儿来,两斤来重的金鲤最好。”
磨佗重又翻身入水,不过片刻仍在入水处钻出,手上已握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金色鲤鱼,约摸正是两斤来重大小。陆羽惊讶万分,鼓掌喝彩:“了不得!偌大的太湖,怎么竟如你家水缸一般指着鱼儿逮?这等绝技,当真闻所未闻!”
张志和笑道:“玉珠和磨佗在西塞山住着,我见这里清幽可爱,故而鸠占鹊巢。他姐弟自愿帮我料理炊饮,也不计较佣金,只要我闲来教些汉字,听我吹吹笛儿。”
绿芳早准备了一件夹袄在手,见磨佗上岸,忙替他披上衣衫,关切地说道:“风凉,快进屋吧。”
陆羽看这少年磨佗,一身皮肤黝黑发亮,短发微卷,红唇厚而翘,不像中华诸族,分明是爪哇一带的土著。
爪哇黑人在中国并不罕见,多在豪门大户人家充奴作佣,时称“昆仑奴”。陆羽不料这江南山野竟有昆仑奴住家,略感惊异。磨佗和绿芳二人虽同是南彝,显然并非同族之人。他二人亲密之状不像情人,更像患难姐弟。
蓦地陆羽记起一件遥远往事:司徒央在林邑时说过一件奇闻,道是玎零异想天开,逼小昆仑奴下醉龙潭采龙珠,险些害死那小奴。眼前这位磨佗莫非就是那小昆仑奴?
绿芳觑着陆羽神色,猜到他心里所想,忙寻个方便将陆羽引到后门外,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个明白。
原来磨佗在醉龙潭险些死去,幸得颜颇奋不顾身相救。磨佗之父带他逃到中原,投靠在一官宦家为奴。不料时隔未久,磨佗的父亲被主人打死,磨佗再次出逃,途中遇到绿芳,二人做伴在太湖中做两只自由自在的脱笼之鸟。因害怕林邑国闻风捉回去,绿芳改名玉珠。
陆羽听了这段南彝血泪故事,不由唏嘘感叹。玉珠泣道:“张处士并不知我姐弟二人的秘密。他虽是个好人,可天下无不漏风的墙啊,万一消息泄漏,我和磨佗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陆羽毅然承诺:“姑娘放心,陆鸿渐决不会泄露你们姐弟的身份。今后你若有事需要帮忙,只管到苕溪将军山下找我就是。”
玉珠含泪深深叩谢,往厨下烧那金鲤。
饭后陆、张二友品茶论诗,又谈起“陆氏茶道”的事儿。张志和唤进磨佗,说:“你且饮了这碗茶,看看跟淮南的陆氏茶可有些相同么?”
磨佗接过茶碗品了几口,摇头说:“大不相同。”
说罢捧碗一饮而尽,笑嘻嘻望着陆羽,又道:“淮南茶楼供的泥人祖师爷,有些像陆处士。”
陆羽茫然问:“什么泥人祖师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