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父母都普通得跟中国农民一样,新中国的一系列政治和非政治的运动,没给我们留下什么难以忘怀的印象。我家里,接连不断的有了大哥、二哥、三哥、四哥,父母为生计不停忙碌,只是从1958年大炼钢铁到1962年自然灾害那几年,成了家里永久的记忆,在后来我慢慢成长的过程中,家里回忆最多的,就是那艰难困苦的灾荒年成。最小的哥哥生在印年,最大的还不满10岁,四兄弟全靠父母的精打细算。那时他们和所有的人一样踏遍了城背后的双桂山和长江边的沙滩草地,挖尽了鹅咽草、蕉藕头、观音土。那时母亲为了能多找点吃的,去离城七、八公里的农场劳动,每天摸黑回家时,总能在口袋里翻出红苕根、莴苣菜或是一把葫豆叶。而我那年壮的父亲,本身都干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却为了多得一点口粮,又每天加班到深夜,把别人投入高炉去融化了的锅儿、铲儿又加工成锅儿、铲儿,为此单位补发给他二两米饭。父亲把米饭揣在怀里端回家,和着哥哥们捡的和母亲带回的可以充饥的东西,掺上一大锅水,在火上煮得烂熟,再叫醒最小的两个哥哥,一家人每天至少可以在半夜吃到一碗这样的饭,其实应该说是汤。就为那一碗稀饭,小哥哥现在都有不管睡得多熟,一叫就醒的习惯。正因为有这样的父母,兄长们才一个个熬过来了。
灾荒岁月总算过去。
迎来风调雨顺的1964年,那个春暖花开的早晨,门前的长江漂着片片上游流来的桃花,江水最是清澈可人的时候,我的第一声啼哭,给我们这平凡的家庭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惊喜与欢乐,在一连串生了5个儿子之后,我以第一女儿的身份出现在家里,给家里增添的欣喜自不消说,那些与父母有过结怨骂过他们生不出女儿的人自然哑口,而更多的却是父母的同事和朋友们成群结队地前来祝贺。父亲已乐得和忙得昏了头,一碗碗道谢的荷包蛋,送到每一个前来恭贺的人手中,而在忙乱的间隙,不断地把我抱在怀里,忍不住一亲再亲,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儿啊!粉白娇嫩,生机勃勃,园园的脸上那双长睫毛的大眼睛,惊奇地看着所有的人,小巧玲珑的嘴总在人们高兴得就要忘了她的时候张口大哭,连哭声都那么悦耳动听。父亲的爱在那一刻达到了顶点。按辈份,父亲给我取了现在的名字,当时我们那条街有一个比我大的雪蓉,一个小的小蓉,她们现在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而父亲不经意给我取的这个名字,在我现在杂七杂八读了些书,特别看了流传于港台、日本等地的一些关于姓名的书过后,才发现这名字取得是那么的好,那么的符合所有的数理与生辰。为此我从一出生倍受关怀和爱护,除开青春的情感有些小小不快,用数学观点当成小数点后的两位数字可以忽略不记的话,我的人生命运真可以说是一帆风顺。我不知是神灵昭示了父亲,还是父亲已理解了神灵,就为这看似普通却异常高贵的名字,我得感谢父亲一辈子。
以后的日子,便是父亲含着我怕化了,抱着我怕捂了的爱。就为了我,父亲戒掉了他祖辈留传下来的喝烈酒、抽叶子烟的老习惯,带我的婆婆每天把我抱到母亲那里喂奶后,还要抱到父亲单位去让他看看。在家里,我享受最大特权,任何好东西都由我先吃,那时物资匮乏,一碗蛋炒饭就是好东西,只要我想吃,任何时候都可以,只有我吃不完的,哥哥们才能尝一点。在我五岁那年家里又有了妹妹,妹妹的到来丝毫也没削弱我在家里的地位。
那时母亲单位做计件,她病也多。放学后的日子,我总是先到爸爸车间,等着他下班,因为害怕红炉房那吓人的空气锤,每当要使用时,父亲总让我去旁边的木工房。木工房的师傅也喜欢我,父亲为我准备了好多木块块,装在几个大盒子里,其式样之多和稀奇古怪,比我现在给女儿买的几十元一套的积木还丰富。没想到那时父亲的一种溺爱,一种怕女儿寂寞的心,不经意的培养了我无尽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为我今天的发展打下了深厚的基础。那时对于我们这样的工人家庭,根本没有家庭教育,早期教育之说,父亲,又是神灵昭示了你么?
那时,我和妹妹洗头洗澡的事也由父亲包了。夏天的傍晚,晚霞还在城背后的双桂山顶漫步,一条街的小孩们,都在自家门口洗澡,整条小巷都听到稀稀哗哗的水声,小孩们的欢叫声,也和着水声一起飘飞。不时听到清清脆脆的一声“啪”,那准是哪个小孩不听父母的安排,屁股又遭了秧,而我不管在澡盆里动得多凶,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一下。那些小孩就哭红着眼,指着我:你看厚蓉比我动得还凶,她爸爸就没打她。小孩的父亲或者母亲就说:人家是女儿王,她家的千金小姐,你呢!说着屁股又“啪”了一声。那时父亲便得意到极点,在我本已洗干净的身上,又抹一遍肥皂,叫大哥或二哥再打一盆水来,而两个捧着衣服和毛巾的小哥哥也跟着屁颠屁额的忙前忙后,我得到的感动可想而知。冬天,父亲便让我们去他车间,炉火里,早有两块烧红了的生铁,父亲接上一大铁桶水,把两块鲜艳夺目,红得异常灿烂透明的铁丢进水里,“瞿瞿瞿”水中翻滚着浪花,水花息了水也热了。有时水面漂着几小块铁沫,父亲便小心奕奕地捡出来,再给我们洗。身后是红红的炉火,前面有父亲温暖的大手,就是寒冬腊月,我们也丝毫感觉不到冷。后来稍稍长大,不好意思再让父亲洗澡,父亲就一丝不苟地为我们烧好洗澡水,准备好肥皂洗发膏后才离去。
我读书的时候,头也由父亲梳,那时我扎着两条小辫,经常不同花样的盘在头上,还扎着两朵大大的蝴蝶结,那蝴蝶结就随着我在校园里到处飞舞,托衬得我更加活泼美丽。老师爱问我是谁梳的,我就告诉他是我爸爸,老师不相信,到现在我也不相信,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任何人说给我,我都不信!可这确实是真的,我简直想象不出来,父亲那双打铁的手,怎么会在我头上发挥出如此出色的本领!爸爸,你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爸爸!我现在看着故事都很难给女儿讲一个的丈夫,我想许多年以后,我的女儿还会象我怀念父亲一样的怀念他么?如果不是真正的无私的伟大父爱,爸爸,你能学会做那些事吗?
在我读小学期间,母亲的病又犯了,除了癌症,所有的炎都有,肝炎肺炎关节炎,肾炎肠胃炎,总之在当时都挺吓人,县医院已无法治疗,只有转到重庆大医院。那时候为了照顾母亲,父亲一个月上两个月的班,单位因父亲确实很好,不忍心扣他的工资,就让他一个月做二个月的事,腾一个月去照顾母亲。那本已非常繁重的体力劳动,再加重一倍,叫平凡的人怎能接受!也为父亲的英年早逝种下了祸根。母亲的病终于治好,而父亲的身体从此不佳。
以后的日子过得好快。
转眼到了1978年,恢复高考第二年,四哥参加高考成绩名列全县前茅,可一体检,肺结核。这给我们家特别是父亲一个沉重的打击,满以为家里就要出一个光宗耀祖的读书人,谁知出现了这样的不幸。大学在那年终与哥哥失之交臂。父亲悄悄擦掉眼角的泪,以博大的父爱去温暖哥哥那受伤的心。那年父亲从他工作了几十年的单位上退了休,一早起来煮好牛奶鸡蛋让哥哥吃了去公园锻练身体,哥哥在病好后的第二年,很轻而易举地又考上了大学。
我高中毕业那年参加了工作,是在离城十多公里的一个乡中心小学教书,那时车辆较少且学校规定每周只能回家一次。当时学校条件非常艰苦,唯一的公用设施就是那个只卖萝卜、洋芋的食堂,所以每周回家洗澡成了必须。开始那几年城里还没有用上天燃气热水器。每到星期六下午,父亲早早烧了很多开水,盛在水瓶里、盆子里、锅里,等我回家,有时回家晚了,他就站在路口,望着我来的地方,望得眼睛发痛,而用的水热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回家。晚上,一大家人围在桌上,吃着父亲煮的可口的饭菜,父亲则慢慢喝着酒,听我们摆着天南海北的农门阵,家里不时暴发阵阵笑声,那浓浓的天伦之乐,让我们深深的感谢有这样伟大的父亲,有这样好的家!
过后,家里增添了小侄儿,第三辈人的诞生,让父亲兴奋不已,他又象当年爱我一样,深深地爱着他的孙子,心甘情愿的做保姆。每周回家,父亲总抱着小侄儿在街口等我,我从父亲手中接过手舞足蹈的侄儿时,父亲高兴得就象个小孩。可我发现,父亲开始老了,清癯的脸上,已刻下了岁月的纪念,而我总不能调回城,成了父亲唯一的心病。能让父亲宽心的,是我考上了重师中文系本科函授,且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并且在我们县和地区都小有名气。父亲在别人夸奖我的时候教训我不要太骄傲,转过背就沾沾自喜,把发有我作品的报纸和杂志一一收好。
1985年春节,强壮乐观的父亲病倒了,在县医院治疗了两个月后转院去重庆,被确诊为肺癌,那一刻对我们的打击,不亚于一次世界大战。爸爸,你怎么那么没福?!在我们六兄妹全都参加工作,生活条件已开始好转的时候,你却病倒!是你用你的生命换来了我们今天的幸福么?父亲喝了一辈子的白酒,抽了一辈子的叶子烟,当我有能力给他买最好的酒,且正准备给他买的时候,医生却不准他再沾一滴!随后的两年母亲陪着父亲辗转各大医院,他们出门在外,我给买了大头毛皮鞋,买来纯毛线,一针一针的给他织着袜子,把女儿对父亲的敬和爱织进那长长的线里。回到家里,父亲那与疾病顽强斗争的精神和他乐观豁达的态度,让我们全都忘记了他是个癌症病人。我们全家人对父亲倾注了极大的爱;哥哥们轮流着整夜整夜在医院护理他,就是在最后两个月,父亲已病得起不来床,还是极力做着力所能及的事,尽量减少家人的负担。随着父亲病情的反反复复,我们全家人的心也喜喜悲悲。能让父亲欣慰的是在他去逝前一个月,我终于从乡下调回城里,并且是个非常不错的单位,父亲那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事实是残酷的,我们的爱战胜不了病魔的肆虐。在两年后那个寒冷的早晨,父亲拉扯着我们全家人的心,终于离开!我们的心也全都死过一次。
岁月悠悠——
爸爸,你安息吧!
时间不能增添一个人的寿命,然而珍惜光阴可使生命变得有价值。
夕阳
轻风柔柔,吹拂缕缕白发;银丝颤颤,拨动女儿心弦。第一次发现您俩老了,心中生出一阵难言的酸楚。
夕阳里,您俩相搀着站在窗前,逐渐枯萎下去的身影罩在落日的余晖里。晚霞落于远山,暮霭起于四野,您们静穆的眼神越过小镇,落向何方?也许期待与梦想,并不是青年的专利,它们也该活在你们不老的心中罢!
三十多年了,只为一线魂梦索绕!那些关于路的传奇,已经在狂风暴雨的洗礼中鲜明而永恒,而女儿又该怎样从你们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去揣悟一曲伟大而平凡的铁路人的赞歌呢?你们朴实得象护路的老松,甚至连发黄的纪念性的老照片也没有几张,于是我明白,缄默正是你们一代人的风格!
三十年前的今天,你们勤恳拓荒,三十年后的今天,你们终于搬进了五层高楼。依窗而立,当年眼中的不毛之地,如今已经变成繁荣的马道小镇;极目远眺,显眼的是动脉成昆;睹物有感,动心的沉沉往事汹涌澎湃。
曾经的您们,青春、强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而现在,你们上下五层楼的阶梯,也已经颇是难事。你们,真是老了,所以您们更愿相依窗前,观景叙旧。您们在回忆中互相慰藉、互相依托……
我害怕那一抹余晖,爬上我家阳台,我更害怕您俩搀扶而立,互道沧桑。因为这一切,都使女儿感到,您们老了。但是您们自己,却并未觉得。
总是在黄昏里,父亲牵着母亲的手,讲那些掉了牙的陈年旧事;父亲苍老的声音总是说:“我们当初来的时候,那一片全是荒地,我们没有象样的住处,我们没日没夜地于活,心情舒畅,我们……”母亲总是微笑,间或也说:“是啊、是啊,我们、我们……”您们是最可敬的一辈,因为您们注重“我们”,而淡泊了小我。一种默默无言的奉献,一种忘我的创业精神,才筑就了这条令世界叹为奇迹的成昆。当您们无怨无悔地付出之后,现在,该颐养天年了。我从您们会心的微笑里,能感受到您们奉献之后的幸福,也能深刻领悟到您俩之间那朴实的关爱。
您们喜欢走进夕阳,能从那渐失热力而趋平静的晖光里,找到契合心灵的节拍。当一曲深沉的二胡流过心田,您们渐已干枯的双眼重泛心潮。静静相偎于渐淡渐暗的光影里,沉默对望的您们,想起了什么?
父亲,你是不是想起了被抓了而去,从此杳无音讯的爷爷?风捎的传言里总是说他在台湾,或者已经随风而逝,于是你总想去找寻一个真实的答案;你是否想起了奶奶凄凉的病故,抛下你和叔父于苦难的童年,从此倍感人世的冷暖;亦或再忆成昆的风雨,自豪于新中国主人翁的建设热情,从钢铁银河里打捞已逝的青春?
母亲,你是否思念着家乡的青山绿水,开始叨念叶落归根的乡恋;你是否忆起了曾经的年轻,美丽和哀愁伴儿女成群?家对您是那么重要,您为儿女们奉献了所有。现在,当儿女已经成人,您却渐失曾有的活力。夕阳下,纱窗内,当您守候的眼神终于盼来儿女归家的脚步,您的心里,会是装着怎样的欣喜啊!
当一年欢聚,其乐融融的时候,我发现您们是那样满足和谦虚。您们从不在儿女面前炫耀自己曾经的苦难,也从不用父母的权威,而是用那平静而祥和的微笑。就连香港回归这样的大事,您们也只是淡淡地说:孩子终于回家了。我知道您们有过太多的阅历,激动,总在心里。
我知道父亲不会去追逐爷爷的足迹,因为爷爷的道路是被逼的,但我会去沿着钢轨寻您的足迹,用我的青春,写您没有写完的故事。作为成昆人,我的心会有和您一样的自豪;我也会继承妈妈的坚忍,和对人生的执著,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雨,我都要象树一样坚挺。
当您们走进夕阳,融入夕阳,我知道您们也就成了夕阳的一部分。是的,您们是一道美丽的夕阳,也许不够热烈,可您们却那样安详。我要向您们致最深的敬意,向那所有的,平凡而朴实的铁路老人……
光景不待人,须臾发成丝。
卖山茶花的女孩
好小的女孩,好小的彝家女孩,守着一个好大的、好大的破旧了的背篓。
那是一个繁华的街口,一个热闹非凡的街口。
没有谁注意到你,彝家女孩,也没有谁注意你面前的那个背篓里的山茶花,你用一种怯怯的眼光盯着来来往往的先生、小姐、爷爷、奶奶,目光里含着一种希望、一种祈祷。没有谁再意你的目光,这个繁华的街口似乎是别人的,不是你的,彝家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