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正欲进棚,一眼认出玎零,慌忙扭头就走。走得太慌,踩着阶前积雪险些滑倒,两位年轻人赶紧伸手搀扶,三人踉踉跄跄向东逃离。
仆固琳笑道:“玎零姐,你吓破他们胆啦。”
忆儿说:“有趣,老太婆戴着幕篱,小姐倒光着脸,她长得挺俊,就不怕人看?”
玎零昨夜得着颜颇几句温和话,心里欢喜,看忆儿也觉顺眼了许多,听她一说,忙道:“那小姐脸虽长得俊,胸口平平的,不像个姑娘,也不像小子……”
小十爷好奇忙问:“姑娘小子全不像,那像什么?”
玎零觑着她哧哧一笑,说:“干吗问我?有人明明是姑娘家,偏爱打扮成小子。”石扇接口笑道:“有的姑娘家扮成小子,还逼着大伙叫她十爷,怪不怪呀?”
仆固琳跳起来要打石扇。石扇嘻哈笑着钻下桌子,悄悄爬向门口。十爷笑喝:“哪里逃?”石扇骨碌滚出门外,两人打打闹闹,跑到对面的林子里去了。
石扇二人身影消失,官道上辘辘奔来一队人马,当中是四匹骏马拉的轻便轿车,车前车后各有十几位军爷骑马卫护,显然车中坐的不是等闲人物。
车轿奔到茶棚前停住,马鞍上跃下两位兵爷,奔进茶棚叱喝:“筑城使大人要在这儿喝茶,闲人赶紧回避!”
茶棚主人是位老汉,慌不迭迎出来问:“哪来的筑城使大人?”军爷斥道:“皇上命大人在鄠县筑城,防备吐番戎狗,懂不懂?快开坛好酒来,大人口渴得紧!”
茶棚不大,有一个拐角弯向厨房,颜颇等人忍气吞声移到角落,冷眼瞅着门口,不知耀武扬威的筑城使大人是何模样。
一声轻咳,走进个胖宦官。颜颇暗吃一惊——这不是汾州城见过的骆奉仙吗?
骆奉仙收了辛云京许多财宝,又跑到汾州暗示仆固怀恩送礼。怀恩囊中羞涩送不出厚礼,就此得罪了骆奉仙。后来骆奉仙跑回长安,向皇上诬告仆固怀恩谋反,这事儿江湖上都已传遍了。仆固怀恩上奏章分辩冤情,请皇上处分骆奉仙,哪知这厮当了筑城使,仍旧这般威风。
颜颇看清是他,心里暗想:“仆固琳对骆奉仙恨之入骨,她待会要瞧见仇人,还不得大闹?”
玎零和忆儿都想到了这层。两位少女悄悄站起,从后门绕出茶棚,分头往林子里去拦阻仆固琳。
颜颇不敢离开,怕此刻小十爷恰好撞进门。骆奉仙根本没瞧这角落,大模大样在茶棚正中坐下。一位少年太监侍立在骆奉仙身旁,阿谀地说:“大冷天儿,公公亲自出马替皇上办差,鱼公公他们哪及您的忠心呢?”
骆奉仙怒道:“鱼朝恩屁功劳没有,官拜天下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禁兵总监!呸,他也配?”
小太监见他发怒,有些害怕,停了一会,转个话头又说:“刚才咱们来时,公公可曾留意路上那三个人?”
骆奉仙不耐烦道:“那戴幕篱的老婆子?哼,没细看。”
小太监左右瞅瞅,弯腰笑道:“老婆子不知是谁,她身后的两个人,是程公公身边的来春和来福。”
骆奉仙瞪眼惊问:“当真?”
小太监道:“错不了,来春来福跟我一同进宫,熟着呢。程公公贬回故里,来春来福也放出宫了,不知他们怎么竟跟了一个老太婆?嘻,来春扮作大姑娘模样,倒真叫俊。”
骆奉仙眯起一双肉眼,半天不吭声。忽然阴阴一笑,道:“去吧,去吧,顶好是把鱼朝恩那小子一口呑了,两个同归于尽!嘿嘿嘿……”
小太监摸不着头脑,惶惑地住了嘴。
颜颇本来就满腹疑云,见到骆奉仙这副神态,再细辨他话中深意,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他急得浑身燥热,不敢犹豫,拖着司徒央出了后门,匆匆说道:“大叔,我得去追赶刚才戴幕篱的老太婆,您找找石扇他们,找着了,快来接应我。”
司徒央惊问:“追老太婆做啥?”
颜颇顾不上回答,急忙拔腿飞奔。追了一阵,大道上行人渐渐多起来,路旁店铺一个挨着一个,还有小贩们卖菜的、卖糖人泥塑的,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原来已近京城了。
须知到了人烟稠密处,随便哪家店铺哪个旮旯都可以藏起被追之人。颜颇心里焦急,直跑得气喘吁吁。
再往前追,出现个三岔路口,三条道路分别通向京城的三座城门。右边延年门后是百姓居住的市井;左边开远门通百官行衙祠院宗庙;中间金光门,顺大街过西市,可到皇城根下。
颜颇迟疑站住,心想:“往右的道路通市井,老太婆一定不走。可是金光门和开远门都通皇城,老太婆会走哪条道呢?”
从金光门进城,一条大道直通含光门,入含光门即是皇城,这条道又近又好走。
从开远门进城,也可直奔安福门,入门便是太极宫。不过走这条道要经过百官行署,颜颇觉得,那个奇怪的老太婆一定不肯让百官瞧见自己的行踪。
他决定走金光门追赶,可刚跑两步,又迟疑地站住了——如果顺城墙向北拐弯东去,过光化门、景耀门到芳林门,那里便是大内西苑,离皇上所居之处只有咫尺之遥。这条道虽远,却不必穿街过舍,可以避开众人耳目。何况直达西内找着皇上,一定是老太婆的愿望!
颜颇斟酌一番,毅然选择这条绕城之路。他在路口给石扇留下记号,拔腿追去。
身后一道人影急掠而至,是玎零赶到了。她伸臂托住他一只手肘,颜颇顿觉身子轻了许多,两脚不由自主跟着玎零飞奔。他转脸向玎零感激一笑,玎零还了他灿烂一笑。
二人来到京城西北角,接着拐弯向东。忽然玎零停步指着前方,小声说:“瞧,他们在那儿!”
玎零手指之处,即是直通禁苑的宫门。戴幕篱的老太婆和两位随从已走近门口。
颜颇正要上前,玎零说:“我去把他们缠住,哥哥快叫几个京兆府的巡卒来。”颜颇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错!守宫门的禁卫军怎敢抓这几人?险些误了大事!”
他慌忙转身寻找京兆府兵卒,玎零奔向禁苑宫门,立时便听见她脆若银铃的嗓音扬起。附近行人听见吵闹,纷纷驻脚观望。
京兆府坐落京城之北,紧挨禁苑。京兆尹自领兵卒,管辖京城内外百姓,断狱捉奸,料理百般事宜。颜颇没费多大事便找着了几位巡逻的京兆府兵卒,拱手揖道:“将爷请了。有个奸细混入京城图谋不轨,未知将爷敢不敢擒拿?”
几位兵卒把颜颇瞧瞧,见他气质不俗,衣着整齐,不像开玩笑,便答:“什么奸人咱们不敢拿?带路!”
颜颇领着他们奔向宫门。这几位兵卒一见是禁苑门口的事,赶忙住了脚,骂道:“他娘的,禁卫军都是些混账。既有他们张罗,咱们还是少管闲事吧。”
颜颇忙伸臂拦住,劝说:“并不关禁卫军事,奸人乃是那个戴头纱的,将爷们若能拿下奸人,定是奇功一件,在下愿以性命担保。”
兵卒见他认真,又见那戴头纱的只是个衰衰老妇,心想手到擒来的功劳,不管奇不奇,总费力不到哪里。于是重新跟颜颇往宫门走去。
宫门前已围着不少人,守门的禁卫大声呵斥众人退开,怎奈玎零长得又美,闹得又新鲜,撵跑这边瞧热闹的人,那边立刻有人涌上,实在无法保持威严。
只见玎零柳眉紧蹙,满脸气得绯红,揪着小厮打扮的来福闹道:“好小子,还敢狡辩?你和我妹子相好两年,这会子陪着这位野骚狐逃到京城,打量本姑娘逮不着你?不成,不成!你得娶我妹子!”
来福挣她不脱,急得只辩:“姑娘认错人了,我哪里认识你家妹子?何况……”
玎零不让他说完,顿脚高声嚷嚷:“哼,你夜夜钻到我家绣楼,花言巧语,说要跟妹子百翼齐飞,以为我没听见吗?你要实在不肯娶她,那也没啥,你立马写张休书,听任我妹子重新嫁人,本姑娘才肯饶你!”
她这通话牛头不对马嘴,多亏脸上焦急的神色极为逼真,众人竟未思量,一齐都信了,纷纷责备来福轻佻。
头戴幕篱的老妇急欲进宫,无奈玎零嘴里胡说,脚下移来挪去总是挡着她的去路。老妇闪避不过,一急之下伸手欲撩面纱,嘴里发声大喝:“禁卫——”
玎零哪容她开口?一把抓住那只干瘦的白手,跳脚叫道:“都是你养的好儿子!白赚人家姑娘还想赖账?天下没这么便宜的好事!哼,本姑娘……”
颜颇领着京兆府兵卒赶到,扒开人群,向玎零点头一笑。
玎零长出一口气,顿时换了一副笑嘻嘻面孔,高声说:“嗨,各位看哪!”
她抓住老妇头上的幕篱一把扯下,幕篱下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虽然颏下无须,喉头却分明有个男人的喉结!
颜颇指着“老妇”大喝:“程元振!你胆敢乔装改扮私入长安,真乃贼心不死!”
禁卫军们闻声看那“老妇”,都吃一惊,不由自主抬臂施礼,齐呼:“程公公!”
程元振急忙命令:“快让咱家进宫,咱家要面见皇上。”
京兆府兵卒大喜!
程元振贬出宫门放归田里,依例未有圣旨决不能私入长安。逮着程元振当真是奇功一件,岂容他从鼻子底下逃脱?当下兵爷们喜滋滋大喝:“程元振,你逃不了啦!”
程元振急得颤声喊:“来春来福!”
扮小厮的来福有些木头,蠢应一声:“在。”
扮姑娘的来春不声不响低头往玎零背后猛撞过去,玎零啊哟松手,程元振趁机脱身跑向宫门。
这一连串事只在眨眼之间发生,京兆府的兵爷不及追赶,急忙绽舌高喝:“谁敢私放钦犯?京兆府里说话去吧!”
禁卫们一怔,挺戟挡住程元振。
程元振顿足下令:“闪开!”
他虽年老,毕竟统率禁军多年,一月之前还是威风不可一世的骠骑大将军、判元帅行军司马兼内侍总监,朝野上下对他畏之若虎。此刻虽然被贬,多年积威尤在,禁军兵士与他咫尺相对,谁不胆战心惊?
不过,京兆府擒盗捉奸职权所在,也不是好惹的。众目睽睽之下,谁敢冒大不韪放罪人入宫?禁卫们往后缩缩,复又挺戟挡住。转眼间京兆府兵爷冲至程元振身后,几只手同时擒住这祸国殃民的老太监。
程元振嘶声喝道:“松手!咱家要见皇上!咱家有护驾之功,皇上英明,不会不用咱家的,松手哇……”
兵爷们哪容他挣扎?一边喝骂,一边架着他飞也似向京兆府府衙奔去。来春来福两个小太监见势不妙,早已逃得没影。
石扇和忆儿、仆固琳赶来恰见着最后一幕,听路旁众人窃窃议论,俱说那程元振与当今皇上交情甚厚,方才若不是京兆府兵爷来得及时,程元振一入宫门,便如放虎归山,又不知要闹出什么样结局,祸害多少忠臣!
如今程元振既落入京兆府手中,少不得要朝堂禀奏,有司问罪。他企图私底下与皇上讲情交易,那是不可能了。
今日事,当真是老天有眼,险而又险哪!
玎零今日拖住奸贼功劳不小,这会子把方才冤枉小太监的那些话绘声绘色学给石扇三人听,逗得三人哧哧直乐。石扇和仆固琳又是高兴,又是懊恼万分——这样一桩奇案就在眼皮下发生,自己竟然白白错过了!
就连素来稳重的颜颇也兴奋不已,笑着夸奖玎零:“多亏你心细,要不是搬了京兆府兵爷来,凭咱们哪能阻住程贼进宫?”
玎零俏脸绯红,眼波水一般荡来,欲笑未笑,扭脸四处望望,说:“咦,司徒央大叔怎没见?他没跟你们一块儿来吗?”
忆儿笑道:“大叔的老家在城外五里庄,他径直回家啦。嘻,大叔以为咱们追老太婆是要替他做媒哩,说要赶紧回家准备。”
众少年放声大笑,俱觉踌躇满志。
谈谈笑笑,返回金光门前,该是各自回家的时候了。小十爷和几位哥姐相处数月,舍不得热辣辣地分手,拼命邀请大家去大宁郡王府。可颜颇与忆儿漂流多年,一腔思亲之情如饥如渴,眼看与亲人重逢的时刻就在眼前,哪肯再去做客?
小十爷正在跺脚撒娇,眼角不留意扫着一条人影,顿时跳起来叫道:“哈,又是个扮女人的太监!”
少年们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然有个穿红著绿的奇怪女子,掩在墙角向城门鬼鬼祟祟张望。
那女子身上裹件小红袄,碎花裤脚下露出半截光腿,脚上穿双短统皮靴,是京城有钱人家男子常穿的那种。这一身不伦不类的打扮,再配上她满脸涂得太红的胭脂,实在奇怪极了。
众少年正觉诧异,城门里匆匆走出另一个妇人,头上扎一方蓝布头巾,拿块花帕捂着嘴,脸上也涂了太多的胭脂。穿靴的女人一眼看见这扎头巾的,忙从藏身处迎出,两人凑近交头接耳叽咕几句,一同往南行去。
仆固琳急得跳脚,叫道:“咱们还等啥?追呀!”
石扇也摩拳擦掌,怂恿道:“瞧那扎头巾的,步子恁大,哪像女人?咱们立功的机会到了!”
那两个女人一边匆忙奔走,一边频频回头张望。扎头巾的妇人回头时忘了掩嘴,嘴唇上露出一圈发青的胡子茬儿!
颜颇和忆儿本觉着一天之内撞见两处扮女人的太监未免太巧,此刻一眼瞥见那圈胡子茬,立时把疑惑丢开——有胡子茬虽不可能是太监,也决不能是女人!男子扮作女人这般鬼祟作态,能有什么好事?
众少年不再迟疑,悄悄跟在那两位形迹可疑的“女人”身后,尾随南奔而下。
两个“女人”逢沟越沟,遇坎越坎,尽拣着人稀的地方走。行约五六里,路边有两位汉子与他们接上头,不知指手画脚嘀咕了几句什么,一个汉子加入两个“女人”中间,陪他们继续南行。
又行约五六里,那三人走入一座茶棚,卖茶的汉子把三人接进棚子里坐了,又赶忙伸脑袋出来四处张望。石扇说:“瞧这些家伙鬼鬼祟祟的,莫不是要谋反?”
仆固琳大为兴奋,忙道:“咱们冲进去端了贼窝,怎样?”
玎零笑道:“别急,这是几只小虾米,大老鳖在后头呢。”
不一会那三人重新上路,肩头已多了几只包袱。三人一直往南,沿途不时有人等在林边或桥下,迎上他们匆匆交谈几句,又匆匆分头走路。
众少年越跟踪越觉惊心,不知他们有多少人?究竟要干什么勾当?那三人走出二三十里后,像是终于放下心,再不回头,加快步子钻入一道深邃的山谷里。
颜颇眼见三个可疑人钻进山谷,连忙停步说道:“咱们不追了吧。这里荒山野岭的,若是误入贼巢,可没有人来救咱们。不如回京城禀报官府……”
仆固琳急得跺脚:“不行不行,官爷都是懒骨头,等他们赶来,假女人一定早变男人啦。”
石扇也说:“没有证据,官府能相信吗?咱们得摸清他们的底细,才好说服官府。”
他说得有理。颜颇犹豫片刻,只得振衣再追。
停歇多时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山谷中尤显阴森昏暗。透过飞雪仰视山谷上狭窄灰暗的天空,令人油然生出一腔寒意。
众少年追了一段,见不着前面三个人影,心里都有些恐慌起来。正打算退出山谷,忽闻身后一阵嘿嘿冷笑,急扭头看时,只见雪堆中不慌不忙立起十来条汉子,个个目露凶光。
小十爷颤声喝问:“你们想干吗?”
有个男人声音在她脑后冷笑:“朝廷鹰爪狗胆不小,竟敢跟踪爷们到太和谷来!”
仆固琳吓一跳,回头看见说话的正是那穿红著绿的“大姑娘”。不过他此刻已披上一件狐皮长袍,抹掉满脸胭脂,俨然变作京城纨绔少年模样。
扎头巾的假妇人和另一个汉子跟这纨绔并肩立着,三人都紧握腰刀,满眼杀气。
颜颇心头一忽悠,记起渭水河边丐妇说的那些话:在南山五谷占山为王的,不就是那些擂鼓的侠士吗?
不等他开口,那纨绔尖声喝道:“都抓起来,送高爷发落!”
陆羽收到李季兰寄往长安的无字信后,快马加鞭赶回江南,果然如他所料,季兰身患重病,以为自己不久于人世,只想见他最后一面。
陆羽为她请来最好的郎中,守着她悉心照料。或许药力所致,又或许因心情舒畅,季兰熬过冬天,病情竟慢慢转愈。
转眼又是新春,茶树萌出嫩绿新芽。陆羽见季兰病已大好,放下心来,乘一叶扁舟沿着风景秀丽的苕溪寻茶采茶,为撰写《茶经》奔忙。
这日来到杼山,他想起多日未见皎然上人,忙停舟上岸,向妙喜寺走去。皎然乃江南著名诗僧,诗多淡泊之作。陆羽与皎然时常一边品茶,一边诗词唱和,二人志同道合,情逾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