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外无坚固城墙,内无重兵防守。大食、波斯国的战船浩浩荡荡开赴抱旗港,令广州百姓胆战心惊,广州刺史韦利见职责所在,不敢轻易弃城,率着几百老弱兵丁,硬着头皮镇守了两日,正在忐忑不安,忽听两国精兵离港杀来,急忙弃城逃跑。
谁料眨眼间敌军已兵临城下,牢牢堵住了城门!韦利见在城墙上奔走一圈,发现大食兵几乎将广州围个水泄不通,唯剩西北方向一条活路,慌乱中来不及寻找绳索,命随从脱了裤子绑成一根长索,把刺史老爷吊出城外,向荒野狼狈逃去。
韦大人一口气逃到螺丝山下,喘息一阵,派出数名精干差役,探听广州的动静。
探马很快回报,大食、波斯兵占据广州空城,正在抢掠仓廪,焚烧房屋。此外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伙汉人,也溜进城里趁火打劫。
韦利见跌足怒道:“不是鼎湖的那几个蝥贼,定是南昆的剪径强盗。哼,且待老爷日后收拾他们!”
探马道:“南昆鼎湖的小蝥贼,小人都心里有数。眼下溜进城的那伙人抢粮食银子倒也罢了,居然连书笔纸砚统统都抢,实在有些蹊跷。”
旁边有门客猜测:“听说江西有个酸强盗白之虎,极慕风雅,居然改名白之乎,莫非是他?”
韦利见恼道:“风雅二字,难道是抢得来的吗?强盗若都这般风雅起来,那可天下大乱了……再探!”
再探之下,又有怪事,大食王妃在韦大人的衙门公堂上发令,要抓一个金天师,扬言广州若不交出金天师,她便要直捣长安,将中原夷为平地。
大唐在东,大食在西,两国之间隔着万水千山,自古倒也相安无事。眼下大食突然兴兵犯境,正遇着大唐安史之乱,朝廷重兵都聚集在北方抗贼,南方城池空虚,仓促间如何拒敌?大食兵若挥戈北上,外患内忧,大唐危矣!
韦利见一头冷汗,搓手暗想:谁是金天师?多半是大食王妃胡乱找个借口。我便送她几个金天师,阻得她一时算一时。
韦大人拿定主意,命人急急寻访出几位姓金的,也有老头,也有小囡,不管天师不天师,拿辆牛车儿装了,命人送往广州。
牛车刚出发,又有探马一溜烟奔来,高声禀报:“打起来啦不得了啦大人!”
韦利见哆嗦忙问:“还离多远?”
探马大喘着气说:“酸、酸强盗打大食兵,大食兵追胖侏儒,胖侏儒追王妃……”
韦利见听得糊涂,喝问:“什么乱七八糟的?”
探马说:“不乱!胖侏儒瞎了眼想调戏大食王妃,让王妃一巴掌扇到墙角,下令砍了!嗨,怎么砍呀?那人横瞧竖瞧像个球,找不着脖子……”
韦利见叹道:“还说不乱?半日功夫乱成一锅粥,偏你探得明白!”
探马捂着胸口说:“谢天谢地,小人不留神被大食兵逮着,王妃只问小人要金天师,并没下令砍了小人。”
韦利见问:“王妃可像凶神恶煞的母夜叉?”
探马笑答:“哪是母夜叉?王妃美着哩!”
刺史心头一亮,暗想:“久闻大食女子风流多情,莫非王妃爱上我大唐的哪位金天师,特来寻他述旧不成?唔,不错,大食国跟大唐交战,断无女流之辈领兵的道理。”
如此一想,顿时放了心,知道局势尚有起死回生的余地。转而记起适才送去的“金天师”非老即小,一个像样的俊俏后生也无,立时大悔。思忖要再送几位,急切间到哪里去觅?
正在万般无奈,忽闻前面一阵喧哗,逃难出城的百姓们遥遥望见广州浓烟烈火,放心不下房屋财产,奔来恳求刺史大人回城剿寇,被兵丁们拦阻在山脚。
百姓们乱糟糟吵道:“大人是百姓的父母官,该当替小民做主,兵爷拦着不让见是什么道理?”
兵丁反唇相讥:“父母官管死管活管吃管穿,终不成还管当媒婆?大食王妃要金天师,你们交出金天师,王妃自肯退兵的,只管在这里聒噪作甚?”
百姓面面相觑,并不知“金天师”是何等人物。如今情势危急,有这一条缝儿,谁不愿钻?当下姓李姓王姓唐姓赵的纷纷退后,只把姓金的推到前头,乱嚷道:“他们谁是天师,我等实实不知,兵爷们自己认吧。”
韦利见又喜又忧,吩咐把姓金的年轻男子单挑出来,问了又问,并无一人承认自己与大食王妃有什么瓜葛。韦大人怒道:“国难当头,忠肝义胆且不提,怎么竟没有一个多情的?与人通奸,例本该斩,本大人不打算兴师问罪,只请你去找王妃述一述旧情,有何不美?哼,说吧,谁是金天师?”
姓金的男子齐答:“小人不是。”
韦利见暗忖:“你们不承认,那大食王妃万里奔来,她岂不认?索性一古脑送去,自然水落石出。”
计较已定,韦大人下令把姓金的年轻男子统统塞进马车,派得力手下押往广州。
螺丝山到广州城二十余里,这群“金天师”吵的吵闹的闹,哪得开交?好不容易来到城边,只见城门大开无人看守,城里房屋多烧成断壁残垣,四处青烟乱冒。“金天师”们看见这副情景,发声喊扭头就逃,赶车的衙役也怕死,慌忙扯转马头,也逃了个没影。
这当儿颜颇和石扇却紧跟在玎零之后进了广州城。颜颇跑得气喘吁吁,一错眼,石扇已不见踪影。废墟间偶有一两条野狗窜过,触目皆是黄烟焦土凄惨景象。
颜颇急得大声呼唤:“石哥哥,你在哪里?”
此刻石扇正忙着追赶俏公主玎零。玎零艳丽的红裳不时在残垣中闪现,他两眼盯住红裳,脚下紧追,不小心踩着断砖跌一跤,待他爬起,哪里还有玎零的影子?
石扇流浪江湖,与他打交道的女人不是横眉冷眼就是趾高气扬,只有一个女孩好好跟他说过话,便是温柔如水的颜忆儿。今日妖娆多情的玎零笑嘻嘻出现,他的眼睛忽然再也不听使唤,尽管那丫头对他爱理不理,他仍情不自禁追随在她身后。
现在玎零不见了,狂风卷着烟雾在空巷中翻滚,远处不时传来房屋倒塌的沉闷巨响,更增添了凄凉恐怖之感。
石扇不觉害怕起来,埋头乱跑一气,忽然瞥见旁边小巷深处红影一闪,当下欢喜得大叫,急忙拔腿追去。
小巷弯弯曲曲,尽头横着另一条巷子。这横巷十分偏僻,侥幸躲过了乱兵洗劫。石扇追到横巷不见前面人影,左右瞧瞧,发现有张房门大敞着,他想也不想,连忙冲进这门,屋内却空无一人。
忽听身后吱扭轻响,那朱漆大门快速关闭,门后悄悄转出一个大食武士。此人肩披一块鲜红斗篷,难怪刚才石扇把他的背影当做了玎零公主。
石扇定睛一看,骇然大叫:“哇,狗汉官!”
“大食武士”阴恻恻冷笑一声,道:“小鬼眼力不赖,倒不料你居然能一眼认出老夫。”
他满脸浓须,头缠包帕,身穿大食武士服饰,哪有半点钟陵怪客金天师的影子?刚才石扇脱口叫出“狗汉官”,并非眼力分辨,而是凭直觉认出这厮。
石扇没料到仇人忽然现身,一时怔住。金天师冷笑道:“你数年追踪老夫,妨碍老夫的复仇大业,早就该死了!嘿嘿,今日老夫取你小命,你把这笔账算到大唐皇帝头上吧。”
说罢举起手中刀,觑准少年头顶狠狠砍下!
石扇仓惶后退,摔倒在地,躲过这一刀。他愤怒大骂:“狗汉官,老爷的姐姐一定杀你报仇!”
金天师仰天笑道:“蠢哉胡儿,大食王妃得了你的尸首,还怕她不肯挥戈杀向长安吗?”
骂罢状如疯虎举刀乱砍,必欲置石扇于死地。石扇满地翻滚躲避,抽空狠狠踹出一脚,踢中金天师那条瘸腿。金天师打个趔趄,石扇趁机逃出门外,捡起地上一把破刀,回身向追来的金天师劈去。金天师猝不及防,慌忙抬臂格挡。石扇这一刀挟着满腹仇恨,实是迅猛无比,金天师惨叫一声,掌缘让破刀削去一块肉,顿时血流如注。
突闻人声嘈杂,一群大食兵跑进横巷,金天师一愣,闪身躲入门内。大食兵看见石扇,奔上前把他摁住,石扇大喝:“放开我,我要去杀仇人!”急切之下却是说的汉话,大食兵听不懂一个字。
正闹得不可开交,大食王妃闻声赶来,锐声呼唤:“扇儿,是你吗?”
石扇扑入王妃怀中,哭叫:“姐姐!”
王妃本以为兄弟凶多吉少,突见石扇哇哇入怀,犹疑是梦,抱着兄弟又哭又笑,半天才记起要瞧瞧耳朵。撩开乱发看时,石扇两耳都在,半点伤痕也无。
王妃道:“陆先生料得不错,老乞婆果然是借刀杀人!扇儿,陆先生说金天师将你囚禁在钟陵,金天师是咱们家仇人么?”
石扇哭道:“害爹娘的就是他……姐姐,狗汉官就在那屋里,你快杀了他!”
王妃急令搜人,大食武士围住那幢房屋,屋内杳无人影,只见地上血迹淅淅沥沥滴到屋后花园的墙边,金天师显然已越墙逃走。王妃怒道:“给我追!今日定要抓住狗贼碎尸万段!”
大食兵速闭城门,篦梳广州。王妃携石扇匆匆返回刺史都衙,不多时武士来报:广州城四门俱已紧闭,搜遍全城,并无一个人影,连那些趁火打劫的强盗也不见了。
又有武士乱哄哄抬来一具尸体,说不知什么人竟把大食武士杀死在东门城墙下。石扇心里一动,忙拨开人群细瞧。
尸首肩披鲜红披巾,着大食武士服饰,面孔血肉模糊五官难辨。石扇翻开尸首的右手,只见手掌边缘凝结着乌血,削去了一块掌肉。
石扇狂喜叫道:“瞧这手掌,是老爷削的!这就是狗汉官!”
王妃唾道:“灭我柘析、虏我父王,我当狗贼是三头六臂大镇尼呢,原来这副贼样!不知哪位英雄杀了老妖,替我姐弟报此血海深仇?”
吩咐把仇人尸首拿白布裹了,带回海上祭奠柘析父王。正忙乱着,侍卫报称城门外有位书生叩关求见王妃。书生拿根竹箫,自称陆羽。
王妃一愣,急忙下令:“关紧城门,千万别让陆先生进城!”
石扇有些惊讶,问:“陆处士在钟陵冒死救我,是个好人,姐姐怎么不许他进城?”
王妃苦笑道:“兄弟,姐姐要知道你平安无事,决不肯放这把火。姐姐如今理亏,拿何脸面见他?”
她心烦意乱笑几声,自言自语骂道:“两个死婢子,怎么把大魔头放到广州来了?”
石扇更觉惊讶,忙问:“怎么姐姐叫他大魔头?陆处士武功很高强吗?”
王妃抚着兄弟的乱发笑道:“如果有人令你又爱又恼,不是魔头是什么?魔由心生,小孩儿家不懂的。”
石扇有什么不懂?这句话立时在他心里勾出玎零的俏模样!他出一会神,忍不住拖了姐姐问:“万一有个人,也不叫你爱,也不叫你恼,只叫你的腿和眼珠不听使唤,那是什么?”
乌将军匆匆来报,说大食国波斯国的船只都已从抱旗山移泊广州港口,整装待发。王妃大仇已报,又找着了兄弟,再也心无挂碍,当即下令返航。船队乘风破浪疾驶向西,直到两三个时辰后侍女们才发觉,石扇小王子睡觉的锦被中塞着个枕头,人早已溜了。
王妃远眺身后,只见浊浪滔天乌云翻滚,秋季例行的大风暴正在洋面酝酿,返航寻找石扇显然不可能。
王妃无可奈何,只能合掌祈祷:“万能的安拉,请保佑我的野马驹兄弟吧……”
石扇趁乱溜下宝舟,趴在海边礁石后望着大食船队扬帆去远,心里有些难过。这个世界上他唯有姐姐一位亲人,很不该惹她着急,可是有穿红裳的玎零害人,情窦初开的少年心怎得安宁?
大食王妃走后,广州城到处一片哭骂诅咒声。烧城的是姐姐,石扇生性再粗疏也知这回自家没理,慌忙撕块衣襟蒙在头顶,以防被人认出,躲躲闪闪混出城门。
城外人熙马攘,逃难归家的百姓蜂拥而来,将一条官道堵得严严实实。石扇不知该向何处寻找玎零,茫然四顾,忽见一道高坎上两道人影掠过,一个圆滚滚的是侏儒黄瓢,另一个手握宝剑身形矫健,不是仆固琪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