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诗云:“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以此形容花都锦官城的繁华气象,当真确切不过。
陆羽收到李季兰的双鱼笺后,当即匆匆赶回江南。颜颇石扇与忆儿结伴而行,历尽艰辛,九月末才来到成都。颜颇意欲打听父亲的情况,问了许多人都只是摇头。石扇说:“城里消息闭塞,咱们去江边找行商的人打听才是。”
江边一溜儿开着许多茶馆,后院都有几间客房,供过往客人住宿。颜颇打听到有帮客贩从蓬州过来,住在一家唤作“好又来”的茶馆里,不巧外出交货尚未归店。三位少年只得叫了一壶茶,边喝茶边等候。
茶馆里坐得满满腾腾,一帮茶客在大吹大擂说成都城里的神仙。三人细听一阵,原来神仙也不是真神仙,是个号称“赛神仙”的卜卦先生近日忽然仙灵附体,干出了不少神奇事儿。有位客人说:“宝笼街冯老财的事,各位想必知道吧?赛神仙算着城隍爷要让冯家退财,家人出门则有血厄之灾。冯老财不信,当天夜里忽听窗外有动静,想出门看个究竟,结果踩着青苔仰天一跤,把脑壳磕开了花!”
有人忙问:“冯家退财没有?”
前头说话的客人瞪眼叫道:“灵就灵在这里嘛!城隍爷本是把金银财宝一家伙摄到半空了,冯老财脑壳开花,城隍爷就在半空把财宝扔下,还骂‘要钱不要命,去死吧!’你看你看,啧啧!”
有位茶客皱眉问道:“听说那城隍爷是个女子声气,不知怎么回事?”
一位老者砰地放下茶碗,大声说:“神仙分啥子男女?神出鬼没才叫神仙嘛。”
茶房提壶续了一圈茶水,笑嘻嘻地接茬:“三里庙那位穷书生,时常到小店来饮茶的,客官们见过吧?筹不着银子上京赶考,急得上吊。有人劝他去青羊宫算个卦儿,赛神仙把他上下一瞧,说:‘咄!你有西天仙女相助,还来问啥子卦?’穷书生半信半疑,在屋里等到三更,嘻,您猜怎么着?”
大伙儿听得聚精会神,乱口问:“怎么着?”
茶房左右瞅瞅,弯腰压低声道:“到了三更,外头有些响动,穷书生赶紧往外瞅,谁知屋里忽然冒出个仙女……”
众人悚然大惊,齐道:“哪有这等异事?不信不信。”
茶房笑道:“各位都是天天光顾的熟客,小人怎敢胡说?穷书生得了仙女助的银子,第二日就往京城赶考去啦。”
有人拍桌叫道:“难怪这些天不见他来饮茶,原来竟交了这等好运。小二,结账!老子这就去青羊宫算他一卦,看啥时能交桃花运。”
这人起身刚走,又有好几位茶客叫结账,也要去青羊宫瞧热闹,店堂里乱了一阵。
石扇有些疑惑,问颜颇:“咱们在林邑认得一位司徒央,他不也号称赛神仙吗?”
颜颇笑道:“司徒大叔讲究含糊为高,哪有这么大的神通?”
不多时蓬州客贩回了店,颜颇连忙打问父亲消息。一位客贩答说:“颜大人是位好官,都是叫太监杨辅国害的!去年冬天狗太监叫人杀了,今年皇上记起颜大人,下旨官升左丞,催着颜大人即刻上京赴任。”
颜颇急问:“皇上下旨是何时的事?”
那人答道:“八月。颜大人目下大约已经快到京城了吧。”
数千里奔来寻父,偏偏在途中交臂错过!颜颇心头万分沮丧。却喜父亲终于被朝廷复用,老人家一腔赤诚,满腹韬略,又可以报效家国了。
官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颜真卿升了官,依附他的亲属们肯定也随之返京。可怜忆儿数月奔波,途中大病一场,这会子骤然悲喜交集,如何抗得住?不由闷哼一声,昏晕过去。
两位少年手忙脚乱请来郎中,郎中开了方子,说须得好生调养。当夜三人就在这小店歇了,店里住客南腔北调吵一夜,聊的尽是青羊宫那位赛神仙。石扇一宿没睡稳,巴到天明好不容易等房客一个个出了门,正打算睡个回笼觉,店里伙计进来打扫房间,问:“客官怎么不去找赛神仙算一卦?”
石扇睡意正浓,听见又是赛神仙,气得捶铺反问:“老爷为啥要去?”
小二忙道:“这一阵我们成都的丑财主个个破财,得财喜的都是俊俏后生。两位客官生得俊,保不准被神仙看上嘛。”
石扇一听这话,睡意顿时全无,忙拉上颜颇去碰碰运气。二人行了七八里路,来到青羊宫,见屋檐下斜挑着一幡,上绣斗大的“赛神仙”三字。宫里宫外人头攒动,都是四里八乡赶来求神问卦的人。
颜颇奋力挤进人丛,听见屋里惊堂木啪地一响,有人拉长声调说道:“甲乙东方木,庚辛西方金。阁下的宅第定是坐落在东方……”
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门,颜颇心中大喜——果然是司徒央大叔!
只听一老妇声音说:“这位求卦的刘员外宅子不在城东,在城南。”
司徒央喝道:“老夫所指东方,乃是温江鱼凫古镇之东方,那不正好就是城南吗?鱼凫古镇,乃鱼凫王精魂所在,员外宅第与鱼凫犯冲,金克木之相也。”
有个男人倒抽一口冷气,颤着嗓子道:“我这几日眼皮跳得凶,就知道大事不妙!”
司徒央道:“待老夫起一课,看卦相如何?”
只听铜钱叮叮三响,屋内人齐声惊呼。颜颇素知司徒央的铜钱功夫,心想莫不又丢出个“重三见九”?心念甫动,早听司徒央高声道:“三背无交,重三见九!你命属桑松木,怕的就是火,老阳克命真火动,一命归阴在眼前。刀是刀来剑是剑,不久阎罗要相见!”
满室人嘈杂议论,有位婆婆在颜颇耳边叹道:“阿弥陀佛,刚买的官爵,忽然又撞了煞,这回谁来消受?”
颜颇问:“婆婆认得撞煞的员外?”
老婆婆撇嘴说:“城南刘员外,宅院里有棵古槐的,谁不认得?他家小舅子在京里当官,权势大着呢。”
颜颇听她口气,那刘员外依财仗势买卖官爵,想来也不是个善良之人,忙凝神再听司徒大叔如何发落。
刘员外一迭连声央求赛神仙想法救命,司徒央道:“风水犯煞,命相犯冲,向来无法可救的,幸亏员外姓得巧——刘字带刀,倒可跟西方之火拼一场。”
刘员外急问:“啥子拼法?快讲嘛。老爷给三钱银子卦金,不够再添一钱!”
司徒央怒道:“我赛神仙消灾化难禳解疑端,是替天行道,岂肯贪你三钱银子?”
看热闹的人忙乱口相劝,刘员外也搭讪着认错,折腾好一阵,才听司徒央悻悻说道:“瞧在各位乡亲面子上,老夫就传个解救之法吧——请附耳过来。”
屋内顿时静下来,颜颇趁机挤过门槛,进入馆中。他踮脚从人缝中瞧去,只见一张丑陋的肥脸俯在桌上,司徒央噘嘴对着那肥耳朵不知说些啥。肥脸越听越惊恐,终于嚷起来道:“六十天不沾女人,那不更要老爷的命吗?不成,不成。”
司徒央踌躇道:“既是此法难行,办法嘛,倒还有一个,员外把金银铁器都集中到宅子西边那间屋里,上不能挨天,下不能着地……”
刘员外疑惑地问:“天地不挨,啷格办?”
司徒央道:“拿包袱包着,悬在屋梁下即可。包袱要青色,上打七七四十九个死结,一个不能少。屋里如有动静,那是鱼凫剑气来了,须得赶紧念咒,助本姓金刀与鱼凫剑气决一死战。”
胖员外如释重负,道:“这法子容易。”
司徒央厉声叮嘱:“切须记着:念咒时心若不诚,鱼凫就要大破你的财气!请附耳过来,待老夫把咒语传你。”
胖员外重新伸耳过去,听司徒央传授咒语,满屋人都屏了声息凝神静听,只听不清念的什么。
叽咕传授数遍,总算弄妥,胖员外抹着油汗挤出人群,颜颇扬起手臂刚欲叫大叔,司徒央已看见了他,微微一怔,拍桌大声喝道:“呔!赛神仙北至京都,南至林邑,远至太古,近至目下,哪件事算不明白?且待老夫亮手绝活给各位老少爷们瞧瞧!”
说完这段也不喘气,两眼一闭复一睁,把满室之人疾扫一遍,指着颜颇大声问:“这位客官,可是刚从北方远道来成都的?”
满室人都扭头瞪住颜颇。颜颇答:“是。”
司徒央说:“客官天庭饱满,地阁端方,眼如朗星,鼻似悬胆,有大富贵之相。你定是官宦公子,一门尽皆忠烈。唔,小客官,把你左掌亮出来看看。”
颜颇肚里暗笑。他跟司徒央在林邑卖卦年余,如何不知老先生的把戏?没奈何只得举起手掌,倒要听司徒央说些什么。
司徒央装模作样把颜颇的手掌瞅瞅,笑道:“原来令尊是当今饱学之士、书法大家、官位暂列左丞,不久必定高升!”
他只差没干脆说出颜真卿名号了。颜颇听得惶恐,上前一步张嘴说:“我……”
司徒央击掌大喝:“不必多言!你资质虽然绝佳,可惜自小被两个猢狲精罩住,被迫流落江湖。近年又撞着东南煞气,有些麻烦——只眼下便投亲不遇,短少盘缠,是不是?”
颜颇无奈,低声答:“是。不过我……”
司徒央得意洋洋笑道:“怎样?老夫都说得不错吧?客官放心,害你的两个猢狲已完蛋了,三日之内便有仙人相助——你去吧,卦金免了。”
颜颇知道司徒央弄了这场玄妙后决不能再在这儿同他相认,只得转身挤出卜馆。石扇问赛神仙的事儿,颜颇笑道:“果然是司徒大叔。咱们今夜去看一场热闹,必能明白他的神通从哪儿来。”
当夜初更敲过,颜颇和石扇悄悄出店,径向城南奔去。来到一座大宅前,颜颇见后院墙头有棵古槐逸出,忙说:“到了,这便是刘员外的宅子。”
兄弟俩寻个隐蔽处候着。转眼二更已过,满城花树浸入浓梦之中。石扇倦意上来正要朦胧睡去,忽听街角叮当两响。石扇倏睁两眼,笑道:“投石问路,来的是盗贼。”
话音未落,只见几条人影耸身而起,轻轻跃入刘宅后院。天幕星光灿烂,把那些人影映得十分清晰,前面两人飘忽灵捷,都是一闪即过墙头,唯独后面那矮小的人影有些笨,先跃上墙头停一步,再跳了下去。
刘宅内沸沸扬扬腾起一片奇怪的声音,像和尚念经,又像懒驴推磨。颜颇笑道:“鱼凫剑气同金刀刘干起来啦,这是刘员外一家人念司徒大叔的咒语呢。”
墙头唿啦飞过两只大包裹,紧接着刚才进宅的两条人影飞跃出墙,捡起包裹一溜烟跑过街面,恰在石扇和颜颇藏身处停步回头,张望身后。
这两人青帕蒙面,通身著黑,身量都不甚高大。那第三条矮小人影唿地蹿上墙,前仰后合晃了晃,掉下来摔跌在地。有个蒙面盗返身去扶,另一个蒙面盗警觉地回头扫视,拔剑在手,低声喝问:“哪路朋友?出来吧。”
石扇以为自己已被发现,忙欲跳出。忽然月光倏暗,从他身后的屋顶上立起两条人影。
这二人身材高大,也是夜行打扮,拿青纱蒙着面,只露出两双眼睛。他们藏在身后,石扇竟丝毫不觉,不由大为吃惊!他连忙摁住颜颇,先瞧瞧虚实再说。
屋上人像大鹏凌空飞下,悄无声息落在街心。一个凝立不动,一个跨前一步,伸手去夺蒙面盗手中包裹。
蒙面盗挥剑疾削,夺包裹的人手臂仍往前伸,脚下移开两寸。这两寸之移使剑尖失去准头,顺着手臂削了个空。蒙面盗急欲回招,包裹却已落入对方之手!
蒙面盗大怒,宝剑挽成一团白光,紧紧罩住夺包人。夺包人不闪不避,举起手中包裹迎上,听嗤地轻响,长剑把包裹划为两半,包内金银哗啦甩出,撒了满地。
蒙面盗手中剑急如骤雨,又狠又辣倾泻而下。夺包人闪腰避过两招,欺身逼近,只一伸手便扣住蒙面盗命脉,轻轻易易夺下宝剑。
蒙面盗气急败坏地喝道:“还给我!你们胆敢抢公孙玉娘的宝剑,不须她亲自动手,我大哥范无心立刻就来收拾你们!”
那位一直站在旁边观战的夜行人忽然冷冷发问:“公孙玉娘的瑯琊剑,是给你胡闹的吗?”
蒙面盗大吃一惊,赶紧扯下蒙面青帕,笑说:“大哥,我是玎零呀。”
那人扯下蒙面纱,露出冷若冰霜的面孔——正是颜颇和石扇在潼关见过的范无心。
夺宝人也扯下蒙面青纱,原来他就是河东节度使辛云京之孙、江湖闻名的剑侠辛谠。辛谠低声喝道:“知道你是玎零,还知道你同赛神仙打伙弄鬼,把成都闹翻了天。”
玎零跺脚撒娇说:“好呀,我在这里辛辛苦苦劫富济贫,你们当大哥的倒来欺负小妹!”
范无心怒道:“什么劫富济贫?胡闹。”
玎零委屈地说:“大哥们当得剑侠,难道小妹当不得?我抢的是财主,济的是穷人,跟哥哥们一个样。”
范无心低声呵斥:“还狡辩?你这……”他气极懒得斗嘴,对辛谠道:“兄弟,你来骂。”
辛谠搓手笑道:“小丫头专抢丑财主,只救俊男靓女,如此拈精选肥,是侠客行径吗?劫富济贫不肯堂堂正正,倒要借卜卦先生装神弄鬼,凭一时兴趣行事,算不得行侠仗义,只好算胡闹。”
玎零无言以对。范无心斥道:“再胡闹,大哥送你回林邑,永不许出来。”
他扭头扬长而去,玎零哭道:“我不回林邑!世上我只有大哥一个亲人,干吗要回林邑?大哥,你不疼我啦?”
范无心停下脚步,并不回头。辛谠上前小声哄她:“傻丫头,大哥不疼你,能费尽周折赶来训你吗?”
玎零拖住辛谠衣袖,哭着问:“哥哥们疼我,为什么不许我一起走?”
辛谠道:“哥哥们成日里出生入死,带着小丫头哪行啊?你的两位少年朋友在那边,去找他们玩吧。”
他信手一挥指着颜颇和石扇的藏身处,两位少年一怔,不由自主站起身来。辛谠对二人点头一笑,转身向范无心走去。
玎零追问:“哥哥们去哪里?”
辛谠边走边答:“番狗进犯,已经逼近长安城了,哥哥们要邀集江湖豪杰,助守城的郭令公一臂之力……颜颇失声惊呼:“哎呀!”
辛谠收步回头笑道:“颜公子放心,令尊已平安抵京,此刻正陪着皇上前往陕州。颜公子,我这玎零小妹顽皮不懂事,还请公子多提醒她。”
言罢拱手一揖。范无心也向颜颇遥遥长揖。颜颇慌忙躬身还礼,待再抬头,前面已杳无人影。
颜颇思涌如潮,怔怔叹道:“两位大侠竟肯向我施礼,实在是太爱护他们的小妹了。”
玎零眼含泪花,得意笑道:“大哥把我托付给你,以后你可不许再欺负我。”
颜颇听说番兵已经逼近西京,心绪大乱,顾不得搭她的话。石扇看见摔下墙的那位矮小青衣盗仍伏地没动弹,忙奔上前扶起,扯下面纱一瞅,吃惊叫道:“小十爷,怎么是你?”
小十爷理直气壮地说:“你们别想甩了我!哼,你们躲在忆儿姐姐屋里说话,我全听见啦。”
石扇凝神一想,笑道:“明白了,骆奉仙路过汾州那晚,我们商量要来成都,院子里突然有响动,接着一条人影慌忙逃走,原来是你在偷听!”
颜颇吃惊不小,忙问玎零:“小十爷怎么也来了?你怎敢带着她翻墙越屋,干这种勾当?!”
玎零冷笑道:“我很爱带她吗?这小鬼头死缠着人不放!你们刚离开汾州,小鬼头就逃出家门,不亏我收留她,这会子不知在哪儿流浪哩。”
石扇笑道:“成都满城传说赛神仙,想不到原来是你们捣鬼。刚才跟你俩一起来的那个蒙面盗,大约就是……”
玎零打断他的话惊呼:“咦,绿芸呢?绿芸哪里去了?”
众人转头四顾,哪里也不见另一位青衣盗的身影。仆固琳哧哧笑说:“不用找,绿芸早逃远啦。”
玎零咬牙恨道:“可恶!她逃哪里去了?”
仆固琳说:“逃哪里都行,总比跟着你好呀。你又骂又打,她干吗不逃?哎哟,我的脚好疼!”
刘宅的念咒声一直嗡嗡不绝,少年们说着话,声音不觉大起来,惊动了院里人,忽听刘员外一声惊慌嚎叫:“我的财宝没了!”
念咒声刹时停住,紧接着宅院里扬起哄闹声。少年们赶紧背起小十爷撤往江边小店,与忆儿会合。
次日玎零把司徒央领来,颜颇心里竟有亲人重逢的激动,他笑问:“大叔怎么恰好也来了成都?”
司徒央惊道:“什么恰好?不是你叫我来成都的么?打从逃出林邑国,这几年我一直在青羊宫等你!”
颜颇莫名其妙。石扇说:“原来司徒大叔被玎零骗到成都来了?当年她指使绿芸把我骗去洞庭,说颜兄弟会去那儿跟我会合!”
玎零担心颜颇生气,忙忸怩笑道:“嘻嘻,这事儿可不能怪我。本来我打算在蒙顶见过陆处士后就带哥哥来成都玩儿,谁知哥哥跑到峨嵋山,让白大王逮去做了师爷!”
颜颇心想虽然这顽皮公主捣弄出许多曲折,今日大家总算都聚在一起了,只得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