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颇听出点滋味,问:“击蒙是什么?”
司徒央瞪眼诧道:“大人说了半天,你还不明白?击蒙,就是蒙头蒙脑遭打击嘛。刘方把林邑王赶下海,一古脑收复林邑十八庙主,兴冲冲刻石记功而还,哪知走到半路上,忽然不明不白死了,士卒们肿脚发瘟死掉大半,这不是击蒙是什么?”
颜颇听得心惊,不由抬头四望,只见西边重重叠叠,一眼望不尽峭壁危崖。这片山形却甚古怪,上端平平阔阔,连成一串;下端突地收细,危危耸立,俨如五柄倚盖大伞支撑着西天。
此时乌云布满天空,阳光已尽,满目皆为青灰色。一些云丝从山岫间钻出来,若有若无,把怪山勾勒得峥嵘可怖,奇诞无比。
颜颇指着那片奇峰问:“大人,那是住妖邪的地方吗?”
司徒央撇嘴笑道:“那是有名的五铜柱山,哪有妖邪?就有妖邪来了,自有大人我在这里,怕啥?咱们穿过这片象林,再有八九日路程,就到林邑国都城了。”
师徒俩把车赶入象林,此林极大,走半个时辰仍不见天日。南方天气,向来咫尺之间便有不同。进树林时满天乌云,林子这头的树叶间却光芒乱晃。
颜颇暗想:“好奇怪,这些光怎么忽悠忽悠的?”
正在嘀咕猜疑,突然轰隆一声,闷雷似乎就在头顶炸响。颜颇忍不住嚷道:“这不是打雷,是放火炮!”
一语未了,前头火把乱晃,树棵中窜出几位黑衣好汉,高声喝道:“林是大爷栽,山是大爷开。留下财物,饶你们不死!”
司徒央哎呀一声,慌忙扯转驴子往来路狂奔。好汉们哈哈大笑,也不追赶。只见红光一闪,身后雷鸣般又放了一炮。颜颇道:“哎呀,开头几声雷都是信号,前面一定还有强盗堵着……”
司徒央慌道:“小孩口没遮挡,各路神仙休听他胡说!刀利天王、马头罗刹、太上老君速来赶强盗,急急如律令……”
念咒正急,前方一声炮响,火把乍然迸亮,又是几位剪径大王现了真形。司徒央眼见前后都是火把刀光,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好汉,只吓得身如筛糠,一骨碌滚下车,伏地不敢抬头。
好汉们上前掀开车棚,验过车上货物,哄哄闹闹乐不可支。有人嚷道:“今日发利市,须得见红大吉。这老头竟敢逃跑,何不拿他祭刀?”
好汉们一齐叫好,这人便举着火把来提司徒央,冷不防斜刺里奔出小颜颇,一头撞进好汉怀中!
好汉闹个趔趄,肩胛撞在树干上,树丫间的火把唿啦落下来,燎着胡髭,烧得满地乱滚。大伙狂笑起来,烧了胡须的好汉痛怒交加,一边满地摸刀,一边哇哇乱吼:“小虾米,老子碎剐了你!”
颜颇大声说:“要杀我尽管杀,司徒大人是朝廷命官,三品中书门下,杀不得!”
好汉们怪笑道:“什么朝廷命官?大爷瞧瞧。”
几枝火把移前照着司徒央的朝靴紫服,好汉们嬉笑道:“果然是朝廷命官赶驴车,好稀罕!瞧这厚底靴,长袍子,送给大王穿戴起来,多少威风!”
众好汉一拥上前,七手八脚扒下司徒央的紫袍官靴,连腰上挂的紫金鱼袋一并搜去。烧了胡须的好汉急得在人圈外乱嚷:“闪开闪开,让我剐了小虾米!”
有人嘲弄地问颜颇:“瞧哇,三品官剥了袍子还剩几品?如今可杀得了?”
颜颇怒道:“士可杀不可侮,不许羞辱司徒大人!”
好汉们一阵静默,你瞧我我瞧你。有位好汉低声道:“小子有种。”
烧胡须好汉怒冲冲一挥手,钢刀紧擦颜颇耳根飞过,钉在树上嗡铮颤响。颜颇睁大两眼瞪着他,眼神中并无乞求之意。
烧了胡须的好汉呆愣有顷,不吭声扭头爬上驴车。尖哨锐起,火光摇曳,剪径强盗们就像突然冒出那样,转瞬消失在浓密的象林深处。
颜颇扶起司徒央,着急地问:“大人,货物都抢光了,怎么办?”
司徒央浑身颤抖,好容易才挣出一句:“有有有大人在,怕啥?咱咱咱们换只饭碗吃吃吃饭!”
师徒俩搀扶着走出象林,向南方走去……
林邑地处南海,四季长夏。它原本是秦朝设置的县府,汉朝末年中原战乱,有人便趁机杀了林邑县令,自称林邑国王。
隋朝皇帝派兵收复,重新设置林邑郡。到了唐朝,这里又出了个称孤的环王,林邑成为中华大唐的属国。
南街乃林邑都城第一繁华处,店铺栉比鳞次,四方游客云集,更有那敲锣儿卖糖的、当炉烤饼的、摆摊算卦圈地杂耍的,把一条五里长街塞得满满腾腾,热闹无比。
紧挨着一爿珠宝店,墙根下搭了个简陋竹棚,棚子隔成前后两间,后面睡觉,前面摆张围着青布幔的木桌,桌上摆些麻钱易经。两面招客幡迎风招展,右书“阴阳生天地”,左书“司徒半神仙”。
此时刚过正午,熏风热浪阵阵袭来,卦桌后不见算命先生,只有个十四岁少年立在桌旁,在热风中前仰后合打瞌睡。
打瞌睡的正是小颜颇。他与司徒央象林遭劫,一路乞讨来到林邑,搭了这卦棚勉强度日。颜颇已经打听清楚,忆儿确是被玎零公主囚禁在宫中,无奈宫门深似海,莫说进宫找人,便连摸摸宫门前那座石兽也是不能,只得耐着性子等待机会。
颜颇这会子正在梦中朦胧得趣,忽闻一声娇喝:“喂,这儿怎么没人?”
颜颇睁开眼,看见卦棚里立着两位穿绿衫的宫女。一位宫女拍着案桌大叫:“相命先生在哪里?快去找来,我们急着问卦呢。”
颜颇往旁边指指,说:“姐姐请瞧……”
一语未完,他发现凳上空空如也,慌忙定睛细看,桌下青布幔中倒有位老先生蜷卧,原来司徒央打瞌睡滑下凳子,在那桌下睡得正香。
颜颇心知不能公然从桌下请出算命先生,忙说:“姐姐请明日来吧。”
宫女长眉挑起,怒道:“十万火急的大事,哪等得到明日?快把你师傅叫来便罢,若是迟了,我可要拆这棚子,捉你们见官!”
颜颇吃软不吃硬,昂头大声回道:“姐姐要问事儿,问我就是!”
宫女斜睨一双俏眼,讥讽道:“你懂什么?可惜我不问吃奶的事儿。”
颜颇好胜心起,伶牙俐齿回敬:“阴阳分,两仪成;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乾、坤、震、坎、艮、巽、离、兑八宫,演变六十四卦,共三百八十四爻!姐姐要问哪一卦?”
宫女被他镇住,睁大眼将信将疑。另一个宫女拖了她转身要走,说:“小孩蒙人哩!绿芸,咱们走。”
绿芸着急忙道:“绿芳,好歹让他试试,万一能成,不就免了咱们一场大祸吗?”
两位宫女返身回到桌前,绿芳把一只小元宝放在桌上,不软不硬地说:“小师傅,这是谢金,若敢胡弄我们,哼,那你的麻烦就大了。”
颜颇问:“姐姐想问什么事儿?”
绿芳刚欲回答,绿芸抢先道:“你是算卦师傅,怎么倒问我们?有本事你快算,算算我们想问什么事儿?”
颜颇心想:“哼,真不讲理。你不说,那可别怪我瞎算。”
气冲冲捧着麻钱摇了摇,扑地掷下。看看三个钱儿两枚面朝下,一枚面朝上,咕噜道:“两背一交,为拆为阴。”提起笔,工工整整在手心画了两道短横线。
一连掷了六次麻钱,手掌心划出长长短短六条横线。颜颇把笔一扔,说:“上坎下艮,这是水山蹇卦。蹇,就是灾难。姐姐一定是问避灾的法子。”
两位宫女对望一眼,齐答:“不错。”
颜颇张口即胜,不觉来了劲儿,拖过桌上《易经》翻到“蹇卦”这页,捧书大念:“蹇,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
绿芳忙道:“不用念咒,快说解灾的法子吧。”
颜颇道:“蹇卦上为坎卦,下为艮卦。坎象征水,危险;艮象征山,停止。合起来一瞧,就是山上有水……”
急性子的绿芸顿足嚷道:“这都叽咕的什么?我们丢了件宝物,你快算算它在哪儿!”
颜颇生气说:“刚才我不是念过卦辞了吗?利西南,不利东北,你丢的宝物准是在东北方。姐姐请想,东北哪座山上有水?”
两位宫女凝神一想,齐答:“醉龙山!”
颜颇鼓掌笑道:“这不妥了?醉龙山上有醉龙潭,宝物一定掉进醉龙潭里,快去找吧。”
绿芳脸一沉,道:“胡说。我们丢的是只鹦鹉,哪能掉进龙潭?它若真掉进水里,一定早淹死了,那还了得吗?”
绿芸拍桌喝道:“这卦不灵,再算,再算!”
颜颇也不示弱,梗起脖子辩说:“怎么不灵?明明上坎下艮,是个蹇嘛。你们丢鹦鹉也罢,丢老虎也罢,总归一定要掉进醉龙潭,我可没法。”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有个清亮嗓音插进来喝问:“你们是求卦呀还是唱戏,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伙都等你们消息,你们倒在这儿磨牙,等下公主醒来不见鹦鹉,大家都死得成了!”
两位少女闻声回头,道:“绿英姐姐,算命先生让我们去醉龙潭找鹦鹉,这不是可笑吗?”
绿英走到卦桌前,两眼盯住颜颇,犹疑道:“这位小兄弟好面熟呀。”颜颇抬头把她瞅瞅,不由大喜笑道:“哈!我认得姐姐!”
去年秋天大食兵烧掠广州时,玎零公主率一群绿衫宫女追赶仆固琪,无端挨了玎零一耳光的,就是绿英。
绿英惊奇地问:“小兄弟也懂卜卦?这我可没料着!”
颜颇平素看司徒央摇钱画爻,熟悉些皮毛罢了,哪懂什么卜卦?只怪两位宫女说话难听,逼出他的好胜心肠,硬起头皮装诸葛。这会子绿英问话,颜颇脸红过耳,勾了头不敢再胡说。
突觉腿肚子奇痛,哎哟一声低头忙瞅,原来司徒央醒了,躲在桌子下掐人发暗号。他不出声两眼乱挤,示意要那本《易经》,颜颇只得遮遮掩掩把书递到桌下。绿芳起了疑心,问:“小师傅干吗挤眉弄眼?这蹇卦不灵,再摇一卦瞧来。”
司徒央在桌下拼命摇头,急急忙忙把书翻到前面,指定一行字。颜颇瞅瞅,原来是“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
他知道这行字的意思,忙对绿芳说:“算卦只能以初次为准,再问便是不诚不敬。三位姐姐只管往醉龙潭寻那鸟儿,准没错。”
他此番有桌底师傅指点,腰杆硬朗,说话自然理直气壮。绿英半信半疑,忙问:“鸟儿掉进醉龙潭,那却如何救法?”
颜颇忽觉下面又有人挠腿肚子,这回有了经验,忙偷眼瞧桌下,司徒央又摇头又瞪眼,使劲戳着《易经》上的一行字命颜颇看。
他指的是蹇卦九五爻辞,总共只有四个字——“大蹇朋来”。
颜颇笑道:“哈,不错,刚才摇麻钱,有一次三枚钱全是背面朝上……”
绿芳一旁插嘴道:“那是第五次。”
颜颇笑道:“三枚全背,名叫老阳,老阳主动。第五次摇着老阳,就是第五爻动。动爻在坎卦中,意思是水动,山不动。”
绿英吃惊道:“多亏是水动山不动,若是山动起来,还了得吗?小兄弟快算算,水动山不动,鹦鹉会怎样?”
颜颇张口便答:“大蹇朋来。”
三位宫女一齐摇头,说:“不懂。”
颜颇笑道:“大蹇,就是大难临头,朋来,自然是来了朋友。你们快去醉龙潭,那儿一定有朋友帮你们的。”
他这么斩钉截铁一说,三位宫女慌忙拔腿就跑。颜颇目送她们,猛可里记起件要紧事来,急问:“绿英姐姐,忆儿在哪里?”
绿英摆一摆手,不知答了句什么,不停步去远。颜颇急忙想跟去,司徒央一骨碌从桌幔后爬出来,拍膝大叫:“好小子,你的卦算得妙啊!”
颜颇来不及谦虚,却见师傅扯了招客幡,抱起《易经》,慌慌张张吆喝道:“快逃哇!”
颜颇惊奇地问:“干吗要逃?”
司徒央苦笑说:“小祖宗,你把鹦鹉算到醉龙潭里,还想不逃吗?她们都是宫女,等下找不着鹦鹉打将过来,咱们惹不起!”
颜颇大不服气,抗声辩道:“麻钱摇出来的蹇卦,哪能错?大人回回都是这么摇卦,嘻,不用吓唬我。”
司徒央大摇其头,叹道:“麻钱摇卦固然不错,也得动些心思才行啊。人家丢的是鹦鹉,又不是一条鱼,怎么会在醉龙潭?”
颜颇想想,果然这卦有些稀奇,不由噘嘴埋怨:“蹇卦不灵,再摇一回也许就灵了。都是大人掐我的手心儿,叫我看‘初筮告’。”
司徒央道:“嗨,小子真糊涂,摇了再摇,世上还有谁肯信相命先生?算卦解卦,要紧的是说话留步退路,含糊为高。譬如解这蹇卦,咱们尽管说在东北方,何必定要咬定醉龙潭?”
颜颇嘀咕:“那,大人为啥提醒我五爻动?若不是‘大蹇来朋’,说不定大伙儿还能想出好法子哩。”
司徒央又气又笑,拖了颜颇赶紧走,嘴里说:“我那是设法支开她们,好让咱们逃得远远的……”
颜颇甩开他的手,说:“大人您先猫着吧,我要去醉龙潭找绿英,问问她怎样才能救出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