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颇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找到一句话问:“你怎么在这里?”
玎零见他开口,欢喜极了,笑道:“我听大哥说你和石扇来了长安,赶紧过来找你们,谁知你俩躲在王府不露面,可把我急死啦!”
她走上前,两只勾魂的杏眼定睛望着颜颇,笑吟吟问:“小哥哥,你想不想我?”
颜颇心头怦怦大跳,一股热浪直窜头顶,慌忙退一步,嗫嚅:“我我……”
仆固琪大笑:“颜公子不想你,我倒是怪想呢!”
玎零扭头把仆固琪瞧瞧,见她浑身女人打扮,连忙带笑问道:“哟,我该叫你九姐还是九爷?”
仆固琪笑而不答,从身后拉出位少女,正是忆儿。忆儿向玎零含笑施了一礼,玎零失声惊呼:“你好俊哪!”
玎零艳若丽火,忆儿美如清泉,两位少女并肩而立,各领风骚难分高下。玎零转眸打量颜颇,见他正笑微微关注忆儿,不由得秀眉挑起,急伸手握住颜颇的胳膊,道:“哥哥,咱们走。”
颜颇茫然问:“去哪里?”
玎零跺脚嚷道:“哪儿都成,我不许你跟忆儿在一起。”
颜颇想不到顽皮公主长成大闺女仍这么胡闹,不由“嗨”了一声,忙甩开玎零的手。
玎零旋风般扑上,仍紧紧拉住他的胳膊,仆固琪上前挡住玎零去路,喝问:“十爷呢?”
玎零说:“放心,我吩咐绿芸把她送回王府啦。”
忆儿问:“石扇也回府了?”
玎零斜眼瞟着她,撇嘴笑道:“你很喜欢石哥哥吗?不给。”
忆儿脸一红,慌忙退后。
仆固琪心想:“瞧这风情万种的俏丫头,石扇肯定是被她迷住,乐不思蜀了。”不由摇头叹道:“好丫头,你扣下石哥哥,拖着颜哥哥,究竟爱哪个?”
玎零叫道:“我全爱!怎样?”
她不管旁人如何吃惊,得意洋洋拖着颜颇走出偏殿。颜颇心乱如麻,心知不能跟她走,却硬不下心肠甩开她。
仆固琪大步追来,喝道:“小丫头好没羞,别走!”
玎零清脆大笑,纤腰微扭,脚步轻滑,甩开仆固琪,拖着颜颇奔出寺门。
仆固琪暗暗喝彩:“傻丫头,好俊的身手!”雄心陡起,拔腿追出寺外,双掌一错疾扑玎零。玎零笑问:“九爷要打架么?”忙松开颜颇。
仆固琪将门虎女,招式沉雄迅猛;玎零南彝娇娘,身形敏捷轻盈。二女斗成一团,一个气势如虹,一个清灵飘逸,着实美妙悦目。寺外过往行人见女子斗架,立刻围上来观看,里三层外三层,直看得目瞪口呆,喝彩不迭。
仆固琪斗到激处,意兴豪发,拔出腰间佩刀,喝道:“亮兵刃吧,咱们今日且斗三百回合!”
玎零身法轻灵,其实功力不如仆固琪,早就想换花样了,见仆固琪兴冲冲挥刀劈来,她竟不避不让,拔出长剑摆个美妙姿势,笑道:“小心了。”
叮当锐响,刀剑相交。仆固琪手中刀顿时断为两截。围观的百姓吃惊不小,乱口嚷道:“好邪门的功夫!”
仆固琪怔了一怔,脱口叫道:“瑯琊剑!”
握在玎零手中的,果然是那把瑯琊宝剑。
为这把瑯琊剑,仆固琪曾万里奔赴林邑国,与玎零公主斗过许多心思,在菖蒲涧领教过公孙玉娘的绝顶剑技。仆固琪狂风暴雨的袭击下,玉娘意态悠闲从容若定,那一幕深深铭刻在仆固琪记忆中,叫她永不忘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此时突然重会瑯琊剑,仆固琪顿时忆起公孙玉娘,不由发一阵呆,慢慢垂下手中刀,熄灭了一腔豪兴。
玎零见仆固琪认输,心里大为高兴,忙还剑入鞘,扭头寻找颜颇,却见颜颇和忆儿已并肩走出老远。
玎零排开人群,叫着颜颇的名字追赶,谁知颜颇只如不听见。快步来到大宁郡王府,头也不回走进门去。
玎零又气又急,顿脚哭道:“我做错了什么?哥哥干吗不理人?”门房卫士架起枪戟发威叱喝:“呔!闲人闪开,休得在王府门前吵闹!”
忆儿停步回头,带笑把玎零瞧了瞧,吩咐卫士:“让这位姑娘进来吧。”
门卫认得忆儿是府中贵客,忙恭敬答应:“是。”
玎零睨着忆儿,气呼呼地冷笑说:“不用假充好人。不是你捣鬼,颜颇哪会生气不理人?”
忆儿含羞低声说:“姐姐休得多心,颜颇是我的幺叔。”
玎零大声反驳:“哼,杨贵妃是老皇帝的儿媳,她不是嫁给老皇帝了么?”
门卫们听得分明,俱吐舌惊笑。
绿芸果然已把仆固琳和石扇送回王府。此时仆固怀恩和登里可汗又遣人来迎接家眷,王妃忙命张青整顿车马。仆固琪盛情邀请陆羽和众少年一起同往洛阳,大家都欣然从命。
回纥十万铁骑挥戈中原,本是怀着异心而来,被大宁郡王仆固怀恩以亲情阻遏,以大义晓谕,才幡然向善,帮中国平定了安史之乱。
叛乱既平,回纥们自觉功高,在中国所过之处烧杀掠抢更甚于叛贼。朝廷不堪其扰,命怀恩从北路送回纥归国,连大胜后必得要做的封官加爵大事,也暂且搁下不提。
回纥兵陆陆续续走了两个来月,总算退尽。唐皇未准登里可汗进入长安,仆固怀恩一家老小只得陪着登里夫妇住在河阳城,直到四月才拔帐归国。
仆固琪远嫁三年,此番回来重叙天伦,还意外地见着了陆羽等患难朋友,心里大是欣喜。众友一直把她送到朔方三受降城外,终于到了不得不分手的时刻。
忆儿与仆固琪情逾姐妹,二人抱头痛哭,甚是难舍。仆固琪泣道:“我已打听到妹妹的父亲在巴蜀当官,我不能送妹妹回父母身边,万分遗憾。”
忆儿触动情怀,哽咽无语。仆固琪瞟一眼旁边的石扇,又道:“九爷送妹妹一言,千万记着。”
忆儿一怔,抬头凝视她。
仆固琪小声说:“妹妹该找婆家了。你把石扇那倔小子拽住,别叫玎零抢去了。”
忆儿双颊飞上两朵红云,羞嗔道:“旁人能抢去,便是与我无缘,拽住有何意味?”
仆固琪摇头说:“妹妹错了。‘缘分’这词儿是你们汉人造出来躲懒的,世上哪有坐等来的缘分?自家幸福,定要自己奋力夺取,妹妹千万记着这话。”
忆儿见她说得郑重,不由怔住。仆固琪把她的手紧紧一握,抱拳向众友道别,跃身上马催动坐骑,一路黄沙在她身后高高扬起……众人收拾惜别之情,随王府人马返回长安。
这日路过汾州。汾州是仆固怀恩镇守之地,王妃和老夫人刚刚送别亲人,心情酸痛,不欲急忙赶路,就在汾州稍作停歇。
转眼进入五月,天气十分晴好。这日陆羽寻访茶树日暮方归,行至元帅行辕外,远远见门口新增了许多岗哨,上前一问,方知是太监骆奉仙从太原返长安路过此地,仆固怀恩设宴款待,还特地请出老夫人陪酒。
陆羽和少年们春天送仆固琪出塞,亲眼见骆奉仙在太原城头督兵监视,紧闭城门不开,亦不依惯例出城犒劳。当时登里可汗大怒,立刻便要踏平太原,揪出节度使辛云京问罪。怀恩苦苦劝道:“你我赤诚为国,何必与这种小人一般见识?贤婿放心,待老夫奏明圣上,定要讨个公道。”
仆固琪也劝丈夫说:“辛云京诬蔑爹爹谋反,咱们若进攻太原,正好落人口实,不如忍了这口气,请圣上裁决。”
怀恩当即奏了辛云京一本,辛云京也奏报仆固怀恩谋反,两位大将唇枪舌战各执一词,朝廷竟不置可否,未肯裁决公道。
怀恩心中忿恨,调动麾下数万朔方军屯守汾州;命次子御史大夫仆固领兵万余屯守榆次;命禆将李光逸屯祈县、李怀光屯晋州、张维岳屯沁州,从四面八方形成钳合之势,向太原示威。
辛云京紧闭城门,不时飞马向朝廷告急,这位骆奉仙乃太原抚慰使,此番出城回京,大约也负有面君告密的使命吧?
陆羽只是不懂,朝廷为何不向仆固怀恩表示信任呢?
显而易见,怀恩如果真想谋反,首先不必劝回纥剿灭史朝义。如若听任回纥杀到长安,自己凭翁婿之尊,可稳享荣华富贵。
其次平定安史之乱后,他不必劝送回纥大军出塞,更犯不着对辛云京委曲求全。辛云京不犒回纥大军有违朝廷之命,怀恩若听任登里可汗踏平太原,正好顺水推舟以逞私心,有何不妥?
谋反之将,觊觎的必是京都。怀恩若真想谋反,金戈所指该是东西两京,又何必把区区太原放在眼里?仆固怀恩威吓太原,显然只是向辛云京表示恼恨,同时亦暗示朝廷,不应对大将的名节置之不理。
这些年太监地位愈来愈高,百官生死定夺都捏在太监手里。三月前,节度使来瑱因为得罪太监程元振,被程元振诬为谋反,轻易杀了。如今辛云京与怀恩不睦,骆奉仙在圣上耳边只消淡淡几句,便能叫大宁郡王家破人亡,无怪怀恩请出老母陪酒,惶惶恐恐,唯恐伺候不周惹恼这太监。
陆羽不欲见骆奉仙,急忙绕道回房,正好撞见众少年与仆固琳游玩归来。仆固琳听说骆奉仙来了,跺脚大骂:“可恶!我爹爹接送九姐几回路过太原,骆奉仙和辛云京就是不肯开城门。哼,待小爷找狗太监问问这个理儿!”
她摩拳擦掌一鼓作气冲进点将厅,劈眼看见厅中摆满酒席,祖母高高坐在上首,爹和一位胖宦官分坐两旁,正笑着举杯邀酒。
小十爷见祖母在,立刻泄了底气,慌忙收步想溜,早被老太太瞥见,喝问:“琳儿,干什么鬼鬼祟祟的?”
小十爷嗫嚅答道:“奶奶,我回来啦。”
老夫人笑道:“回来就好,快见过契爷。”
仆固琳勉强向胖宦官骆奉仙拜了几拜,咕哝道:“拜见契父大人。”骆奉仙笑吟吟地把她瞧了瞧,道:“半年不见,贤侄又长高了,有出息。”
老夫人笑道:“顽皮丫头尽捣乱,有什么出息?琳儿,快请陆处士和忆儿他们,大家陪契爷热闹热闹。”
小十爷慌忙出厅寻邀众友。石扇笑说:“刚刚气壮如牛,怎么转眼蔫了?”
十爷垂头丧气说道:“奶奶在,谁敢问罪?陆处士和哥哥们今儿不救我,准会把我闷死!”
陆羽闲云野鹤,最不惯场面应酬,何况他刚直不阿的性情,怎肯奉承骆奉仙?当下不管老夫人有命,径直回房整理资料撰写《茶经》。众少年被小十爷缠不过,只得随她入厅见客。
仆固怀恩粗豪不拘礼节,命众少年就在老夫人身旁坐了,自己移座搬到骆奉仙下首,陪着他谈笑饮酒。
骆奉仙十分矜持,虽不时与怀恩说笑,神态中却露出戒备之状。厨下流水般送出菜肴美酒,那骆奉仙有些醉意了,拍着怀恩肩膀夸口道:“兄弟的心事,咱家知道。兄弟放心,明儿咱家见了圣上,自有分说。”
怀恩大喜,离席谢道:“怀恩全仗公公周全。”
骆奉仙摆手笑说:“咱们是结拜兄弟,情同手足,何必客气?来,饮酒,饮酒。”
怀恩笑道:“军旅之中无处觅歌伎,怀恩愿献竹箸舞,以佑公公酒兴。”
骆奉仙漫声说道:“咱家久闻胡人善舞。兄弟贵为郡王,怎好劳动郡王爷折腰?”
仆固怀恩即于席中取数十根竹箸,两手各握一束,慨然说道:“怀恩的荣华富贵都是圣上和公公所赐。怀恩舞此竹箸,以示臣心刚直无二,不敢有负圣上。”
回身示意,两旁侍卫把羊皮鼙鼓咚咚敲起,大宁郡王和着鼓点腾挪旋转,就在席前跳起竹箸舞。
只见他时而举箸拍击肩腿腰背,时而击打地面,时跪时跃,时进时退,竹箸声与鼓点相互和应,节奏十分鲜明强烈。他本是久经沙场的武将,身形矫健步法捷便,举手投足皆虎虎生风。这竹箸舞舞到激处,恰似蛟龙翻江,猛虎搅尾,气势磅礴逼人,少年们只看得目瞪口呆。
须臾舞罢,骆奉仙鼓掌笑道:“胡人舞蹈,果然名不虚传哪。想当年安禄山献胡茄舞为先帝助兴,他怎及兄弟的手段?”
唐时风气,酒宴中歌舞助兴,座中客人均有礼物赠送,谓之缠头彩。偶或朋友相聚,不用娼家,亲自乘酣醉舞,当此礼者亦要赠送彩礼表示友好。骆奉先赞罢,立即吩咐随行小太监:“把第二口橐驼上的箱笼取来,待咱家赏些缠头彩给兄弟。”
小太监从后院取来一口大箱,骆公公起身打开箱锁,取出一匹银丝织花红绫软缎,替仆固怀恩缠在额上。怀恩大喜,急忙称谢,二人相对哈哈一笑,携手重新入席。
怀恩得着这彩头,心知火候已到,忙乘兴对骆奉仙说道:“公公千里赴京,一路辛苦,怀恩备了些盘缠助公公上路,请公公笑纳。”
骆奉仙胖脸上堆起笑容,抬手还了一礼,说:“咱们替圣上办事,说不得辛苦,怎好让兄弟破费?”
一边佯作推辞,一边觑着厅侧。那里有两名兵丁刚刚抬了只礼盒进来。仆固怀恩招手命把礼盒送至骆奉仙席前。侍从揭开盒盖,骆奉仙笑微微伸头瞅了一眼,见盒中不过是几匹绫缎和几绽银子,脸色忽然一变。
他脸色突变,厅中人都瞧出来了。仆固怀恩忐忑不安,忙唤:“张青可在?”
张青匆匆赶来,仆固怀恩瞪眼指指礼盒。张青踌躇一下,小声禀道:“王爷,上月送回纥军路过太原时,回纥恼恨辛大人不犒军,定不肯再走。老夫人下令把府中珠宝钱财尽数拿出,送给几位酋长,这才劝得他们出塞。今日小人实在无法措筹……”
骆奉仙脸色越发不豫,砰地放下酒杯,冷笑说:“王爷一心为国,连自己的家财也贴尽了,可敬可佩呀。嘿嘿,咱家酒也喝够啦,圣上的公事要紧,咱们这就告辞上路吧。”
仆固怀恩慌忙呵斥张青退下,对骆奉仙长揖笑道:“明日端午佳节,怀恩正要陪公公痛饮一日。咱们兄弟多时不聚,怀恩有几句心里话,要请公公转达圣上呢。”
骆奉仙满肚子不耐烦,佯笑道:“刚才不是说了么?王爷的心事,咱家都知道,圣上也心知肚明。明儿见了圣上,咱家自有分说的。”
他这几句话跟开头说的那几句,措词一样,意思可就十分不同了。这几句话虽然带笑说出,分明含着极大的威胁。颜颇和石扇料不到这人卑鄙如此,不由握紧拳头愤然立起,瞪视那张胖脸。
仆固怀恩岂不知这话厉害?忙拖了骆奉仙袍袖轻声央告:“请公公赏脸宽容一日,怀恩定设法重备礼物,奉献公公。”
骆奉仙涨红了脖颈,怒道:“咱家奉圣旨监察边庭,王爷太也瞧扁了咱家吧?王爷不必多言,咱家这就告辞!”
仆固怀恩苦苦挽留,骆奉仙只是冷笑不已,气哼哼立起身来,便要拂袖而去。座上众人个个气愤填膺,却都不敢多嘴。一旁惹恼了小十爷仆固琳,也不管天高地厚,砰地拍案跳起,大声骂道:“你这鬼契爷,不要脸!”
骆奉仙一惊,扭头瞪着仆固琳。仆固怀恩忙喝:“琳儿不得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