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然笑道:“贫僧虽也嗜茶如命,采制茶叶却并无研究。这晴天有云为何不能采茶?请鸿渐兄赐教。”
陆羽道:“皎然兄是品茶高手,自然知道茶叶如若制作不精良,饮用后是要生病的!茶叶必须凌晨含露采摘,当天用蒸、捣、拍、焙四道工序,制成茶饼,然后穿眼密封。晴天有云的日子,说不定忽然就转阴下雨,茶叶中的水分无法去尽,岂不是白费精力、白白糟蹋了好茶叶?”
皎然恍然大悟,忙说:“难怪你制作的茶饼总是珍鲜无比,原来有这样多讲究!阿弥陀佛,说得有理。”
又过两日,老天仍阴雨不缀,季兰越发焦躁不安,只嚷着要走。陆羽不肯放过近在眼前的好茶,坚持还要等待,二人忍不住争论几句,季兰一时情急,脱口嚷道:“你定要等,就换个住处吧,这家是万万不能呆了!”
陆羽一怔,问:“为何?”
季兰涨红脸迟疑片刻,小声说道:“这家主人老拿眼睛盯人,还对我……”
陆羽大急忙问:“他对你做了什么?”
季兰扭腰偏过脸儿,说:“他一见我就嘿嘿傻笑,还尽说些奇怪的话。你不用问他说的什么,那些疯话,我可学不来。”
这家主人看着是个挺老实的农夫,怎么会说疯话呢?陆羽和皎然都觉纳闷,不便去质问主人,只得叫过他十来岁的儿子,悄悄探听。
那孩子笑道:“我爹说,没钱找媳妇儿,找个狐狸精也是好的。嘻,我知道谁是狐狸精——就是跟你们一起来的那位女人。”
陆羽怒问:“你怎么骂她是狐狸精?好没道理!”
孩子见他发怒,吓得忙说:“是爹说的!爹说她是从明月峡跑出来的狐狸精……呜呜,不信你去问爹!”
皎然赶紧摸出两个铜板哄孩子,陆羽生气说:“看着主人像个老实人,谁知他居心叵测,这里果然不能呆了!”
皎然道:“咱们求宿时,人人都拿异样眼光瞅季兰,你不觉得奇怪吗?或许其中有什么缘故,也未可知。”
陆羽想想求宿那日的情形,果然有些古怪。他的脾气素来最是认真,拉着皎然赶往曾经借宿过的婆婆家,要去打听个究竟。
婆婆见了二人,提心吊胆往他们身后瞅瞅,见季兰没有跟来,方放心埋怨陆羽:“哎呀,婆婆告诉过你,明月峡不能去,你怎么把狐狸精带出山谷来了?明月峡的狐狸精道行高深,惹着就是祸呀!”
皎然念声阿弥陀佛,问:“明月峡真有狐狸精么?”
婆婆拍膝叫道:“怎么没有?明月峡里有只狐狸精,变化成美女俊男出来害人,那才叫厉害呢!太上老君见妖孽作恶,大发慈悲,把捣药的仙臼扔下凡间,高悬在明月峡之上,镇住那狐狸精不能动弹,这才太平了几年。”
听她说得煞有介事,皎然不由笑道:“但凡山河灵异之处,总少不了诸如此类的传说,有谁曾亲眼见过明月峡的狐狸精?”
老婆婆瞅陆羽一眼,嘀咕说:“村里人不敢去明月峡,狐狸精被太上老君的仙臼镇着,也不能出峡谷,自然没人亲眼见过狐狸精。要不是这位处士把它带出来,老身决计不知道狐狸精什么模样。”
陆羽恼火叫道:“季兰哪是狐狸精?怎么见得她是狐狸精?婆婆好没道理!”
老婆子吃惊笑道:“哎哟,处士当真被狐狸精迷了心窍!你且想想,她脸儿那样嫩白,嘴唇那样红艳,眼睛那样媚,生得那样美,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陆羽怒问:“难道美人便是狐狸精?”
婆婆道:“好人家女儿,不管生得美不美,断不会抛头露面到处乱走!唉,你中毒已深,作孽呀!”
陆羽目瞪口呆,一时作声不得。皎然也无法向婆婆解释季兰的身份,二人只得匆忙告辞。
陆羽沉默半晌,叹道:“唉,一个好女子,因命运所迫堕入风尘,想不到回头竟是如此艰难!处处白眼,流言非议,她哪里承受得了呢?”
皎然无言可以宽慰,轻轻念声阿弥陀佛。
陆羽又叹:“想我陆鸿渐,无才无貌一介贫儒,受她倾心相托,却不能保护她免受世俗迫害,真是枉为男人哪!”
他且嗟且叹,胸中怨恨痛苦,脚下狂走一气,不知不觉登上山顶。天空乌云翻滚,纷飞雨雾顷刻之间变成倾盆大雨。这狂风暴雨却正应了他此刻心境,也不往树下避避,张开双臂迎向天空,纵声狂呼:“老天!老天!你帮帮我们啊——”
一道雪亮闪电撕裂阴云,春雷滚滚震耳欲聋,压住了丑书生的悲鸣。雨水顷刻将他浑身上下浇得透湿,他瘦削的脸上水道横流,分不出哪是雨,哪是泪。
良久,风停雨止,满山绿叶宛如碧玉,在微风中柔和摇曳。陆羽像痴了一样凝视着脚下的明月峡,仿佛想透过万千障碍,寻找他心中想望已久的深渊灵茶。
终于他连退两步,转过身来。只见皎然默默站在面前,浑身也是湿透。
皎然上前紧握陆羽双臂,关切地看着他。四目无言相对,刹那间心意已通!
陆羽感受到朋友深厚情谊,不由长叹一声,哽咽道:“这茶不采了,我不能让季兰受委屈,咱们离开此地吧。”
下得山来,陆羽立即收拾行李返程。季兰见他忽然放弃采茶计划,心中十分纳闷,她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猜着事情与自己有关,忙劝陆羽:“哪能为我误了制茶大事呢?你只管去明月峡,我在村里等你的好消息。”
陆羽强笑道:“我方才观测天象,阴雨天恐怕还有些日子,不如到其他地方走走吧。”
牛车缓缓离开村子,一些门户紧闭的人家纷纷在门前摆出供果相送,季兰正觉诧异,那鳏夫房东气喘吁吁追来,对她作揖叫道:“狐仙请留步!狐仙发发慈悲……可怜小人丧妻多年……”
季兰全明白了,不由惊叫一声,抬臂遮住自己如花似玉的脸!
回杼山后,陆羽不敢再让季兰出门,自己每日踏遍青山,四处勘探茶树和泉水。
季兰本性活泼开朗,平时与诗人们吟诗作对谈笑风生,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现在忽然被拘束起来,整日倚门盼望陆羽,不免寂寞难忍。陆羽因有她在,不敢到远处考察,亦深觉惆怅。
一天季兰忽然问他:“难道今后咱们就这样过日子?”
陆羽一怔,道:“鸿渐当尽快完成茶道考察,撰写茶经。”
季兰摇头叹道:“我已经明白了,你将身心沉浸茶道,此生未有竟时!就算写完茶经,又怎么样呢?”
看着她幽幽怨怨的泪眼,陆羽竟无话可答。他深爱季兰,做梦都想与她共结连理,然而他的生命已经交给茶道伟业,无法分心去谋求职业养家糊口。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摆在面前,令他深深困惑。
转眼端午将近,春茶都已摘过。这天陆羽没有出门,在屋里整理收集的资料。皎然匆匆走来道:“适才有人送了封信到寺里,是给你的。”
陆羽接过信,先看看封皮上的字,笑道:“玉娘这舞枪弄剑的侠女,却写得一手清秀小楷,真不简单。”
将信拆开看了,脸色凝重起来,告诉皎然说:“北方出了件天大的事,与仆固琪干系不小。玉娘无法脱身,嘱我立即赶往林邑国,去给顽皮九爷送个信儿。”
皎然道:“贫僧刚升为住持,事务缠身,不能陪你远行……咦,颜忆儿不是被玎零囚禁在林邑吗?你千万记着要带她回来。”
陆羽道:“是。鸿渐正想这事儿哩。”
陆羽匆忙收拾了行囊,迟疑片刻,道:“季兰去乌程拜会七兄,要过几天才回,送信的事却等不得!她命蹇心高,真让人放心不下啊。”
皎然笑道:“吉人自有天相,怕什么命蹇心高?阿弥陀佛,你放心去吧,贫僧会照应她的。”
事情紧迫,陆羽与皎然一揖别过,匆匆踏上西南之路。
陆羽知道忆儿在林邑,却不知小颜颇也赶往林邑去救那苦命的忆儿。
大食兵抢劫广州那日,颜颇与石扇走散,不久大食船队离去,逃难的人汹涌返城。颜颇以为石扇跟姐姐走了,跑到海边发一阵呆,忽然想起忆儿被玎零囚禁在林邑,便思量要去救她。
这天颜颇来到一个小镇,肚里饥了,摸摸怀里还有几个铜板,寻个烧饼铺买了四只芝麻饼。吃两个,藏两个在怀里,寻思:“去林邑国兴许要走两三天,可得省着些儿吃。”
卖饼的大嫂听见他自言自语,笑道:“小孩子好不懂事,说什么去林邑要走两三天!瞧,对门绸庄做的就是林邑国生意,大骡车来回一趟得半年多呢。”
颜颇大吃一惊,芝麻烧饼咬在嘴里,顿时噎住了。
大嫂动了恻隐之心,起身走进对门绸庄,一会儿领着个老头出来,对颜颇笑道:“这位司徒央大叔正好要去林邑国,你搭他的骡车,帮他喂喂骡马,做个不拿工钱的小伙计,怎样?”
颜颇瞧这老头:年约五十出头,头发黑白掺杂,一张脸晒得黝黑发亮,两只手青筋暴突,显然经常下力干活。可是他足蹬厚靴,身著紫袍,腰间还吊着鱼袋!
颜颇嗫嚅说:“这、这不是大官儿的服饰吗?三品中书门下,才可以佩戴紫鱼袋。我不敢叫你大叔,叫大人吧?”
司徒央一怔,尚未开口,卖饼大嫂笑道:“呸,像司徒大人这么吊着鱼袋干贱活的,多着哩。”
司徒央怒道:“饼大嫂,咱们干贱活不假,这朝服紫金鱼袋却不是假的!”
大嫂撇嘴讥笑:“官家拿鱼袋作人情,闹出一大堆鱼袋仆人,有什么稀罕?我当家的也有张大将军告身,换酒才管三分醉,呸,不值钱。”
司徒央不理她,低头问颜颇:“小兄弟,你识得紫金鱼袋,说得出中书门下三品,足见出身不低。你爹是谁呀?”
颜颇道:“家父名讳上真下卿,姓颜。”
司徒央跌脚惊道:“原来是颜真卿太守?久闻大名哪。太守乃五品官,比我小两级……”
大嫂不耐烦,拍案斥道:“太守是什么官儿?那是状元及第好不容易挣的!你也配跟太守论大小?我问你,肯不肯捎上这孩子?若是肯呢,我这里还有些好烧饼,拿去。若不肯,司徒大人,快喂你的骡子去吧。”
司徒央忙道:“我说过不肯了吗?小兄弟,你往后就是我的徒儿,我是你的大人,咱们行路做事,都得讲究个尊卑身份。唔,我问你,会不会喂骡子?”
颜颇答说不会。司徒央欣然笑道:“你不会喂骡子,大人自然教你。这几日天气不错,咱们明天就动身。大嫂的烧饼呢?拿来吧!”
第二日天蒙蒙亮,颜颇被司徒央唤醒,赶着一辆吱呀作响的骡车上路了。
这位司徒央本是北方人,前年安史之乱,他算出自己有杀身之祸,躲到南方消灾,屈尊当了绸缎庄的仆役。他的东家专在江南收购丝绸,运往南海诸国换取珍珠宝石。东家轻车快马早已去远,司徒央赶着装满货物的驴车跟在后面。颜颇机灵乖巧,做事又勤快,十分称司徒央心意。
穿着朝廷三品命官的紫袍朝靴当仆役,干活十分不便,司徒央宁肯麻烦自己,决不肯稍脱片刻。颜颇满心好奇,只想探听他这三品官儿如何挣得来的。司徒大人虽然话多,于这一节却是万万不肯泄漏。
师徒俩穿交州,过阇黎江,向林邑而行。那拉车的驴子脾气倔,爱走走几步,想歇便歇一气,竟花了三个月才来到林邑地面。这日上路不久,忽闻雷声隐约,颜颇叫道:“咦,这雷声好奇怪呀!”
司徒大人坐在车上打瞌睡,糊涂应道:“南海妖邪之地,什么怪事没有?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驴子踢踢哒哒跑一阵,前方现出一大片黑魆魆密林,颜颇喝住驴子,担心地说:“哎呀,这片林子好大,不要有大虫才好。”
司徒央伸腿下车,笑道:“这叫象林。隋朝大将刘方讨伐林邑,打不过林邑的大象军,就在这片林子里挖坑陷象脚。嘿嘿,刘方大获全胜,一直追到林邑国都,把那国王赶入大海方才作罢。”
颜颇听司徒央说得头头是道,不由有些佩服,忙问:“把国王赶入大海,后来怎么样了?”
司徒央摇头晃脑感叹:“可惜,流年不利,卦象凶险。我推算过了,隋炀帝大业元年四月,卦象艮上坎下为蒙。蒙卦上九爻曰:击蒙,不利为寇,利御寇……”
颜颇惊讶笑道:“炀帝大业元年,那是多遥远的事儿!大人怎么连古时的事都能算?”
司徒央说:“大人读过易经,精通卜筮之术,上穷碧落下黄泉,哪件事算不明白?徒儿不要打岔,听大人告诉你,蒙卦上九爻乃是极凶的爻象,有利于防御,不利于寇略他人。那刘将军一味深入异国,杀俘万计,全不把卦象警示放在眼里,落得个‘击蒙’下场,可惜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