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换了家僻静干净的客店住下,等待忆儿病愈。颜颇惦记番兵进犯长安的事,每日拉着石扇去茶馆打探消息。
十月,番兵急攻京城,茶客饮着咸浓的香茶,痛说朝中明明有兵,可恼叫一个啥子程元振的太监压住郭子仪十道告急奏章,郭子仪只得以二十骑老弱残兵迎战十万番将,硬生生把个长安丢了!
程元振一向忌恨郭子仪,时常在皇上耳旁造谣生事,终至郭令公兵权尽失,被迫装病蜗居!不是太监弄权,郭令公怎会只有二十骑迎敌?长安又怎会陷落敌手?
皇上在陕州发话,征天下各路军队勤王退敌,各道节度使竟无一人应命!各道节度使不肯勤王,毛病也在程元振身上。这狗太监平时动辄要杀朝中大将,他在皇上身边,哪个敢去勤王?
一时之间,成都人把那太监程元振恨得咬牙切齿,骂声不绝。
将近年底时,茶客们总算听到个好消息,大大兴奋起来——有位不怕死的太常博士柳伉,在陕州上了一道言辞恳切的奏章,列举程元振种种不法情事。奏章上说:
“番狗兵不血刃直入京师,没一位兵士肯为陛下战斗,这是将帅叛离陛下;“番狗看出大唐朝纲有种种弊习,才敢贸然挑战。然而朝中百官竟无一人肯替陛下指出弊端,为陛下考虑国事,这是公卿叛离陛下;“陛下出京,京中百姓乘机夺抢官库财物,杀戮朝廷命官,这等对陛下不敬不畏,是百姓叛离陛下;“陛下自十月下诏,征各道节度使救难,四十天竟无一人响应,这是四方叛离陛下。
“陛下今日内外皆叛,危不危险?陛下如果不讨伐罪人程元振,陛下的江山将不保了!”
皇帝看过柳博士的奏章,惊出一身冷汗,立即削去程元振骠骑大将军的官爵,把他撵归故里,贬为庶民。
成都茶客们为此兴奋了一阵,忽又疑惑起来,叽喳议说:“啥子叫撵归故里?为啥不一刀把狗太监砍了?唉,只怕大唐江山,总归要败在那班弄权的太监手里!”
听到这些消息,颜颇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往长安。幸喜忆儿调养了个多月,身体已经大好,司徒央选了个吉利日子,大家收拾行李,离开成都。
走了多日,已近长安,这天途经渭水河边一村庄,看看天色已晚,众人打算去村中借宿一夜,刚走到村头,只见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女站在一大户人家门前乞讨,那家人十分可恶,放出条恶狗,撵得母女俩仓惶而逃。
石扇最恨富人欺穷,拔出匕首掷去,正中恶狗脖子。恶狗挣扎着翻了两滚,伸腿一命呜呼。石扇笑道:“哈哈,咱们的晚饭有着落了!”
司徒央大喜,忙说,“咱们不用借宿,找间没人住的破屋烧起火来,慢慢烤这狗肉,味道一定极妙。”
多年战乱,村里荒弃的破屋甚多,众人随意挑选一间,走进去,却见刚才被狗吓跑的母女也躲在这屋里。瘦妇搂紧女儿惊恐地看着大家,颜颇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娘不必害怕。”
大家搬的搬砖,寻的寻柴火,就在破屋中筑火塘搭烤架,准备烤狗肉。石扇手脚麻利剥下狗皮,说:“玎零,你去弄坛酒来行么?”
玎零扭头出屋,不过片刻功夫提了一坛酒回来。少年们知道她的手段,浑不在意,丐妇却惊得目瞪口呆——须知这冰天雪地的,有酒的人家一定都视若珍宝好生藏着,怎么叫她随随便便就弄了来?
破屋中升起热腾腾的火,狗肉烤出浓郁香气。众人大口吃肉,抱坛喝酒。玎零给乞丐母女撕了块肉,还把她们拉到火塘边烤火。
石扇问玎零:“你说瞧见丑人就烦,这两母女够丑啦,怎不见你烦?绿芸生得那般整齐,你为什么烦她?”
玎零挑起眉尖冷笑说:“石哥哥如今有了心爱的人,很乐意挑我的刺儿了。我知道你答应娶绿芸,我偏要欺负她,怎么样?”
忆儿微微一惊,石扇发急喝问:“谁说我答应娶绿芸?谁说的?”
玎零见他不像说谎,骂道:“好呀,绿芸,明儿我逮着你,割了你舌头,再叫你骗我!”
她说这几句话,当真是咬牙切齿满腹恨意,有个疑问忽然兜上石扇心头,忍不得,张嘴就问:“林邑国王姓诸葛,你大哥姓范,你姓什么?你不是林邑国公主,对不对?”
玎零双眉倏扬,杏眼圆睁,怒冲冲问道:“谁说我不是林邑公主?哼,我姓范,林邑国永远是范氏林邑!”
一边嚷,一边冲出破屋。石扇慌忙追去,只见门外天已大黑,头顶乌沉沉一片,脚下白茫茫无边,到哪里去寻发怒公主?
忆儿也追了出来。石扇跺脚嚷道:“玎零镇尼,一辈子没人敢娶!忆儿,咱俩成亲吧。”
忆儿低垂了粉颈,轻声说:“哥哥心里喜欢谁还没弄清楚,何必着急成亲?我……我原先既答应了哥哥,永不会反悔。”
突然玎零的声音在身后冷笑:“假惺惺说不急,干吗又说永不反悔?难怪大家都喜欢你,敢情这么会说话,哼!”
原来这鬼丫头并未跑远,却躲在雪堆后偷听。忆儿冷不防受她抢白,顿时面红耳赤,含羞无语。
玎零掉头走进破屋,恰听见司徒央正在大说林邑。司徒央见追人的没回,赌气的倒回了,赶忙住口。玎零生气嚷道:“说啊,说啊,怎么不说了?趁早把我的事情说明白,免得大家疑神疑鬼。”
司徒央哪敢吭声,嘿嘿笑着,忙抓根狗骨头啃。颜颇听玎零尽情闹事,忍不住抬头瞪她一眼。
玎零一双美目早在颜颇身上,见他眼波扫来,不由嫣然一笑,道:“大叔不肯说,我来说。我瞧大叔对林邑也只是一知半解。”
石扇和忆儿走进门,听见她这般怒气全无柔声说话,相视笑笑,走来围火坐下。
卖卦的先生,最怕人家用激将法,司徒央扔了骨头连忙夸口:“远至三千年外,近至眼前目下,大叔哪件事不知?你们听了,林邑国自古就是范氏当国王,百来年前,国王叫范头利,范头利驾崩,王子范真龙继位。谁知有个大臣,名叫……名叫……”
玎零笑道:“名叫摩诃谩多伽独。”
司徒央赶紧说:“就是这个伽独!他闹谋反,把范氏一门全杀了。林邑百姓爱那范氏国王,恨这伽独,大伙儿齐心又杀了伽独,再把范头利的女婿婆……婆婆……”
玎零噘嘴嗔道:“什么婆婆?是婆罗门。”
司徒央恼道:“果然那女婿叫婆罗门!林邑百姓请婆罗门当国王,谁知他名字不好听,人也蠢,才当两月就给轰下台啦。”
玎零插嘴说:“林邑人取名字,跟中原汉族不一样。大叔名叫司徒央,我看也好听不到哪里。”
司徒央忙道:“别闹别闹,我说到哪儿了?对啦,婆罗门下台,范头利的女儿当了国王。这公主没头脑,林邑大臣们只好跑到真腊国请来一位诸葛地。诸葛地的爹是汉人,娘是范头利的妹妹,他爹被范头利杀了,他逃到真腊国,远得很,离长安有两万里。”
仆固琳听得入神,忙问:“大臣们把诸葛地请来干什么?当国王吗?”
司徒央点头笑道:“诸葛地聪明能干,当国王正合适,只有一个毛病——不姓范。林邑大臣们想了个妙法,请他娶了范氏公主做老婆。现今林邑国王姓诸葛,就是这么个来历。”
仆固琳瞅着玎零,疑惑地问:“绿芸说她是林邑大臣的女儿,玎零是假公主,又是什么缘故呢?”
她人小懵懂,想问就问,玎零倒也不生气。
司徒央捋着胡须笑道:“当年逆臣伽独杀范真龙,没提防逃走了一个乳娘。乳娘抱着范真龙的幼子逃到中国,把小王子养大。小王子又生了小小王子。林邑王听说了这事儿,虽然不肯把王位让给小王子,毕竟心里有愧,就派人找着在中国流浪的范氏孤儿,接回林邑当亲儿女抚养……”
仆固琳拍手笑道:“我明白了,玎零姐姐是范真龙的后代!咦,绿芸究竟是哪位大臣的女儿?”
玎零咬牙低声答道:“伽独!”
大伙“呵”地轻呼,大觉意外。仆固琳睁大眼睛说:“绿芸是弑主逆臣的女儿?难怪姐姐恨她。”
颜颇立起身,不发一言踱出屋外。夜已深了,寒风卷着鹅毛大雪,搅得天地一片昏暗。
这些漫漫长夜究竟呑没了多少骇人秘密?多少情仇悲欢?
有人踏着新雪悄然来到颜颇身后,陪他默默佇立。风在两人之间滑过,雪花在两人之间温柔飘落。
颜颇不回头,轻声问来人:“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来人不回答。颜颇缓缓转身,正对着玎零一双热切的美目。
玎零低笑道:“我不要你怜悯。哥哥,我要你喜欢我!”
颜颇在她的眼光逼视下别转脸,柔声说:“颜颇没为家国效过寸力,不敢忘了父亲教训,哪能先讲儿女私情?答应我,好好做人,别任性胡闹,行吗?”
玎零娇柔一笑,说:“只要哥哥喜欢我,别老躲着我,我干吗胡闹?”
颜颇低头叹一声,胸中翻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恰似这漫天横卷的夜雪,乱麻麻没头没脑。
大雪下了一夜,直到天明仍未停歇。
渭水河村那破屋里的柴火也烧了一夜,让人睡得格外香甜。司徒央梦到一大群肥母鸡,争先恐后跳进火塘,被烤得喷鼻香。老先生喜极而醒,睁眼一瞧,小十爷果真在举叉烤着肥母鸡!
司徒央生怕自己看错,忙揉了眼睛再瞧,看见火塘里烧的柴火一根根全都雕着花描着金,司徒央叫道:“好家伙!这是烧的什么?”
他一惊乍,石扇和颜颇叔侄都醒了。小十爷嗔道:“大叔连床架都不认得吗?这床架烧着怪香的,不知是什么木头?”
颜颇吃惊地问:“怎么烧床架?”
小十爷说:“桌椅都烧光啦,不烧床架烧什么?玎零姐姐说,老财主放狗咬人罪不可恕,咱们行侠仗义,吃掉他的鸡烧光他的家什,活该!”
丐妇恍然大悟笑道:“哎呀,原来你们是收复京城的侠客?”
仆固琳忙说:“收复京城?我们……”她想说成都的事儿,忽记起辛谠教训玎零的那些话,忙闭嘴再不吱声。
丐妇见她支吾,更加认定这些少年就是收复京城的侠客,笑道:“囡囡,咱们受了侠客们的好处,报恩是不能了,把那首歌儿唱给侠客们听听,也算咱们的敬意吧。”
女孩吃了东西,又安睡一夜,脸色已经红润起来,见满屋少年都望她笑,十分高兴,忸怩一会,开口细声唱道:
渭水东流黄悠悠,番兵来了叫人愁。
百官丢了乌纱帽,百姓丢了马和牛。
长安逃难苦慌慌,囡囡不见爹和娘,
空城百里无将士,将士弃甲躲南山。
朱雀街头云重重,番兵醉卧太极宫,
忽闻鼙鼓连天起,万人争说郭令公。
令公威名赫赫强,番兵奔逃出咸阳,
空城擂鼓破敌胆,少侠功劳永垂扬……
众人听罢惊讶不已。颜颇大声问:“空城擂鼓退番狗,这是真的吗?”
丐妇说道:“郭令公没兵没卒,番狗轻易攻陷长安,多亏有人想出妙计,邀来众多江湖侠士,到处竖起郭令公的旗号,在朱雀街擂起几百面大鼓,嚷嚷说令公杀来啦,吓得番狗没命地逃出长安。”
石扇听得热血沸腾,击掌叫道:“好哇,侠士们真是好样的!”
颜颇在成都听辛谠说过要邀集侠士们助令公一臂之力,没想到他们竟然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不由惊喜交加,心想:“能像范大哥和辛大哥这样叱咤风云为国效力,才不虚此生呵。”
丐妇笑道:“长安百姓谁不感激你们?乞丐们这两月行乞,唱的都是这支歌儿。”
仆固琳又欢喜又懊恼,这样美事,可惜自己竟没沾着边儿!她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丐妇见她问得认真,顿时有些疑惑起来,答说:“后来番狗退到北边原州一带,郭令公把皇上迎回长安。这就是本月的事儿,小爷不知道吗?”
仆固琳着急说:“我不管皇上,你说说,那些擂鼓的侠客怎么样了?”
丐妇道:“侠客们有些回家了,有些……有些……”
颜颇见这丐妇忽然犹豫,很觉惊奇,他瞧瞧玎零,玎零领会他的意思,忙从火架上挑只烤熟的肥鸡递给女孩,一边柔声笑说:“大娘,我们当真不是擂鼓的侠客。你说啊,还有些侠客怎么样了?”
丐妇母女一直受她照应,对她极是感激,忙答道:“番兵退后,有些擂鼓的侠士就在长安城里胡闹起来。郭令公杀了几个为首的,其余人一哄而散,跑到南山五谷占山为王。皇上现今下了旨要剿杀他们,你瞧这事儿闹的,咳,真是!”
众少年惊愕无言,司徒央缓缓叹道:“孩子们,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雪已停住,众人拾掇行李准备上路。玎零低声对仆固琳说:“那老财也罚够了,把他们放了吧?”
仆固琳点头一笑,两人离开破屋,向村头那大户人家的宅子奔去。颜颇听见她们商量,放心不下,也紧跟而来。
进门一看,满屋锅碗家什到处扔着,大床拆得只剩半爿。七八个男女被绑在地窖里,冻得瑟瑟发抖。不用说,这是玎零昨夜寻酒时干的勾当,难怪吃了他家的恶狗,并没人去破屋找麻烦。
玎零见颜颇没露嗔怪之意,很是高兴,亲手把那些男女的绳索解了,斥道:“依本姑娘的脾气,定要把你们绑到明年!这位颜公子可怜你们,姑且先饶一回。下回再仗势欺人,本姑娘要你们小命!”
那些男女乱口回答记住了,玎零这才拍手出门。她见颜颇频频回头张望,忙问:“哥哥舍不得财主小姐吗?那小姐……”
颜颇皱眉笑道:“你又胡说。有个穿褐色长裙的老太婆,模样怪里怪气,头上戴的那叫什么?”
玎零笑说:“那是戴的幕篱。哥哥是汉人,怎么不认得汉人女子的遮脸布?”
所谓幕篱,其实就是宽檐帽子联缀着一块黑色纱布。戴上此帽,纱布正好能挡住脸,就像幕布或篱笆一样。颜颇疑惑道:“老太婆干吗要戴幕篱?她难道不闷得慌……”
一语未完,石扇奔来催促:“别磨蹭了,咱们快点赶到长安,没准还能碰见一两个擂鼓侠客哩!”
此处离长安不过三十来里地,颜颇一边走,一边仍放不下幕篱的事情,嘀咕说:“我怎么从不见女子戴幕篱?小时候娘带我上街,满街女子都露着脸儿,画粗粗的眉,还往脸上贴金纸。戴胡人帽的倒多,只遮后脑勺,不遮面孔。”
司徒央笑说:“汉人富家女子自古都要戴幕篱出门的。本朝皇帝的祖先是夷狄,于礼法一节不甚在意,便有些女子肯光头露面出门了。开元年间,胡人来长安的多,宫中贵妇带头穿胡服,戴胡帽,骑马弄棒抛头露面。百官的侍妾赶紧学样,渐渐百姓们也学样,嗨,不成个体统。”
又瞅着颜颇,说:“你天宝四年生人,到哪里去认得幕篱?”
忆儿道:“我听娘说过,北方女子不戴幕篱,南方仍要戴的。南方富家女出门不戴幕篱,别人准骂她不懂规矩。”
仆固琳听他们说得热闹,也凑上来插嘴问:“刚才那老太婆是南方人吗?她戴那么厚的幕篱,别人瞧不见她的脸,她能瞧见别人吗?”
司徒央捋须笑道:“小十爷问得好,倒叫我想起一件典故来了。瞧,那边有个茶棚,咱们歇歇脚吃饱肚子,听我说个幕篱的典故,如何?”
众少年欣然叫好,涌进路边酒棚,要了几屉馒头两壶茶,边吃边听司徒央说古。
司徒央说的是隋末唐初,当时军阀混战,有位李密将军把手下兵卒扮成妇人,头戴幕篱遮面,藏匿于桃林县树林中。这支幕篱兵出其不意亮出刀剑,杀敌人个冷不防,终于大获全胜。
众少年听得有趣,纷纷谈论不休。颜颇的眉尖却是越皱越紧,终于忍不住问:“大叔,妇人的幕篱是只在出门时戴的呢,还是居家也戴?”
司徒央道:“戴幕篱,是不让陌生男人瞧见自己的脸。富人女子居家时,来了生客只须避到内室就是,还戴那幕篱干啥?不过这遮面之礼只有富人讲究得起,穷妇终日劳作,打油买醋晾衣裳,一张脸早给人看过无数次啦,还讲究个啥?”
颜颇暗暗思忖:“这样说来,无论穷人富人,在家里总归不必戴幕篱了。怎么那个老太婆却……”
心念刚转到此,突闻玎零笑道:“真有趣,昨夜我去老财家取酒,有个老太婆急忙戴上幕篱。她定是奇丑无比,怕我吓着……”
这句话未说完,小十爷突然扯她的衣袖,低声笑道:“玎零姐,你看门外。”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那“奇丑无比”的老太婆正向茶棚走来!
老太婆身著褐色披风,头上蒙着厚厚的幕篱,身后跟一对年轻男女,男的面白无须小厮打扮;女的穿条鹅黄裙,套件翠绿袄,就是玎零今早同颜颇打趣时说起的“财主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