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颇疑道:“王妃怎么片刻交谈就留下他呢?”张青答说:“当时我出门办事,不知他跟王妃说了些什么,竟让王妃对他格外照顾!”
当下张青悄悄点起府中兵丁,从长安向河阳城细细搜去,希望能找着仆固琪。这天他匆忙回府,告诉陆羽连日搜寻都无结果,沿途数千村落,全部找遍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实在令人忧急!
他道:“小人想请太夫人发回纥兵帮忙,太夫人不肯,说回纥兵出营必定要烧抢掠杀,惊动朝野和登里可汗,反有麻烦。”
陆羽赞道:“老太太见识过人!回纥兵不懂汉语,不熟悉地形,请他们寻人有什么用?何况此事关系重大,只能悄悄进行。”
他迟疑片刻,又说:“这几天我在想,登里可敦未见得囚禁在远处……你们且想,如果劫持王后的人与狄师爷有关,把她藏在长安附近不是更方便吗?”
颜颇蹙眉说道:“如果他们把九爷劫往长安,必定要过潼关,潼关可是有重兵把守着的。”
张青道:“昨日小人过潼关,守城的兵爷说我大宁郡王府今年岁贡不少,硬拖了小人请客。我家分封的属地并不在潼关外,怎会有岁贡粮食从关外过来呢?这事却十分奇怪!”
陆羽急问:“送粮车何时过关的?可有王府的人押车?”
张青道:“我问了,上月朔日过潼关,押车的是府中管事何禄。”
黄瓢偷袭河阳城那夜,天上迟迟才升残月,是十一月底。上月朔日即仆固琪失踪的两天之后,正符合赶着牛车从河阳到潼关的行程。
陆羽正想请张青叫何禄来问个究竟,忽听窗外轻响,接着一阵细碎脚步声迅速远去。张青追出门,只见一条黑影在远处门廊后晃了晃,随即不见。
张青大呼:“什么人!站住!”
陆羽心知不妙,道:“咱们快去找何禄!”
张青忙领路奔向前院,却已迟了一步,何禄被杀死在房中,众人赶到时,他脖子上的刀口还在汩汩流血。
张青急命家丁封闭前后大门,立即四处搜查。闹腾了一阵,家丁禀报府中并无任何外来人,案发后也无可疑人出过王府。
张青怔在当地,只觉一股凉气蹿上脊梁。
仆固怀恩率子仆固远在范阳作战,一向主持府中事务的太夫人留在河阳寻找仆固琪,府中大事,此刻都落在张青肩头。眼看官军剿贼势如破竹,王爷和登里可汗凯旋只在指日之间,这种节骨眼上王府出了内奸,怎不叫张青心急如焚?
他此刻无人可以依靠,只有寄望陆羽。陆羽虽然一介寒儒,却有超人的胸襟胆略和智慧,颇让张青心服。
当下张青向陆羽求助,陆羽略一思索,毅然说道:“请从今日起戒严门卫,每个出入王府的人都须登记在册。前院后园加派暗哨,仆役严禁串门聊天。”
张青点头答应,刚要去办,陆羽忽又叫住他:“另有两事:一是监视近两年入府的家院管事,二是派心腹到厨房,暗中观察有无异常。”
张青领命而去,颜颇问道:“处士这么安排,是料定凶手仍躲在府里了?”
陆羽双目炯炯,缓缓地说:“何禄之死,证实了我许多推想。王府戒备森严,屋宇众多径路复杂,只有熟悉府中地形和警卫的人,才能在转眼之间杀死何禄。而此人杀人后立即消失不见,足以说明他本来就是府里的人,谁也不会生疑。”
颜颇想了想,问:“处士请张青监视近两年入府的人,是因为狄师爷入府两年,他的同党多半也在这两年中被他引入王府么?”
陆羽答道:“是。府中几百号人,逐一审查太费时日。我让张青这么做,是想敲山震虎,让凶手露出破绽。”
忆儿笑道:“确是好计,料那凶手定会惶惶不可终日。”
石扇跌足大骂:“可恼,叫狄师爷逃了!”
陆羽冷笑一声,问:“狄师爷当真离开长安了吗?”
少年们不明其意,都疑惑地看着他。
陆羽道:“所谓汾州送信人,多半是狄师爷的同党,二嫂生娃娃只是狄师爷脱身的借口而已。仆固琳骑马追到城外,为什么不见他的踪影?那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离开长安!”
石扇将信将疑,问:“他已被我们惊动,为什么不趁早逃走?”
陆羽答道:“因为他手中握着登里可敦这枚棋子,有恃无恐!”
少年们大惊失色,陆羽问:“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贼子们要花大力气从河阳引出登里可敦?”
颜颇想了想,说:“金天师对朝廷满怀怨恨,如果他是劫持九爷的幕后主使,那一定有个天大的阴谋。我想,劫持的人不杀九爷,是因为留着她可以挟持王爷和登里可汗。”
陆羽面色凝重,低声叹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石扇恨怒交加,骂道:“可恶的金天师,真后悔没在广州把他杀了!哼,不知这狗贼如今躲在哪个狗洞里?”
陆羽说:“密林中藏叶最不引人注目,狄师爷想要躲藏起来,什么地方最为方便,又最不叫人起疑呢?”
忆儿睁大秀目,惊问:“难道狄师爷藏在这王府?”
陆羽目光炯炯,道:“我疑心连九爷都被他们暗藏在府中。”
石扇跳脚大叫:“咱们还等什么?快请张青大叔搜他个底朝天!”
陆羽说:“不能搜!王府这么大,咱们不一定能马上找到人,贼子们被惊动了却可能杀人灭口!如今府内戒严,贼子只当咱们追查杀害何禄的凶手,一时还不至于狗急跳墙。”
少年们连忙称是。石扇问:“处士为什么要张青观察厨房?是怀疑狄师爷往饭菜里下毒?”
陆羽摇头。颜颇恍然大悟,忙说:“王府戒严后贼子无法转移人质,狄师爷加上人质,两人每日的饭食,厨下总不能毫无异常吧?处士是想盯着偷偷送饭的人,顺藤摸瓜查出藏人之处!”
陆羽笑道:“颜公子果然聪明过人。”
颜颇红了脸道:“汉朝霍去病十四岁领兵抗击匈奴,十七岁为大将,我什么本事也没有,真是惭愧。”
忆儿笑说:“幺叔还记得么?咱们小时候顽皮爬树,常听你爹在书房大声念诗,他老人家最爱王粲的两句——‘虽无铅刀用,庶几奋薄身’。”
颜颇一怔,抬眸与忆儿对视,大声道:“说得好!‘虽无铅刀用,庶几奋薄身’。咱们身为颜家后代,国家有难,自当生死以报,说什么有用无用?”
石扇听不懂诗,然而看到颜颇眼中的光芒,也不由得莫名激动起来,叫道:“好哇,不管你做什么,哥哥陪着你!”
陆羽十分欣慰,暗想:“当年石扇那样仇恨汉人,如今却与颜颇亲如兄弟,假若所有异族兄弟都能毫无芥蒂相处,那该多好啊。”
大宁郡王府在一片忧惧中过了新年,又悄悄度过上元灯节。
张青把王府的花名册造出,近两年入府的差役管事竟有上百人,无法逐一监视。倒是暗察厨房,果然发现了蛛丝马迹——却奇怪,是专供回纥贵宾饮食的后园小厨房,每日领取食物与人数不符。
仆固怀恩的女儿嫁给回纥可汗,王府中自然断不了常有回纥贵族来住。府中对客人每日膳食都有一定之规,然而现在府中只有八位回纥客人,替回纥做膳的厨房却每日向采办房领取十份定额。
张青亲自查了一查,犹疑地说:“八位贵客都是王妃的亲戚,不应参与奸谋。伙夫是登里可汗迎娶九爷时带来的……唔,或许这伙夫贪心,侵吞了两份定额?”
陆羽问:“客人吃饭是送到各自房中呢,还是聚在一起开席?”
张青答道:“客人都聚在一起开席,伙头厨下另吃。小人守望了两日,他们每餐开饭前先做祷告,然后狼呑虎咽吃个干干净净,并不见有人带食物离开饭桌。”
陆羽皱眉喃喃道:“这就奇怪了。”
这日陆羽、颜颇和张青正在商议,门外传来仆固琳和石扇的笑闹声,他二人趣味相投,每日在后园乱跑,这会子跑进来看见张青,小十爷跺脚嚷道:“哼,张青,你好大胆子!本小爷带石哥哥玩儿,你那些手下偏来捣乱,你快去揍他们,替小爷出出气儿!”
张青笑问:“十爷想上哪里玩儿?”
仆固琳道:“就是摩尼寺嘛!我带石哥哥去瞧那个怪菩萨,你的手下定不许我们进门!”
陆羽问:“府中有摩尼寺吗?为什么不许进内?”
张青道:“摩尼教乃回纥之教,王妃在府中修了这寺,每日晨昏入寺颂经。王妃说汉人不信摩尼教,不许入寺,素常只有府中的回纥客人做祷告时方能入内。”
颜颇忙问:“大叔说回纥客人饭前做祷告,原来都是在寺里吗?伙夫入不入寺?”
张青说:“他是回纥,自然也须入寺做祷告。”
陆羽两眼闪亮,击掌喝道:“好个藏叶之林!大叔请速速封锁摩尼寺四周,派人盯死那伙夫。”
又转身对仆固琳说:“小十爷,你能悄悄弄三套回纥男人的袍靴吗?”
仆固琳好奇地问:“你想干什么?”
陆羽心里充满恶战即将来临的紧张,说:“不必多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转眼已到黄昏。
晚霞殷红如血,把大宁郡王府后花园映染得宛如梦境一般。一座灰白圆顶的房屋耸立在花园深处,这便是王妃日日朝拜的摩尼寺。
摩尼教乃古波斯人所创,是回纥民族信奉之教。摩尼即“明”的意思,故摩尼教亦称明教。
摩尼二宗经宣讲世界万物均为光明与黑暗对立,在这黑暗与光明交替的黄昏时候,摩尼教徒必要虔心祈祷,盼望摩尼之神赐光明于人类,降福于子孙。
陆羽和颜颇、石扇穿上回纥长袍,缓步走向摩尼寺。小十爷仆固琳向来不肯做祈祷,今天也破例来了。
张青从树丛后走出,轻声告诉陆羽:“伙夫刚进寺,最西边那个就是。”
陆羽领着少年们进入寺内,王妃和几位回纥客人正默默祈祷,一位回纥巫师匍匐在经坛下,用干巴巴的声音喃喃念着经文。夕阳透过窗口斜射入室,令这巫师半爿身子金红灿烂,半身黑漆如墨。
陆羽紧挨伙夫跪了,不动声色暗暗观察,发现伙夫身边的墙壁上悬挂着厚重帷幕,帷幕垂纹有些不自然。
仆固琳知道大家假扮回纥入寺必定有好戏,心里既紧张又兴奋,虽然勉强跪下,仍昂头四处乱望,生怕漏掉半点可疑之处。
她看见石扇愣在一旁,两只眸子死盯着前面发呆。仆固琳顺他的目光瞧去,急忙爬起,对石扇俯耳叽喳:“那是巫师,念咒厉害着呢。”
石扇忡怔出神,嘴里问:“他叫什么名字?哪来的?”
仆固琳哧哧笑道:“巫师也有名字吗?他是娘请来的,叫什么名字,我可不知道。”
王妃抬头瞪她一眼,仆固琳吐舌扮个鬼脸儿,忙拉石扇趴下。
巫师念完经,回纥们同声咕噜念了几句,缓缓退出摩尼寺,王妃仍匍匐着虔诚祈祷。陆羽移到伙夫刚才的位置,伸手往帷幕下探去,摸到一包热乎乎的东西,连忙拿出打开一看,是包煮熟的羊肉!
陆羽快步出寺,向候在门外的张青打个手势。张青明白他的意思,不声不响插身到离寺的回纥们中间,在那伙夫肩后重重一拍。
伙夫吓一跳,扭头瞪着张青。张青不吭声,摆头向旁边示意。伙夫用回纥话大声嚷了一句,其他回纥都扭过身来,七嘴八舌向张青咕噜问话。
仆固琳上前用回纥话对客人嘀咕一通。客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笑着离去。
张青一把提过伙夫,喝问:“九爷在哪里?”
伙夫慌乱地拼命摇头,嘴里呜呜乱嚷。仆固琳笑道:“什么?你不懂汉话?小爷来教你。”伸手拔出张青腰间挎刀,刷地一刀,伙夫肩膀顿时鲜血直喷。
伙夫惨叫一声,脱口叫道:“她在经室——”
仆固琳哈哈大笑,喝道:“狗胆包天的鬼东西,竟敢绑架九爷?你去死吧!”抡刀便要劈下。
陆羽慌忙拦住她,问那伙夫:“谁是主谋?同伙都有谁?说!”
伙夫咬牙不答,疼得额头汗珠乱滚。张青抬头喝令:“都出来吧,快搜查经室!”
四周树丛中跃出数十名武士,迅速向摩尼寺冲去。张青跟着跑几步,又折回头一脚踢翻伙夫,怒道:“陆处士不必麻烦了,九爷自然知道谁是贼党,干脆一刀砍了这厮痛快!”
陆羽道:“不忙。这厮竟敢绑架他们自己的王后,岂无蹊跷?咱们不能杀他,先关起来,待登里可汗亲自审理才妥。”
张青恍然大悟,忙道:“不错,回纥叶护王子被害,说不定就是这厮干的,登里可汗正要追查凶手呢。”
伙夫惊恐地叫道:“害叶护的是狄师爷,不是我!”
陆羽和张青惊愕对视——这倒是个始料未及的谜底!
张青喝问:“好贼子,你怎知是狄师爷害死叶护?说不明白,立时剜了你!”
伙夫愈加惊慌,说:“那天我替叶护准备宵夜之食,狄师爷要帮我送食物进帐,我、我不该贪他的银子……”
张青倒吸一口冷气,低声对陆羽道:“叶护被害时背心中刀,嘴里叼着半块饼,令人大惑不解。原来凶手收买了伙夫,假装送食物混进帐篷。”
陆羽心想:“不错,这伙夫被登里可汗带来王府,又遇着那夜收买他的凶手。凶手料定伙夫不敢承认自己卷入杀害叶护的阴谋,以此胁迫这厮加入贼伙。”
忙低头喝问:“狄师爷现在何处?老实说出来,饶你不死!”
伙夫颤声道:“他就在——”一语未完,忽然无声无息!
张青急扳起这厮头颈,只见嘴咧目呆,面容可怖,脖子上钉着一枚乌黑铁钉!
张青怒吼一声,翻身扑向树丛。
丑书生急忙探那伙夫鼻息,却是已经死了。他慢慢立起,眼中交迸着惊疑之光。
张青匆匆奔回,道:“好厉害狗贼,连影都不见一个!咱们快去瞧瞧,九爷不知在不在经室?”
话未落音,早听见一片欢呼震耳,陆羽奔进摩尼寺,只见王妃拥着位丰腴少妇,悲喜交集地抱头啜泣。
张青抢前屈膝下跪,哽咽着大声道:“张青叩见登里可敦!”
那丰腴少妇闻声抬头,眼波与陆羽撞个正着。她冲陆羽一笑,扭头呵斥张青:“叫九爷!大叔怎么又忘了?”
晚霞虽逝,长空余光尚明,清晰地勾勒着她矫健的身影。虽然已为人妇,仆固琪九爷浑身飒爽英气,仍丝毫不减当年!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大宁郡王府门外戛然止住。须臾只听人声鼎沸,一迭声报进府来——“史朝义自尽!叛贼全军覆没……”
小十爷喜道:“好哇,爹爹要回家了,九姐也找到了,咱们双喜临门,哈哈!”
仆固琪幸未受皮肉之苦,略歇几日便已恢复神气。颜颇和石扇急着问她真相,不出陆羽所料,仆固琪“失踪”之事,果然是狄师爷暗中操纵、精心预谋的!
仆固琪那夜在中氵单城被黄瓢惊醒,飞身追出,误入陷阱。按理她本不应如此轻率,无奈黄瓢并非陌生人,仆固琪知他是个傻球,一时大意丢了戒心。现在想来,利用黄瓢诱出仆固琪,正是狄师爷的一着辣计。
何禄是狄师爷提拔的管家,他假装押送岁贡粮食,把仆固琪藏在牛车中送至长安。狄师爷将她囚禁在王府摩尼寺的经室中,确是极高明极稳妥。摩尼寺乃王府神圣之处,寺内经室专用于供奉摩尼二宗经,更是任何人不得触犯的禁地。是以仆固琪被囚月余,竟无人察觉。
仆固琪获救当天,王府中又发生了凶案,两名卫士被人暗中杀死在隐秘处。
仆固琪察看尸体,怒道:“我被黄瓢引入一座破屋,就是这二人暗设埋伏,将我劫持!”
陆羽顿足叫道:“凶手要杀人灭口,快搜!”
张青带人立即封锁前院后园,却一无所获,神出鬼没的凶手再次隐藏起来了。
叛军全部消灭,大唐迎来太平。仆固怀恩和登里可汗两位功臣虽未返回长安,每日却有无数百姓来王府外顶礼膜拜,官员们也络绎不绝登门贺喜。
张青情知府中隐患未除,甩了种种应酬之事,每日督着武士守卫后园,自己则寸步不离仆固琪的房门,生怕她再出岔子。心高气傲的九爷哪堪被人鸡崽似的护着?这日她思量要出府去瞧瞧外头街景,耍个心眼儿摆脱了张青,刚溜到园中曲廊旁,劈面撞见颜颇石扇和小十爷。
小十爷仆固琳拍手嚷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仆固琪笑问:“小丫头,说姐姐什么坏话了?成日里淘气,你也该学些女孩儿风度。”
仆固琳噘起小嘴对石扇说:“怎样?又是小丫头,又自称姐姐。以前她从不说这种讨厌的话,哼。”
石扇笑嘻嘻瞅着仆固琪,道:“果然嫁了人就会变样。小十爷,你千万别学她。”
仆固琪好笑又好气,问:“两个小子乱嚼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