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布袋沟看望古老三是李唤芝一大心愿,没想到布袋沟之行把身子都气坏了。
退休后李唤芝一心想到布袋沟来一趟,那年已经准备好了,说好春暖花开就动身,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等到春暖花开时她突然生病了,在医院一住就是两月,出院已经又是炎热的夏季。之后的两年由于身体老拖后腿,一直拖到第三年才成行。
李唤芝的第一站先是来到县里。她是省里的高级干部,现如今还有个儿子正在当厅长,县里的领导对她自然不能马虎,也不会马虎。县委书记亲自迎接,并派一个姓艾的副县长和民政局黄局长全程陪同,要求他们保证老领导快快乐乐来,高高兴兴归。
在车上,艾副县长说我三十多年前就见过老领导,不知老领导是否还有记忆。李唤芝想不起来。艾副县长又提示说,六八年为调查古老三的历史问题,我去过老领导家里,你还写过证明哩!这回李唤芝想起来了,当年的公社副主任现在是副县长了。李唤芝说:“时间真快呀!你当时还是朝气蓬勃的青年干部,如今也到了快退休的年龄了。”
艾副县长说:“多亏老领导当时及时作了证明,要不然古老三不是坐牢就是枪毙,差一点把人家冤枉死了。”
李唤芝说:“他媳妇救我牺牲的,他为什么不早点向政府说清?那样人们一开始就知道他是烈属,也就不敢冤枉他了。”
艾副县长说:“我在布袋沟下队两年,知道他的脾气,从不在人前表功,他认为自己的命是李先念的兵救下的,孟四改用命还你就算两平了,他为这事蒙冤挨打没有一句怨言,还说这是毛主席共产党要我接受批判的,毛主席宁可自己的干部受冤屈,不让百姓受怨气,跟着毛主席共产党就是冤死一千回也愿意。”
李唤芝被深深感动,她说:“连同我们好多国家干部、社会精英那时吃了两天苦,到现在还不抱怨,看人家的胸襟,叫人羞愧啊!这种人太好了,要是他们蒙冤死了,我们还有什么脸活着?山区的农民养育了革命,革命成功后我们为他们做的实在太少了,我们欠着人家的人情债呀!”
艾副县长与李唤芝一起叙着旧,不知不觉来到了乡镇,郝乡长领着在家的乡干部已迎在路口。
由于去布袋沟尽是乡下土石路,路况太差,轿车去不了,要换乘底盘高一点的车,乡里只一辆山地车,坐不下这么多人,郝乡长临时调来了万保险的皮卡车。万保险听说省里的领导要去布袋沟,目的是看望一个叫古老三的人,他对郝乡长说,布袋沟的那个古老三去年秋季死了。
听说古老三死了,李唤芝手扶在山地车的门上抹起泪来。她后悔自己来晚了,自己欠着人家一生的人情债,原打算在有生之年再见上一面,好好感谢救命恩人的,没想到自己的身体不争气,连这最后的愿望也没实现。见李唤芝不停地抹泪,大伙头上都像浇了瓢凉水。郝乡长上前轻声问李唤芝:“老首长!布袋沟的路况很差,到铁石岭就不通车了,还得徒步翻越铁石岭,你的身体又……你看……你决定去还是不去?”
“去!”李唤芝的口气十分肯定,她揩把泪坚定地说:“累死也得去!几步山路算什么?人家当初为我可是豁出命来啊!既然来了,就是见不到人,那也更应该去他们坟前祭奠一下,要不然我死不瞑目。”
李唤芝拿钱要人去买一些花圈、火纸,灵屋、烟花爆竹。郝乡长说:“他们是革命烈士,这钱应该由镇上出。”李唤芝说,这钱必须是我出,要不然就不是我的心意了。
到铁石岭下,村长王定山又派来了四个村民,两个拿东西,两个负责李唤芝的安全,以免发生意外。一群人簇拥着李唤芝登上铁石岭,缓步朝布袋沟走来。走到东山咀,王村长向山上一指说:“这儿就是革命烈士孟四改的烈士墓。”
随着王村长手指往上看,高高的墓碑最先闯进人们的眼帘。陵墓修建在山咀的半腰间,前边的山下,是小河的河堤,也是去布袋沟的人行路,后面是绵绵不尽的山峦。一条长长的多级甬道,从山脚通到山腰,两行挺直翠绿的柏树,排列在甬道两边,烈士墓前,两棵威严挺立的雪松,像忠于职守的哨兵,长年守护着烈士英灵。台阶的尽头,就是那座高大的石碑,石碑在青松翠柏的荫罩下,肃穆庄严,墓碑上写着“孟四改烈士永垂不朽!”九个大字。
李唤芝晃动着老花镜,先环视四周,又上上下下打量一阵说:“是这里,没错,就是这儿。”人们随着她沿着石阶一步步上到墓前。
高大的石碑后,也就是孟四改烈士的坟旁,有一个灰头灰脸的老人,正在新挖的墓坑里忙着砌砖。这人又黑又瘦,满身是土,衣服又脏又烂,像是多少年前的,又多年没洗没补。
这个人就是古老三。他见有一大群人到这儿走来,心想今天太阳咋从西边出来了?于是停了手里活,抬起头打量着他们。除了村长王定山,其他的一个也不认得。
“古三弟!”虽然时隔半个世纪,李唤芝还是认出他就是古老三:“古三弟,你咋认不出我了,我是你李姐李唤芝呀!”李唤芝跳下墓坑,拉着古老三的手老泪纵横。古老三不说话,两眼直直地瞪着她,过了很长时间,从那皱纹深处的老眼中扯出两行热泪来。
这是怎么回事?在场的人都纳闷。不是说古老三死了么?这明明活的好好的,怎么能说他死了?“活着已死了,死了还活着。”真叫人苦哭笑不得。
郝乡长见艾副县长脸色难看,把气都往万保险头上撒来:“你不是说古老三死了么?你怎么能胡说八道。”
万保险看样子十分委屈,他说:“说他死了也不是我凭空捏造,这你得问问王村长,是他上报来的,他们村去年还领过古老三八百元寿险补偿金哩!白纸黑字我敢胡说?”
这一回轮着王村长挨训了,这场面使他和艾县长在省领导面前弄的没鼻子没脸了,他只能用发脾气来当遮丑布。挨了训的王村长只好实话实说,原来,遵照上边的有关规定,这里的五保老人都由集体出资购买了人寿保险,按规定死后可获得八百元寿险补偿,去年因村里财务吃紧,村里就谎报古老三死了。王村长想,古老三这么大年纪了,死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再说现在上边好多款项都是按人头收取,各个村好多老头老太都没了户口,这很普遍,都是心知口不知,这种情况就是不说郝乡长也是心知肚明的。
按照郝乡长安排,午饭在乡政府招待所吃,而且他还特派一位副乡长负责布置桌面酒席。没想到李唤芝见布袋沟的一切都倍感亲切,不想那么快就离开,她非要在古老三家再吃顿饭不可。这可把陪同她的那帮人害苦了,他们只得跟着李唤芝走,都皱着鼻子,揪一把眉毛。
古老三的小土屋与当年大致相似,不同的是屋顶上的草换成了灰瓦,墙还是过去的土墙,门还是过去的柴门。李唤芝还清楚的记得满妈在哪儿给她洗过伤口,古老三在哪儿给她端过水喝,坐哪儿吃过饭,在哪儿睡过觉。锅灶还是和过去一样的土灶,李唤芝掀开锅盖,发现锅里煮的是几个红薯,红薯上还蒸着两块玉米饼,这是李唤芝当年常吃的呀!李唤芝像是不相信自己的两块镜片。取下老花镜擦把眼睛再看,这回又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问古老三:“古三弟,你、你现在……还吃的是这个?”
“是呀!”古老三说:“这都是我亲手种的,这很好吃,是你说的!你忘了,当年为给你养伤,我们想方设法给你弄玉米饼吃,你还说红薯甜,玉米饼香,你还说等革命成功了,咱贫苦人就不缺玉米饼吃了,你说准了,自打解放,我还真没缺过甜薯和玉米饼。”古老三说着递过一块黑黑的玉米饼:“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现在还吃得下去?”
“我吃得下!”李唤芝没有忘本,她想,自己若吃不下这种食物,那就是愧对救命恩人。她毫不犹豫地接过,张嘴咬下一大口吃了起来,吃着吃着李唤芝的眼泪又忍不住了。
在李唤芝泪流满面时,艾副县长感觉自己的脸没处搁了,为挽回一些面子,他上前抚着古老三的肩膀说:“老古同志,你是多年的劳动模范,优秀共产党员,又是革命烈属,现在老了,人民政府已经给了你很多照顾,我知道你从小就养成了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现在人们的生活都过好了,你不能总这么苦自己呀!”
古老三说:“我也想过好一点的生活,可我老了,做不动了,去哪儿弄钱过好生活?”
民政局黄局长也跟着说补裤裆的话:“按说你是五保,享受有集体的五保金,又是烈属,还享受民政部门的抚恤金,自己还能种粮种菜,怎么说也不该以红薯玉米充饥呀!你一定是乡下人说的那种‘老坑头’,习惯了,钱在手里捏出汗都舍不得花。”
古老三说:“都说我是五保,我没见过五保金是啥样儿,那烈属什么金,我压根都没领过一分钱。”
“什么?”这话把黄局长惊得眼球子都要掉出来:“我们可是按最高标准年年都在给呀!这是老首长特别关照的,不信老首长可以去局里看帐目。”
李唤芝闹了一肚子气回到乡政府,她说不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不回去了,就死在这里。可了不得啦!李唤芝如今虽无职无权,可她有老革命的金招牌,当过那么大的干部,在省里怎么也还算说得上话的人,就是省长见了她也得陪着笑脸起身迎接,她若是在这里出点什么事,书记县长都不好交差。再说,乡里村里的干部也太不像话了,这事不追究了不得。艾副县长不由也拉长了脸,要一追到底。
关于五保一事,王村长说古老三的五保在他五十五岁那年就定了,村上看他够五保条件,提前上报了他的五保名额,这么多年他也从没向村上提过五保金的事,村上也没有钱,这么就一年拖一年,拖了这么多年没有兑现。
关于烈属抚恤金,民政局的确年年都在拔发,而且由于上边领导有过特别关照,古老三的比别人高,每季六百元。改革前少一些,都是前大队支部领了算作他的党费,公社有记载,农民党员中古老三交的党费最多。改革后,村会计换了一茬又一茬,后来的村会计不知古老三有钱,没人领,又赶上乡政府的招待费年年吃紧,那么这笔钱年年都进了乡政府招待费的帐。
另外,还有李唤芝在位时曾对县里有过特别交代,要他们在经济上多照顾一下布袋沟的古老三,县里每年都将古老三当困难户照顾,古老三一直不知道此事,他一分照顾款都没领过……“你们……你们……”弄清真相后,李唤芝气得浑身发抖,用食指点着在场的大大小小的一群干部,“你们”了好一阵,最终再也没说出什么来,接着就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