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扇看到仆固琪手中那把剑,不由咧嘴一乐。剑是玎零的,她肯定得找麻烦,只要跟定仆固琪,不就能看到玎零了吗?
主意打定,石扇拔腿就追。那仆固琪不知有什么急事,大步流星径奔东南,黄瓢虽是侏儒,脚力却也不弱,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跑到一片乱岗中,仆固琪忽然不见了踪影。黄瓢站在山头东张西望,破口大骂:“臭小子,抢了老爷的黄瓜小美人还想溜?老爷今日定不放过你!”
石扇讨厌这侏儒员外,懒得理他,悄悄绕过山包,继续追踪向前。他自幼追寻金天师报仇,别的本事没有,却练出了跟踪的能耐。眼前这片山林深草密沟壑万千,他半些儿不迟疑,钻进一条长满菖蒲的山沟,亮开嗓门大喊:“仆固琪,出来吧!”
话音未落,一颗松球嗖地飞来,砸着他后脑勺。他赶紧回头,见沟壁上有棵树松针微晃,忙纵身猛扑,从树上拖下仆固琪,趁势骑在他肚皮上。仆固琪怒叫一声,振臂把石扇掀翻。
石扇骂道:“好没脸,骗人家的宝剑!”
仆固琪冷笑:“奇怪,这宝剑是你的吗?”
石扇一时语塞,心想:“我要是帮玎零夺回宝剑,玎零一定喜欢。不过这臭小爷身手了得,硬抢不行,得拿他个错处,逼他交出宝剑才好。”
他瞅着仆固琪手中那把寒光闪烁的宝剑,不由想到金天师心狠手辣,能杀了他的人肯定不是寻常角色!石扇亲眼看见仆固琪进了广州城,难道城里碰巧还有另一位高手携了这么锋利的宝剑,恰巧撞着金天师不成?
转念至此,石扇忙指定仆固琪嚷道:“金天师是老爷的仇人,凭什么要你杀?你赔!你赔!拿这把剑赔给老爷,咱们两下扯平!”
仆固琪笑问:“谁是金天师?谁说我杀了他?”
石扇怒道:“金天师是个狗汉官,你要是没杀他,肯定跟他一伙,也是个狗汉官!”
仆固琪双眉一挑,正想驳斥,忽听有个清亮的声音笑道:“铁勒族仆固部乃匈奴苗裔,哥滥拔延之后,世代赐封金微都督。谁把仆固琪认作汉人,那才叫有眼无珠呢。”
两位少年慌忙扭头看说话的是谁,只见身后站着位窈窕女子,穿一身素色裙衫,脸上蒙着半截轻纱。石扇怔怔地看着她,心里觉得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蒙面人打量仆固琪,笑问:“你就是九爷吧?玎零让我找你——”
一语未了,仆固琪叫道:“你准是玎零的姐姐,请吃小爷几剑!”
这小爷说翻脸就翻脸,呼地拔剑出鞘,刷刷刷几招,出手极凶猛狠辣。蒙面人跃身避开,惊奇地问:“这是干什么?”
仆固琪不吭声,一把剑上下翻飞,一招紧似一招递出,一边打,一边翕动嘴唇,像是默念记数。剑峰扫处,落叶簌簌,一团剑光追裹着蒙面人,疾如狂风吹絮,险似怒电掣空,端的凌厉无比。
数十招打过,忽听“叮”一响,瑯琊剑颓然落地。石扇惊讶地发现蒙面人衣履未乱神定气闲,仆固琪却气喘吁吁,满脸惊骇。
仆固琪不相信似的怔望着蒙面人,忽然“嗨”了声,转身往沟口跑去。
蒙面人笑道:“九爷,你忘了剑。”
仆固琪不回头,背影实有万种沮丧。蒙面人拾起剑信手甩出,那长剑宛如一道白光,“叭”地插入仆固琪背后剑鞘中,正是不偏不倚,直如长了眼睛一般!
这一手,就连石扇也瞧出来,实在奇妙极了。
仆固琪拔出宝剑,恋恋不舍摸了又摸,涨红脸小声说:“我十招削你衣角不下,有何脸面使这宝剑?我、我跟玎零打赌发过誓的。”
蒙面人一怔忙问:“原来玎零让你等在这儿削我的衣角吗?”
仆固琪答:“是。她让我来菖蒲涧,说她的姐姐范无心每天来此练功……”
蒙面人跌足叫道:“哎呀,小妮子误我大事!她对我说的事儿,大约也是诓人的了。”
仆固琪一咬牙,把宝剑塞回蒙面人手中,逡巡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瞧一眼,实在是一万个舍不得。石扇刚才见识甩剑入鞘那一手,对蒙面人极为佩服,上前笑嘻嘻搭讪:“范姐姐,玎零说了什么事儿?是说我吗?”
蒙面人摇头道:“此事与你无关。小妮子说仆固琪杀了个瘸腿老头,约我来菖蒲涧认认尸体。”
石扇拍掌大笑:“哈,我亲眼看见金天师的尸体抬上船,此刻早掀进海里祭神了。你别错怪玎零,她说金天师是仆固琪杀的,一点也不错。”
仆固琪跳起来叫道:“小爷没杀金天师!”
石扇笑道:“怎么又耍赖?你杀了金天师,连玎零都知道。”
仆固琪涨红脸,急口发誓赌咒:“谁耍赖叫他烂耳朵、狗啃鼻子、嫁个回纥、一辈子不能回家!”
这咒语够奇特的,石扇不由怔住。蒙面人疑惑地打量着仆固琪,嘴里问:“石扇,你王妃姐姐得着的,果然是金天师的尸体吗?你追踪金天师数年,对他十分熟悉,看到他的尸体时,心里应该有种异样感觉吧?”
石扇吃一惊,心想怎么自己的秘密全让她知道了?不由暗猜:“准是玎零告诉她的,她是玎零的姐姐嘛……唔,玎零又是从哪里打听到这些秘密?反正不管怎样,玎零愿意打听我的秘密,证明她心里想着我,哈哈!”
蒙面人看他忽忧忽喜,已然洞知他心里所想,摇头苦笑道:“玎零这小妮子真会骗人!她没有姐姐,范无心是她的大哥。”
石扇忙问:“你不是玎零的姐姐,那你是谁?好奇怪,我瞧着你有点眼熟呢。”
蒙面人刚要回答,涧口黑影晃动,黄瓢欢声大叫:“臭小子,老爷逮着你了!”
众人愕然看着这侏儒员外,不料他身后又走出一人,身著青衫,手握长箫,正是丑书生陆羽!
黄瓢指着仆固琪,对陆羽嚷道:“你要找的人就是他,黄瓜小美人是他抢走的!”
陆羽瞥一眼仆固琪,目光立即移向蒙面人,又惊又喜看着这裙衫飘拂的女子。蒙面人一双俊目荡出柔柔眼波,轻声笑道:“处士中了波斯迷魂香,如今可大醒了?”
陆羽抬手一揖,说:“惭愧!鸿渐大意遇险,多谢侠女出手相救。未知侠女尊号如何称呼?”
黄瓢抢先说:“她叫公孙玉娘!”
仆固琪听到“公孙玉娘”四字,突然惊奇地睁大眼睛。石扇醒悟过来,笑说:“你就是在藏珍阁救我的那位仙女,难怪眼熟。”
蒙面人抬手摘下面纱,笑道:“既然连黄员外都查明了我的身份,这面纱多余了。”
仆固琪定睛瞧她,顿足大叫:“公孙玉娘大名鼎鼎!哎呀,原来竟是——”
他咽住剩下的话,脸上露出尴尬神色。公孙玉娘粲然一笑:接口说:“原来竟是貌不惊人的弱女子,让九爷大失所望?”
此言正是仆固琪心中所想,然而玉娘含笑说出,却有股不可言喻的深义。仆固琪想起刚才那番“削衣之战”,顿时面红过耳。
陆羽打量公孙玉娘,见她年约十八九岁,素面朝天不施粉黛,那种清纯脱俗的美丽,仿佛将暮色也逼退了三分。
慕色如狂的黄瓢溜近玉娘身后,意图占点便宜。玉娘怒喝:“瞎眼东西,一边歇歇去吧!”
她抬腿踢去,侏儒员外飞向崖壁,挂在一棵树上,吓得惊惶惨叫。
玉娘喝问:“黄员外,你怎么知道我是公孙玉娘?”
黄瓢慌忙回答:“是金天师认出你的,不关我事……救命哪!”
玉娘眉尖轻蹙,转向石扇郑重问道:“方才你还没回答呢,你看到的尸首究竟是不是金天师?”
石扇答说:“尸首脸砸得稀烂,不过手掌那块肉是我削掉的,我亲眼验过,一定是金天师。”
陆羽听说金天师已死,松了口气,想起自己还有未了之事,倒是必须加紧完成,忙扭头问仆固琪:“九爷,忆儿在哪里?”
仆固琪脸一红,欲待溜走,众人的眼睛都盯着,到底难以隐瞒,只得呑呑吐吐说出件可笑之极的事来。
原来钟陵那夜仆固琪一时兴起,飞马掳走忆儿。他早听说南海有个林邑国,林邑王手中有一柄绝世宝剑叫瑯琊,便带着忆儿跑到林邑,想向林邑王讨那瑯琊剑瞧瞧。
谁知林邑王除了瑯琊宝剑,更有位多情任性的玎零公主。公主一见仆固琪,不由分说定要嫁他,竟把忆儿和仆固琪的随从们扣押起来,逼得仆固小爷逃往广州。
仆固琪从玎零手中夺得瑯琊剑,玎零激他:“九爷敢不敢去菖蒲涧跟我姐姐较量?要是十招削下姐姐的衣角,剑归你,忆儿也还你。若没这本事,啊哟,你还有什么脸面使唤瑯琊宝剑?”
仆固琪年少气盛,自忖武功出自名门,哪有十招削不了衣角的道理?当即与玎零击掌赌咒,兴冲冲奔赴菖蒲涧。谁知玎零却把公孙玉娘骗来,竟叫仆固琪大失英雄颜面。
陆羽叹道:“可怜忆儿被你们顽皮捉弄,如今她关在林邑国,如何是好?”
仆固琪羞愧难当,低声说:“我这就去救忆儿。”掩面飞奔出涧。石扇半点不迟疑,撒开两腿紧追而去。
陆羽目送两位少年,心下踌躇:“这对顽皮捣蛋的师傅哪能救人?多半又要另生枝节了。”欲待追去,转念想起皎然伤重,季兰不知是否离开钟陵?实觉揪心剜肺,两腿竟抬不起。
只听玉娘轻声说:“处士不必为忆儿担忧。那金天师死得蹊跷,才令人担心呢。”
陆羽暗惊,问:“怎么蹊跷?”
玉娘道:“金天师狠辣异常,怎会轻易被人杀掉?尸首面目被毁,更是十分可疑。可惜大食王妃把尸首带出海外,无从验他真假。”
陆羽心想她对金天师如此耿耿于怀,莫非二人有什么恩怨?玉娘明眸闪闪,已然瞧出他的怀疑,忙道:“颜颇流落江湖,与金天师还有不小的干系呢。”
陆羽一怔:“怎么?”
玉娘道:“颜真卿与董秦结盟抗贼,派贾载渡渤海,以小颜颇作人质。贾载途中遇着风暴,被迫阻了两日,这当口有个奸细探得他们的动静,抢先渡海向安禄山告密,贾载一行尚未抵达范阳,便中了安贼的埋伏,颜颇因此与亲人失散。”
陆羽惊问:“那奸细是金天师?”
玉娘点头说:“正是。金天师助纣为虐行踪诡秘,引起中原抗贼义士的注意。义士们联手追查,这厮狡猾异常,立即隐藏起来,直到最近才在钟陵发现他的踪迹……”
话说至此,玉娘忽然打住,像似有话不便再说。陆羽默默一想,已然醒悟——她便是跟踪到钟陵的抗贼义士,在探查金天师底细时,不期而然遇着陆羽,所以出手相救。
陆羽心里升起敬佩之情,抬眼望向玉娘,恰撞着她两泓秋波荡来。二人心头大震,急忙各自别转脸。
黄瓢挂在半空挣扎不停,大叫饶命。玉娘定一定神,喝问:“金天师现在何处?说得实在,我便饶你。”
黄瓢气喘吁吁说道:“美人,你要是不肯相信他死了,就去大王山找。”
玉娘目光警觉,问:“他在大王山有亲友?”
黄瓢道:“屁,什么亲友?大王山宋寨主去我府上做客,金天师缠着他拜了把子。火烧藏珍楼那夜,金天师说广州有注大财,让我叫上宋寨主一起发财,我没听他的,叫了白之乎。”
玉娘怒道:“原来广州城里趁火打劫的强盗是你引来的,可恶!”
此时陆羽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告诉玉娘:“我见大食王妃时,曾提起石扇追踪仇人之事,王妃说害她家破国灭的仇人是个瘸腿谋士,形貌与金天师十分契合,她怀疑金天师便是那个谋士。”
玉娘急问:“王妃有没有提起谋士的名姓?”
陆羽摇头答道:“我问过了,王妃不知。”
玉娘沉吟片刻,轻声自语:“这倒是个值得追踪的线索……”
扑通一响,挂着侏儒员外的那根树枝断了,黄瓢摔下地,再不敢招惹美人,爬起来慌不择路抱头鼠窜。
陆羽和玉娘走出菖蒲涧,来到分岔路口。玉娘道:“我这就去大王山探查金天师下落,处士欲往何处?”
陆羽心里只想展翅飞到李季兰身边,向她倾诉别离之情,可话未出口又踌躇暗想:“那金天师包藏祸心欲毁江山,国难当头,我怎能把儿女私情置于社稷之上?”
他拿定主意,向玉娘一揖笑道:“鸿渐不才,愿助姑娘一臂之力。”
玉娘大喜,指着东北方向说:“大王山就在广州与钟陵之间。处士探访好友,亦是顺路。”
陆羽一怔,暗叹:“她总能猜着我的心思,真是冰雪聪明的奇女子啊!”
二人相视一笑,并肩向东北疾行。
暮霭从山峦间缓缓飘起,悄然携来秋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