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定睛细看一看,只见她今日一袭灰色道袍,头顶高绾秀髻,卸却红妆素面朝天,已扫尽昔日花魁美人之艳,却仍然掩不住天生丽质、妩媚姿态!
他刚要出声叫好,忽见她双眸如嗔似怨瞟来,目光中有万千难言之隐。他心头一震,暗自长叹一声,默默咽回口中的话。
皎然紧紧把住陆羽双手,笑道:“鸿渐,想得我们好苦,找得我们好苦!”
生死好友久别重逢,满腔喜悦岂是笔墨形容得了?陆羽大笑数声,忽落泪叹说:“今日何日?不要是做梦才好!”
季兰也是欢喜无限,笑问:“方才你说的人间极品在哪里?快快烹来,我渴啦。”
陆羽赶紧捧上一碗水,季兰笑嗔道:“好呀,我不过小小捉弄你一回,你就拿清水搪塞,报复也太快了!”
陆羽正色说道:“解渴需饮水,解忧宜饮酒;茶是涤荡昏寐、清醒神智的佳饮,用来解渴岂不可惜?”
又笑道:“二位真有口福,鸿渐今日正巧得着绝妙好茶!”
急忙拂席让了座,从屋角提出只大竹篮来。这竹篮用青篾细编,上有覆盖。篮中装得满满腾腾,尽是烹茶之器。他依次从篮中取出各种器具,在方桌上安置妥当。
皎然走近细看这些器皿:当中一只泥炉,三足两耳状若古鼎,炉内有三个支格,炉肚开小洞通风;一只平底方耳敞口锅坐在这奇特风炉上,与之混为一体,极显古朴典雅。
风炉两旁,左置一籐编小箱,高约尺余,宽不足八寸,上书一“筥”字;右边是桔木碾台、箩筛、漉水囊、贮水盂等一应家什,皆做得小巧精致,玲珑可爱;炉前搁一竹制方架,架上整齐放着瓢杓、剡溪纸囊、铜夹、搅水用的银头葵木棒。有只瓷盒单另放在一边,上书“鹾簋”二字,配一根四寸长九分阔竹匙,原来却是盛盐的器皿。
皎然看一样,赞叹一声。季兰惊讶地睁大眼,笑道:“壮哉!鸿渐哪是煮茶,分明是要排宴了。”
陆羽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饮茶这样雅事,岂可让油腥炊具败其清香?我久欲创制烹茶专用之具,这些尚未全备,还待改进。”
他最后从篮中拿出一只标着“筥”字的小籐箱,里面装的是上好木炭,块块黑亮,大小匀称。箱盖上插着一双铜筷、一支通炭用的铁棒。
铜筷夹了炭块放入铜炉,须臾碧火腾腾而起。陆羽郑重取出今日新制的茶饼,拿铜筷夹了,离火数寸翻转炙烤,此时他烹制入神,便再无暇旁顾他人了。
皎然也是嗜茶如命之僧,一旁看得入神,念一声阿弥陀佛,道:“一瓯香茶,得来何其不易——采茶须讲究芽、笋、叶;制饼经蒸、捣、拍、焙、穿、封;到得烹它时,又须炙、碾、箩三道,方成精末。炙饼讲究无风有焰,碾、箩最怕手底不均。烧水有三沸之法,隽永尽未尽之兴,世人但知茶香,哪知这许多讲究?”
说话间陆羽已炙好茶饼,取小碾碾成末。用一片鹅羽把茶末拂入箩筛。箩筛口径不过四寸,上蒙轻薄绿绢,茶末儿在筛中滚旋着,碧粉缥尘纷纷扬扬洒落,绿绢上留下一层金黄均匀的细细颗粒——这便是千辛万苦、终于制成的轻嫩茶珠。
水煮三沸,投茶入釜,陆羽轻轻撇去第一层暗黑浮沬,舀出一碗放在旁边。须臾雪白的汤花漂起来,茶香逸满陋室,陆羽把茶汤均匀分在三个青瓷碗中,每份都是半碗。他把第一碗捧给皎然,第二碗捧给季兰,自己饮第三碗。
季兰口渴,顾不得细品,略吹一吹冷,仰脖喝了自己的一碗,闹着还要。皎然微笑道:“那一份隽永正该是你的。”
陆羽把预先留出的一碗茶倒入锅中,和着茶滓重新熬一熬。茶汤翻沸,汤花重重迭迭涌起。季兰喜道:“这就是隽永么?茶沫如雪,有趣!”
这回不急,低头把“隽永”啜一小口,说:“奇怪,香味倒不及头碗那么浓。”
皎然笑道:“茶汤之华,薄的为‘沫’,细轻如晴空浮云的是‘花’;茶滓熬隽永,重华累累如雪,那叫‘饽’。隽永是茶的余韵,香气当然不如头几碗浓郁了。”
季兰点点头,觑着陆羽似笑非笑,说:“原来如此。你们都是多才多艺的文人雅士,这碗隽永当然只该我来喝!”
她分明借着皎然的话向陆羽发难,陆羽笑道:“隽,味也;永,长也。隽永虽不浓郁,然而回味无穷,正合茶道精神,我评它为茶中第一味,你觉得如何?”
季兰看着他,心神一荡忽然想到:“这人才华冠世,内敛含蓄,为人亦如隽永。我能独品他的深情,还有什么可埋怨的?”不觉红了脸,低头含笑不答。
陆羽见她秋波送情,顿时心醉神迷,两眼痴痴望着她,一时也无话可说。
皎然放下茶碗,叹道:“鲜醇无比,真乃人间极品!这茶可是从屋外磐石上那些茶树采摘的?民间所说的‘雷鸣仙茶’就是它么?”
陆羽听他问话,勉强回过神答道:“正是‘雷鸣仙茶’。我守了两个月,可喜今日制成三饼。”
季兰不敢信这荒山顶上度得日月,惊问:“你在这山顶上熬了两月?哎呀,善哉!”
陆羽笑道:“刚刚喝的隽永,正该多吟隽永诗句,怎么反倒连话也说错?”
季兰不服气,问:“我哪句话说错了?你倒说说。”
陆羽道:“制茶虽工序繁琐,然而饮茶的乐趣,正要苦中品甜,没有亲躬操持,何得神魂入境?不领略一番风霜雨雪,又怎体味得春雷一声的惊喜?何况孤峰独守,倒助我琢磨出这套茶具,了却多时心愿。你说的那‘熬’字,实在是不明三味,错了。”
季兰笑说:“好,好,我才说错一个字,就引出你这些牢骚,从此我学作哑巴,可称你的心意了吧?我只问你——刚才你说这茶叫‘雷鸣仙茶’,它真有仙气吗?你上回在庐山说过,我却早都忘了。”
边发誓作哑巴,边滔滔说出这许多话,一口吴侬软语虽说的怨嗔之词,听来真如唱歌一般动听。陆羽皎然忍笑对视一眼,知她是心里欢喜,不由也都满心欢喜。
陆羽答说:“相传此茶是西汉末年普慧禅师亲手所栽,上承九天清露,下汲灵山精华,有没有仙气难说,茶叶你刚才尝过了,确是堪称天下第一。”
季兰好奇地问:“普慧和尚是谁?我怎没听说过?”
陆羽答道:“普慧俗名吴理直,就是这蒙山甘露寺僧人。不过西汉朝廷禁止汉人出家为僧,吴理直要么是胡僧取了个汉人名字,要么只是民间讹传而已。”
皎然点头说:“佛门第一位汉僧是东汉末严佛调,那是不会错的。”
一口寒风吹来,季兰打个冷战,转头去望门外天色。春雨仍在下,满山青绿满目荒凉。
她忙说:“咱们茶也吃啦,仙也成啦,可该下山了?”
陆羽踌躇道:“我约了几位朋友在这蒙顶相见,再等几日吧。”
季兰打量着陋屋,皱眉说:“你是信义君子,等一万年不打紧,难道也叫我们在这荒山顶上当茶痴?”
陆羽笑道:“岂敢。山腰有座三清宫,就对着通往蒙顶的山道,咱们借宿几日,一边留意上山之人,一边烹茶叙阔,不是两全其美吗?”
皎然季兰大喜,齐道:“如此极好。”
当下陆羽弃了屋里粗重家什,只携着茶篮下山,他向巨磐上茶树深深拜下,祝道:“从此一别,千万珍重。”
季兰甩着拂尘扬长先行,笑道:“茶痴,茶痴,我来替你壮威如何?”
拉长声气,把皎然的诗洋洋诵起——
……素瓷雪色飘沫香,
何似诸仙琼蕊浆。
一饮涤昏寐,
情思爽朗满天地;
二饮清我神,
忽如飞雨满天地;
三饮便得道,
何须苦心破烦恼……
皎然陆羽相顾一笑,紧紧携了手,并肩踏上山道。
世上机缘,常常只在咫尺间阴差阳错。陆羽三人刚下山,后山坡便响起脚步声,颜颇风尘仆仆万里奔来。
颜颇茫然四顾,见峰顶无人,便四下寻找指路箭头。忽听背后哧哧轻笑,有人说:“别找啦,这儿就是哥哥该来的地方。”
颜颇急转身,只见玎零笑嘻嘻站在面前。他惊奇地问:“你怎么……你在跟踪我吗?”
玎零笑道:“我没跟踪哥哥,是哥哥跟踪我。嘻嘻,那些箭头都是我画的,糕饼也是我替哥哥准备的。”
颜颇既惊且怒,一时气得说不出话。玎零扭腰嗔道:“哥哥干吗这么瞧我?我很丑吗?哎哟,走这么些路,可把我累坏啦,总算没误了陆处士的事儿!”
颜颇正要痛骂,听到她最后一句,连忙忍一忍气,问:“陆处士的什么事儿?”
玎零说:“他约哥哥惊蛰日在蒙顶相见,瞧,这儿就是蒙顶,今天就是惊蛰。咱俩耐心等等,他肯定会来的。”
颜颇看她说得正经,且把满腹怨气暂时压下,只是心里疑惑不解,不知陆羽怎么会约在这人迹罕至的高山上见面?
他四处察看,发现山顶避风处有座茅屋,里面灶头锅碗尽有,瓮中还有些包谷粒。等到夜晚降临,不见陆羽和茅屋主人露面,他只好煮些包谷,和玎零分着吃了,二人蜷缩在灶下,借炭火余温熬过寒冷长夜。
第二天不见陆羽上山,颜颇尚未开口,玎零倒发起急来,埋怨陆羽言而无信。颜颇气愤驳道:“陆处士是诚信君子,哪能不来赴约?你别在这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又过一日,瓮中包谷已经吃完,玎零说:“咱们走吧,陆处士定然不来了!”颜颇疑心大起,忽然问:“那天在破庙,你说石哥哥和司徒大人跟陆处士走了,是真是假?”
玎零嫣然一笑,道:“司徒央糟老头子,哥哥干吗惦记他?我听陆处士说石扇爱闯祸,怕他给大家添乱,就让绿芸带他去洞庭啦。”
颜颇恍然大悟,想起那天半夜一条黑影把他引出破庙,返回时石扇二人已经离开,原来那是玎零使的调虎离山计!
他又气又恼,指着玎零骂道:“可恶!你说陆处士要来蒙山,肯定也是假的了?难怪你不敢露面,画些箭头装神弄鬼骗我!”
玎零噘起红唇嗔问:“谁叫哥哥不理人?我要是不装神弄鬼,哥哥肯跟我走吗?不过我可没骗哥哥,陆处士当真说过要在蒙山见面,现在他没来,只怪他说话不算话,可怪不得我。”
颜颇哪里肯信?懒得再开口,将挡在面前的顽皮公主使劲掀开,愤愤夺门而出。等玎零追出门外时,只见他的背影正匆忙消失在后山树林中。
玎零发一会怔,跺脚叫道:“你敢冤枉人,我饶不了你!”
转眼夜幕轻降,月挂梢头,一缕箫声从山腰升起。
山下茶棚里,一位夜行客放下茶碗凝神细听,箫声呜呜咽咽宛转低,满含着忧愤感伤,使人闻之气填胸臆。
一曲未尽,蓦地铮铿清响,有琴音飘逸而起。这琴弹的正是同一支曲子,却轻盈活泼充满生机。箫声滞了一滞,无可奈何跟着琴音节拍行来,不知不觉间悲忧尽皆收尽,抑扬顿挫中透出解脱般的轻松柔和。
夜行客走到棚外,两眼凝望月光下的蒙山五峰,静聍空谷箫琴和鸣。琴音忽然铿铮异响,接着哑了。琴声一住,箫声也戛然而止,四野顿时一片沉寂。
夜行客快步离开茶棚,不多时登上山腰,来到三清宫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