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宫乃一道观,孤零建在半山,观中一座三层高楼,唤作清风楼,是道士们藏书之处。此时正当月半,一轮明月高悬在天,雪亮的月光沐浴着清风楼,楼上三人依栏杆而立,正是陆羽、皎然和李季兰。
陆羽说:“断了两根琴弦,怎好?”
季兰清脆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却因这断弦弹出几句诗来哩。”
她背抄双手,仰望明月,徐徐吟道: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
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皎然大声赞道:“好个‘弦肠一时断’!以大煞风景事,翻作多情画卷,真妙哇。”
陆羽亦夸:“季兰这诗看似平淡,细细品味却意境深远,正巧可用二字评语——隽永。”
季兰笑道:“皎然上人,你听见了吧?鸿渐话中有话,说我喝了那碗隽永,方才诌得出好诗呢。”
陆鸿渐笑起来:“你既不爱听好话,我且说些难听的——曹植诗云‘江介多悲风,淮泗驰急流’,后人因其悲壮慷慨,谱为《悲风》之曲。方才你弹《悲风》,半点悲气也无,是什么道理?”
季兰笑嗔道:“听听!他奏《悲风》,一个劲钻进那‘悲’字里,直闹得星月无光。人家拖他出来享受清凉世界,他还不识好人心!皎然上人,你快评评这个理儿!”
皎然仰面向天,低叹:“这里是清凉世界,山外是惨烈狼烟。咫尺之隔,恍如两重天地。阿弥陀佛。”
陆羽一怔,忙问:“河北还在打么?我听说九州节度使在邺城围攻安庆绪,忽然黄沙蔽日,天昏地暗,官军自相践踏大败南逃,安贼也吓得大败北逃——”
季兰打断他的话说:“你这老黄历早该翻过啦!那一战后,太监鱼朝恩陷害郭子仪,皇上罢了郭帅兵权。史思明趁乱杀了安庆绪,占据洛阳东都,自称大燕皇帝。”
陆羽跌足大惊,高声道:“哎呀,郭将军竟被罢了兵权么?可恼宦官弄权,为祸不浅!”
皎然说:“皇上命李光弼代理兵马大元帅,这会子正同史思明开战呢。”
陆羽忧心忡忡,忙问:“不知李光弼是什么样人?可堪担此重任?”
皎然答说:“李光弼是契丹王楷洛之子,忠肝义胆,甚好。”
陆羽叹道:“想我中华民族众多,正该精诚团结,共图千秋大业。若是胡戎夷狄都能像李将军和仆固将军这样视国如家,大唐百姓就有救了。”
季兰笑问:“仆固怀恩有位千金下嫁回纥,听说与你还有些瓜葛,是也不是?”
陆羽道:“此事说来话长。回纥求婚,皇上把仆固怀恩之女册封为公主,许配给回纥可汗。仆固琪畏嫁离家出走,玉娘打探到她被困林邑,托我去报个信儿,当时事情紧急,我未及向你告辞便匆匆南下……”
季兰打断他的话,道:“我知道你是急公好义一诺千金的君子,这也罢了!你且告诉我,仆固琪既是逃婚的勇士,如何又会乖乖就范呢?”
陆羽笑道:“仆固琪将门虎女,虽然任性,于大节处却不糊涂。”
他把玎零公主误囚“九爷”、林邑国大臣象林设陷阱、大伙掩护仆固琪逃出林邑的经过详细说了,最后叹道:“我因象群冲撞牛车摔伤,多亏玎零将我救往紫葳行宫。我托她带信约大家蒙顶会合,却不知为何一直未见他们露面,叫人着急。”
季兰啊哟一声,道:“原来你等的是石扇么?我们来时路过洞庭湖,看见石扇跟个女孩儿追追打打,一径往东去了。”
陆鸿渐一怔,问:“女孩可是穿着红衫的?颜颇跟他们在一起么?”
季兰大笑:“那女孩绿得紧哩!只见石扇,没看见小颜颇。”
夜行客听到此处,纵身跃过山墙,悄无声息落在三清宫院中。
楼梯轻响,李季兰走下楼来。突然看见月光下站着的夜行客,吓得骇叫一声连连后退。陆羽闻声急忙奔来,伸臂将她扶住。季兰指着夜行客颤声惊问:“你是何人?”
夜行客见她身穿道姑服饰,亦深觉惊愕,一时呆住竟说不出话。陆羽向夜行客只瞥一眼,脱口喜叫:“玉娘!”
夜行客抬手取下头上的青帕,向二位浅施一礼。明月皎皎映照着她清丽的面孔,果然是公孙玉娘。
陆羽惊喜地问:“玉娘你怎怎、怎么也上蒙山来了?”
玉娘亦是心潮汹涌,嘴里却淡淡回答:“受师兄范无心之托,来寻找玎零。我打听到玎零跟颜颇数日前上过蒙顶,想是跟处士错过了?”
陆羽说:“玎零她她、我……”
季兰听陆羽犯了结巴,并不知他是因为担心自己吃醋而紧张,反却暗想:“为何他一见玉娘就结巴?分明是意乱情迷!”心中隐隐不快,便欲转身离开。
陆羽见她要走,心想:“哎呀,我若跟玉娘单独说话,她日后定要疑神疑鬼盘问不休,徒然生出许多烦恼!”急忙伸手扯住季兰的拂尘,两眼看着她,无声央求她留下。
季兰心头暗喜,思忖:“虽有点意乱情迷,却还舍不得我!”遂停住脚步,笑微微地回头打量公孙玉娘。
只见玉娘一身粗布青衣,却难掩千种风情透骨豪气。季兰心里忍不住赞一声:“美哉玉娘!”
玉娘看着季兰的道姑服饰,眼光中满是惊讶。季兰心想:“我且试她一试,倘若没了我这拦路石,她对鸿渐是怎样的情状?”
故意幽幽长叹一声,说:“贫道如今跳出红尘,妹妹休要取笑。”
陆羽听她如此说,不由愣住。玉娘笑道:“武则天和杨玉环都是万人艳羡的女冠,姐姐超凡脱俗,风雅标致不在二美之下,天下人谁敢取笑姐姐?”
季兰十分受用,笑说:“哎哟,妹妹真会说话!”
斜仄过脸庞,眼波瞟着陆羽,故意问道:“则天皇帝我哪敢比呀?鸿渐,我真比得上杨贵妃么?”
陆羽咕噜一句:“这这……”
季兰不依不饶嗔道:“不许支吾,今日我要听听你的真心话!”
陆羽大窘,忙岔开话头问玉娘:“你来信说要去探查回纥的事,究竟是什么事呢?可查明白了?”
玉娘答道:“去年回纥老可汗病危濒死,叶护王子守候到半夜,其弟登里换他回帐歇息。第二天早晨,侍卫发现叶护被杀害在帐中,尸首已经僵冷,旁边扔着一把带血的高昌宝刀。”
季兰惊呼:“高昌宝刀?那可是天下闻名哪。”
玉娘道:“建唐之初,西北突厥屡犯中原,高祖皇帝将南阳公主下嫁答布可汗,借北突厥力量灭除西突厥,天下才得太平。那高昌刀有雌雄两把,原是高昌国镇国之宝,高昌亡后,先皇以雄刀赏赐答布可汗,可汗深觉荣耀。不料……”
季兰见她迟疑,忙问:“不料什么?”
玉娘摇头叹道:“镇边大将们唯恐失宠,屡屡发兵侵略西域属国,争邀功劳。此刀在西域数易其主,但凡拥有过它的,最后都国破家亡……拓析国便是一例。”
陆羽听这妙龄少女把军国大事娓娓说来,竟如数家珍,心里十分敬佩,情不自禁抬眼看她,恰撞着她一双妙目含笑相望。陆羽慌忙别转脸问:“方才姑娘说杀叶护的高昌刀,是哪一把?”
玉娘道:“正是拓析国拥有过的那把!拓析亡国之日,此刀便不知去向,不料它竟成了杀害回纥王子的凶器。”
季兰问:“怎知杀人凶器定是这把?不是还有雌刀么?”
玉娘答道:“永徽四年,林邑国入朝纳贡,高宗皇帝以雌刀赐了林邑王。此刀百余年来一直未离开林邑,此刻在范无心手中。”
陆羽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喃喃说:“玎零是林邑公主,她的大哥范无心自然是林邑王子了。”
他低头立在月光下,默默若有所思。季兰问:“凶手为何把稀世宝刀扔在尸首旁边?莫非有人惊了他?”
玉娘摇头答道:“那夜老可汗病危,凶手趁乱进入叶护的大帐,行凶后从容逃走,并未惊动任何人。直到第二天早上,卫士才发现叶护遇害。”
季兰想了想,小声说:“看来凶手是故意留下那把刀了。唔,这个凶手不可能隐形啊,不知回纥们有没有发现可疑人物在附近晃悠?”
玉娘说:“姐姐料得对,当天回纥大营附近曾有可疑人出现,那人跛足,眼睛一大一小,小眼精光闪烁……”
陆羽愕然大惊,急叫:“咦,此人形貌恰似金天师!”
玉娘沉声说:“我也这么想。金天师对朝廷怀有天大怨恨,这么做定是有意嫁祸大唐,搅乱天下!”
前年大食王妃率兵进犯广州,金天师暗袭石扇未遂,随后城墙下出现一具尸首,体形及削伤的手掌都像金天师,只是面目毁坏无法辨认。大食王妃深信这尸首即是金天师,玉娘和陆羽却对他的死深感怀疑,不料这厮居然出现在西域,干下这般狠毒的勾当。
陆羽惊骇不已,忙问:“金天师此刻早已逃离回纥国了吧?”
玉娘答道:“凶案发生后,那厮便隐藏起来了,范无心正在追查呢。当年剿灭拓析国的是安西节度使高仙芝,高昌宝刀自然落入他手,登里可汗疑心大唐皇帝派人暗杀叶护,意欲举兵进犯中原,皇上已派使者前往抚慰。”
季兰听着这些令人心惊肉跳的事,只觉冷气悄悄爬上背脊,不禁打了个寒战,急忙依偎在陆羽身边。陆羽羞在人前示爱,窘迫地后移一步。李季兰动了暗气,转身欲走,却发现拂尘仍被陆羽紧握着。
玉娘何等聪明?忙说:“玎零不知去了哪里,我还得找哩。陆处士,李姐姐,玉娘告辞了!”
说罢纵身跃起,轻盈飞上院墙。陆羽失声急唤:“等等!”
玉娘并不回头,月光下惊鸿一瞥,俏丽身影消失在夜空。
李季兰忍不住冷笑道:“见了她意乱情迷,她走了失魂落魄,既是舍不得她,何必硬拉着我?”
陆羽说:“鸿渐的情意你难道还不明白?季兰,你太多心了!”
季兰生气地问:“方才你躲开我,故意让她知道你讨厌我——那可不是我多心吧?”
陆羽哭笑不得,驳道:“你既作出家人打扮,鸿渐如何敢公然亲近?你骗人说当了道姑,却是为何?”
这些话有如火上加油,季兰怒道:“你心疼我捉弄她?好呀,我明儿就出家当道姑,免得你怪我骗人!”
陆羽忙说:“我哪有怪你……”话未说完,季兰使劲从他手中扯出拂尘,快步走回房去。
陆羽怔怔望着她的背影,无声长叹。皎然从黑暗中走出,轻声劝解:“阿弥陀佛,姻缘前世定,鸿渐不必太烦恼。”
陆羽叹道:“她自小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我哪敢企望姻缘?只要能侍候左右,鸿渐便心满意足了。”
话虽如此,却仍惆怅不已。皎然道:“方才我听玉娘说,颜颇和玎零数日前来过蒙顶,却跟咱们两下里错过,想必他们走的是另一条山道?”
陆羽惊问:“皎然兄都听见了?为何不出面与玉娘相见?”
皎然含笑不答,心想:“阿弥陀佛,你夹在中间已经够受的,我出家人何必凑这种尴尬热闹?”
他建议说:“约会既是作罢,咱们明日也动身吧。此地离嘉州乐山不远,乐山大佛自开元初年动工建造,迄今四十余载,听说十分壮观。”
陆羽道:“听凭皎然兄安排。”
皎然见他垂头丧气,一笑又说:“西南是茶的发源地,咱们边观赏巴蜀奇山异水,边四处探访茶树,怎样?”
丑书生大喜,忙道:“知我者,皎然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