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固琳听她说“两个小子”,知道自己又变回小子不是小丫头了,这才欢喜,忙道:“我们去找忆儿姐姐玩儿,唉,可惜你嫁了人,不能跟我们一块玩儿啦——我们两个小子就嚼的这个!”
仆固琪笑道:“谁说嫁了人不能玩儿?嘿,走!”
四人兴冲冲跑到忆儿住的地方,忆儿蹲在门外荷池边,拿根树枝在湿地上划着。她手上慢慢划,心神不知飞向何方,浑不觉有人近来。
仆固琳伸颈瞅瞅,见地上写许多“狄师爷”,忙道:“你还在惦着那老贼?难怪不出来玩儿。”
忆儿一惊,起身同众人打过招呼,说道:“狄师爷没抓着,终归是心腹大患。这几日我寻思陆处士说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狄师爷把人质关在长安,他自己一定不肯走远,说不定……”
颜颇眼睛一亮,接口问:“说不定仍躲在王府中?”
小十爷吓一跳,说:“不能吧?张青大叔把府里翻个底朝天,还把府里人编了队,三人一队互相盯着。狄师爷要是藏在这府里,一定早饿死啦。”
张青确是行了不少措施,把府中仆从防得滴水不漏。开饭集中在大厅,进出府中的每个人都经再三审查,尤其三人编队的措施十分有效,各处只要有些微动静,立时便能传到张青耳中。
然而并无动静。
无动静并不等于平安无事,府中接二连三发生凶杀后,没有任何人离府不归,这意味着杀人凶手仍在府中。
陆羽认为一连串杀人灭口事件,可以看出凶手最关心的是自身安危。此刻府中无动静,说明能暴露凶手的同党已经没有了,换言之,府中已只剩下了凶手一人。
府中人都认得狄师爷,他若藏在府里,怎样避过众人耳目?倘若他躲着不露头,又从何处弄吃食?自从救出仆固琪后,张青对饮食管得格外细心,饭厅伙房都有人暗中把守。在这样的紧张戒备下,凶手若不肯饿死,只有公开领取口粮。
可是,府中几百号人,谁是这凶手?
仆固琪听忆儿说出这些疑惑,忙把出门的心思抛开,拖着大伙去找陆羽商议。陆羽见他们来说这事,道:“我也正琢磨哩,金天师极善伪装,我见过他假扮老乞婆,那真是惟妙惟肖!此刻他多半以大家决计猜不着的面目隐身王府,以待重新聚集力量,卷土重来。”
小十爷说:“我有个妙计,肯定能识破他的假面具!”
众人吃惊忙问:“什么妙计?”
小十爷笑道:“弄一大盆水,让管事家丁统统列队洗脸,还怕假面具洗不掉吗?”
陆羽哭笑不得,仆固琪骂道:“这算什么妙计?小丫头赶紧闭嘴,一边玩儿去!”
小十爷受了抢白不高兴,拖着石扇撒娇说:“好哥哥,你陪我去鸿胪寺玩儿吧。鸿胪寺尽是外国和尚,戴着各种各样怪帽子,有趣得很呢。”
石扇浑身一震,张嘴便道:“我要再瞧瞧摩尼寺!”
小十爷嘟起嘴说:“摩尼寺不好玩。你要是不肯去鸿胪寺,咱们就去大雁塔好啦。”
颜颇看石扇神情有异,忙问:“哥哥怎么忽然想起摩尼寺?”
石扇没头没脑答道:“我记得那帽子……那帽子……”
众人都惊奇地看着他,石扇茫然摇头:“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巫师的帽子好怪呀……”
陆羽当机立断:“走,咱们再探摩尼寺!”
一行人穿廊绕舍,往园中摩尼寺行去。寺里仍是数日前见过的样子,一切如旧并无异常,殿内地上扔着一张纸,上面用汉文写着摩尼教警句:
善恶之战,万物之源。
仆固琪盯着西墙帷幕,帷后是经房密门,她就在那门内被囚禁数十日,再次回到这里,她心中不禁战颤起来。
陆羽也注目帷幕,想起一个被忽略的细节——那日回纥伙夫将食物放于帷后,并未送进密门。伙夫做完祷告径自出寺,显然送食入门的另有其人了。
这第二人是谁?
是后来被杀的两个卫士?
不!那两人都是汉人,汉人不允许进入摩尼寺,更没资格进入神圣的藏经室。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将食物送入密室的人,是个能公开随意出入摩尼寺的回纥!
从种种迹象分析,两个卫士、回纥伙夫和何禄的被杀,极可能都是此人所为。此人隐藏极深,并具有特殊身份,虽然张青一次次彻查王府,都无法触及到他。
谁是这个暗藏的凶手?
陆羽转身问仆固琪:“被囚密室时,你可曾听到送饭的人开口说话?他长什么模样?”
仆固琪恨恨答道:“狗贼细心得紧,每次都从门缝中吹入迷魂香,待我昏迷后才将食物送入,我根本不知……”
一语未完,忽听石扇脱口大叫:“这里应该有个念咒的巫师!”
颜颇听他语气,心头猛地一震,忙问:“哥哥觉得那巫师可疑么?”
石扇犹犹疑疑地说:“我想看看巫师的脸,可他一直没抬头。唔,他的背影好像……好像……”
陆羽全明白了,跌足忙叫:“快找那巫师!”
搜索寺内不见巫师,唤过守寺的卫士问,谁也答不上。张青领着几位回纥武士跑来,老远瞧见仆固琪,不由吐出口大气,额手庆道:“谢天谢地,九爷无恙!”
仆固琪惊问:“又出了什么事?”
张青禀说:“登里可汗派这几位兄弟向九爷请安。可汗和王爷已回到东京,请九爷和王妃这就去东京会面。”
登里可汗凯旋班师,皇上恐怕回纥兵抢掠百姓难以管束,未肯答应登里可汗来西京长安,特命仆固怀恩陪着女婿就在东京洛阳犒师,是以登里可汗派人来接岳母妻子。
仆固琪问:“大叔,咱们家的摩尼巫师是什么来历?”
张青一怔,道:“巫师是王妃亲自从漠北带来。打从这摩尼寺建成,就——”
小十爷跳脚喝道:“不是问老巫师,谁不知道老巫师死了?小爷们要问现在这个!”
张青道:“老巫师死后,王妃又命人从黑山寺请了这位巫师。这巫师入府只有一个月,带着黑山寺开出的度牒。”
仆固琪扭头瞧着陆羽。方才陆羽只叫寻人,并未说明为什么。
陆羽问张青:“不知这位黑山寺来的巫师是不是身形佝偻、瘦削肩胛、一条腿微有些瘸?”
张青答道:“正是。”
陆羽道:“这就是了!伙夫只管送饭入寺,然后同其他人一同离开,以免引人怀疑。把饭送进密室,谁能比巫师更方便?”
石扇豁然大悟,顿足叫道:“那巫师就是金天师!”
张青半信半疑,忙问石扇:“你说狄师爷是金天师伪装的,怎么又说巫师也是金天师伪装的?这位巫师平日守在寺里从不出门,我没见过他的面孔,可他如何瞒得过每日做祈祷的王妃?”
石扇咬牙说道:“他就是金天师,我决不会认错!”
颜颇对石扇坚信不疑,说:“其实九爷被救那日哥哥已认出他,只因当时哥哥的心思让救人的事儿占着,一时未能理清心头疑惑。”
石扇咬牙叫道:“不错!这几天我的眼前老晃动着巫师的怪帽子,就是这个缘故!”
小十爷忙道:“咱们还嗦什么?快关园门,搜!”
张青仍不尽信,禀道:“巫师要去鸿胪寺签押度牒,刚才我叫两位兄弟陪他去了,待他回府,咱们再……”
九爷喝道:“好糊涂!他若是假的,哪里还肯回府?咱们快去鸿胪寺,休叫他逃了!”
众人即从后园角门出府,认准鸿胪寺方向,向皇城西北角奔去。
鸿胪寺乃主管僧尼道士的官府机构,中国各地僧人来到长安、外国僧侣入中国取经布教,均须往鸿胪寺注册报到,签押度牒。大宁府摩尼巫师要求上鸿胪寺,实乃自然之举,无怪张青毫不生疑。此刻他知事情不妙,忙带了那几位回纥兵也往鸿胪寺赶去。
长安城占地数千顷,京城之内包含着皇城,皇城之中包含着宫城。三元归一的恢宏结构极显天子之都的雍容气派。
众人绕过几座街坊,蓦见眼前阔亮,正是皇城含光门上的巨大灯笼闪现眼帘。张青瞥见灯笼,陡然收步,低叫:“去不得!鸿胪寺在皇城里。”
皇城三门,中为朱雀门,西为含光门,东为安上门。三门之内布满宗庙、社稷、百司庶府、锦衣十八卫。鸿胪寺坐落在含光门内最北头,出入皇城须得有司照准。此刻即将宵禁,哪里还来得及报请有司通融?
仆固琪略一踌躇,跺脚下令:“闯!”
含光门禁卫眼见一群人直闯宫门,慌忙横戟阻拦。仆固琪脚下不缓,瞪眼大喝:“闪开!”禁卫被她气势所慑,不约而同缩手,竟让开通路。众人一拥而入,顺含光街长驱北入,扑进鸿胪寺。
鸿胪寺寺监闻得前殿人声鼎沸,慌忙出迎。张青喝问:“大宁郡王府来的摩尼巫师可在?”
寺监见众人来势凶猛,不敢怠慢,指了后院道:“在、在客房。度牒明日方能审签。”
仆固琪一把掀开这人,率众奔入后院。
后院客房甚多,房中客人听见吵闹,都开门出屋看热闹。这些客人几乎全是外国僧侣,一个个服装奇特,形象怪异。仆固琪瞥见人群中有位摩尼巫师,戳指忙喝:“你,出来!”
那摩尼巫师愣住,人群闪开一道缝,把他推向前来。摩尼巫师迎着仆固琪躬身施礼,嘴里咕噜吐出几句回纥话。仆固琪定睛一瞧,皱眉说道:“这不是合胡禄都督帐下的巫师吗?”
石扇道:“不是这个。”
他把院中的僧侣一一看了,又道:“全不是。”
张青率回纥武士把院中仔细搜过一遍,禀道:“不在寺中,定是逃了。”
仆固琪十分沮丧。那合胡禄都督帐下的摩尼巫师一双眼骨碌碌打量着少年们,像是明白了什么,上前叽咕发问。
仆固琪一怔,忙用回纥话与他对答。那巫师指手画脚大说一通,石扇正听着莫名其妙,忽觉有人扯自己衣襟,低头一望,是小十爷。
小十爷把他拖出人丛。石扇奇怪地问:“干吗?”
小十爷笑道:“那巫师说有个摩尼巫师往火袄祠去了,是刚走的。咱们去抢个头功如何?”
石扇大喜,二人飞跑出寺,依旧循来路冲出含光门。守门禁卫猝不及防,险些被二人撞倒,气得大骂。
得意洋洋跑一气,石扇忽问:“十爷,火袄祠在哪里?”
小十爷急忙收腿,四处瞅瞅,叫道:“哎呀,糟糕!长安城里好多火袄祠,刚才我没听清说的是哪座。”
火袄教于大唐武德四年传入中国,在长安城中修有四座祠庙,三座在京城西北角,一座在城东,两处相隔甚远。
小十爷想了想,说道:“管他呢,此处离布政坊最近,咱们先找布政坊火袄祠,再去醴泉坊、普宁坊、靖恭坊。总归要把狄师爷逮住,怕他怎地?”
二人寻到布政坊火袄祠,人少势单,不敢大张旗鼓撞入,只得敛了声气,蹑足闪身溜进祠门。
这火袄教从来不传教、不念经,只膜拜火神。祠中也无经堂,也无藏经宝殿,倒有几口大缸一排儿列在经堂前,日夜烧火不灭。二人借着缸中火光,把祠里角落都寻个遍,哪里也找不着扮成摩尼巫师的狄师爷,只有一群怪模怪样的火袄僧趴在圣火殿上,手中捣弄火棒,嘴里吱哇诅咒。
石扇拉小十爷退出祠门,道:“不在这里,快去醴泉坊瞧瞧。”
醴泉坊在布政坊西邻,街上一座紧挨一座,都是外国寺庙。二人跑过一座波斯庙,忽见有个人影一闪,隐入寺后不见。
小十爷收脚忙问:“哥哥瞧见没有?”
石扇道:“瞧见了,那人不像金天师,可也有些眼熟。”
小十爷道:“哥哥眼熟的准是坏蛋!快追!”
二人追到寺后,刚才那条人影却不见了。石扇正觉奇怪,忽听耳边一个清脆无比的女子声音嘻嬉笑道:“石哥哥,你真难找哟。”
石扇一惊,脱口大叫:“啊哈!”
仆固琪问过合胡禄都督帐下的摩尼巫师,知道从大宁郡王府出来的巫师去了普宁坊那座火袄祠,忙带着众人退出鸿胪寺。正要拔腿追赶,忆儿忽问:“咦,琳妹和石扇哪里去了?”
大家呼喊一回,不闻二人答应,只得将人马分成两拨,一拨去火袄祠追赶巫师,一拨留下继续寻找。
不多时两拨人马会面,都一无所获。大家只得把追究巫师的念头暂且放下,为丢了两位少年着急。
这夜石扇和仆固琳没有回府。仆固琪气得大骂:“两个贪玩的小鬼,等找回来,一顿皮鞭不能轻饶!”
她心存侥幸,以为两个小鬼顶多天明就会回来,可出乎意料,石扇和仆固琳竟一连几天不见踪影,王府亲兵发疯似的把长安寻遍,找不到两个小子的半点消息!
那位从黑山寺来到王府的摩尼巫师也没有再露面,显然,所谓去鸿胪寺签押度牒,完全是借口!
石扇怀疑此人是金天师,也曾怀疑狄师爷是金天师假扮。如果他的怀疑不错,那么,狄师爷和摩尼巫师就是同一个人。
狄师爷去汾州后,王府才来了新巫师,这种时间上的巧合,加上巫师突然消失,似乎都在印证石扇的怀疑。就在大家追寻这奇怪巫师之际,石扇和仆固琳同时失踪,不免让大家疑惑万千。
张青疑心两位少年着了狄师爷毒手,颜颇满腹狐疑,说:“众目睽睽之下,怎能悄无声息劫得人去?劫持仆固琳有些道理,劫了石哥哥做甚?不对,他二人多是自己顽皮溜走。”
忆儿说:“莫非他们溜出去玩,正撞着狄师爷,跟踪追去了?”
张青吓一跳,道:“哎呀,那那,那可是凶多吉少!”
陆羽跟张青商量:“狄师爷是王妃留下的,摩尼巫师也是王妃请来的,看来只有王妃才能回答二者是不是同一个人,大叔去问问王妃,行么?”
张青摇头说:“我已试探过两回,王妃装作没听见。再去问,恐怕也问不出什么。”
陆羽皱眉思索片刻,道:“王妃定是知道狄师爷的底细,而且存心不让别人知道,所以装没听见……既然如此,咱们只得另想办法了。”
正惶恐不安,门房飞也似奔来,举着根纸卷儿送呈张青,禀道:“刚才有位小娘子擅闯府门,扔下这东西。”
张青展开纸卷瞧一眼,慌忙喝问:“小娘子是什么样人?还在不在?”
门房答说:“是个穿绿衫的小娘子,妖妖调调,南方口音,把东西扔下就走了。”
张青十分惶惑,把纸卷呈送仆固琪。众人忙凑近看,只见纸卷上用红胭脂写着一行字:
“送颜颇来,还你小丫头。”
字写得歪歪扭扭,“颜颇”二字全写错。
忆儿凑近纸卷嗅一嗅,不由莞尔轻笑,说:“幺叔,你的麻烦来了。”
颜颇心里一动,顿时面红过耳。仆固琪见了二友神情,略想想,恍然大悟笑道:“好个玎零丫头!”忙命张青速向王妃报喜,说:“十妹是在一位朋友手中,不打紧的。”
忆儿唤过送信的门房,把绿衫小娘子模样细细问了,笑说:“是绿芸。石扇说她生气走了,原来她竟尾随你们到了这里……只不知怎么又同玎零在一起?”
颜颇长叹一声,抱头坐下。仆固琪当年女扮男妆,曾被玎零缠得发晕,见他这副苦恼模样,不觉暗自好笑,拈了那胭脂信儿骂道:“蠢丫头!咱们不知她躲在哪儿,她也进不了大宁郡王府,光说换人,怎样换法?”
话刚落音,刚才那门房又飞奔过来,一迭声报说:“怪事!怪事!”
仆固琪喝道:“什么怪事?定是绿衫小娘子又擅闯门禁,丢根纸卷进门——拿来吧。”
门房果然呈上第二根纸卷,众人忍笑看那胭脂红字,原来写着“快来大秦寺”。
仆固琪笑道:“多情丫头原来信景教吗?波斯大秦寺,九爷好久没去过了,咱们都去玩玩吧。
忆儿欣然从命,颜颇不能不去。陆羽见是玎零捣乱,一笑罢手,转身回房。
大秦寺乃波斯景教之寺,就在布政坊西南角上,等闲中国百姓不能随便进寺。仆固琪和忆儿一身回纥贵族打扮,颜颇虽然装束寻常,公子气质处处流露,寺里胡僧欣然迎进三位施主,奉上香茶。
殿侧小门吱扭一响,有人清脆笑道:“好和尚,这是什么道理?我在这儿住几十天没人送茶,他们刚来……”
颜颇忙扭头看,一位红衣少女正伸足踏进门槛。她忽与颜颇四目相对,顿时咽住半截话,惊喜交加愣在那儿。
两年不见,玎零长高半个头,美得耀人眼。二人凝视片刻,玎零含笑说道:“哥哥,你长大了!”
颜颇活像被人当头敲下一棒,顿时喉干舌燥,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他忽然想起石扇评论玎零的一个词:镇尼。
不,玎零不是妖精镇尼!她艳而不妖,美而不淫,浑身充溢天真无邪的热情和不可思议的魅力,颜颇心里只觉得奇怪——自己以前怎敢对她想怒就怒、想骂就骂?
玎零误解了他的沉默,笑道:“哥哥还生我的气?嘻,我没骗你,陆先生当真是约你去蒙顶山嘛。”
她说话语气仍如当年,活泼又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