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晓兰
人来人往的街道两旁，是一幢幢叠起的楼房。一格格整齐的窗框和门洞，像一张张茫然呆立庞然怪物的嘴，在齐声唱一曲喧闹单调又空洞的歌。
每天穿过宿舍大门、单元小门，再爬到楼上打开房子的铁门和木门，窗外，就是被割成几何形的天空了。
宿舍大门的旁边，紧贴着墙搭有一间又窄又暗的简易木板房。住着宿舍院区的门卫——一对从乡下来的老夫妻，外加一个只有一两岁的小女孩。
是因为每天都会看见？还是因为他们来自我外婆的家乡？又或者，是因为一些感觉得到却又说不出的原因？每次路过，我都会淡淡地笑着问一句：“吃了吗？”或是挤挤眼睛，对那个只有一丁点大的女孩说一声：“赖哭妹，不哭了？”
因为事不关己，言语间竟有一种安稳、平和的舒泰，僵硬的身体也因此变得有点柔软，叫人想起鸡犬相闻的田园。
那女孩，刚来的时候站都站不稳。来了一两年了，头上也才有几根稀黄的细毛。总是穿着即便刚换上，看去也是脏兮兮的小褂子、小鞋子。只用一只手，就可以很轻易地把她提起来，听她发出“嘻嘻嘻”的憨笑声。
每次经过，又恰巧有些空闲的时候，我也爱坐到他们用废木块钉就的小板凳上，曲着腿跟老夫妻聊一下节气雨水。但更多的，是逗那脏兮兮的丑小孩开心。
听老婆婆说，女孩的名字叫“冰妹”，是他们的孙女，因为家里没人看管，就跟着爷爷奶奶到了城里……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看惯了城里小孩香喷喷、白嫩嫩的样子，再看这丑丑的小女孩脏得这么自然，丑得这般自在的模样，我捉不住在自己心底滑过来又滑过去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
看哪，看她整天围着宿舍铁门的内外跌跌撞撞地转来转去，话没学会两句，哭的本事却大。小嗓门一打开，就是住在顶楼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嘶哑着声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似乎有不尽的委屈要倾泻。——我是见过她哭的。放肆地，把毫不起眼的一张小脸撕扭得更加一塌糊涂。
好在这城里到处都是声音，楼里的人们也就大方地忽略掉了她的那几句哭喊。再说，她也有笑的时候。只要有人稍停一下脚步，问一句哪怕是“邋遢妹，今天又赖哭了没有？”她也会“嘻嘻”地笑着，歌一样地唱她那句似乎是千篇一律的发言：“伊——好！”也许是“你好”的意思？也可能是“阿姨好”的缩语。总之不论男女，只需要些许关注，就会得到一个“嘻嘻”地笑着的“伊——好”！那样子脏兮兮、傻乎乎的，总能博人一笑。
一天，我走过大门，看见那丑小孩正坐在台阶上乱糟糟地吃一块西瓜。随口说了句：“赖哭妹，吃什么？也给我吃啊！”说完也没指望她有什么其他的反应。擦身而过的片刻，却看到她从嘴里掏出两颗西瓜籽，“嘻嘻”地笑着，递了过来。眼里有一两点蹦跳着滑溜溜一闪而过的光。
我就愣住了。
回过身，第一次用手捏了捏她小小的胳膊。却意外地发现那脏乎乎的小褂子里，竟也有个温热柔软的小身体，跟所有城里的小孩一样，叫人想起鲜嫩的花或芽。脑子里“轰”地一下，忽然就忆起了似乎很遥远的童年。
那是乡下的外婆家，开阔的天空和土地，疯长的野草和藤蔓，到处是多汁的草叶，满溢着奶水一样的鲜嫩和黏稠……瞬间的恍惚中，眼前丑丑的小孩却长出了一张我的脸。
夏天，还是正午，灿烂得满地都是耀眼光斑的正午里，一只也许是迷了路的知了，正声嘶力竭地叫着……选自《南宁日报》2010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