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笑,天鉴觉得自己到任后第一次这么自在了。他奇怪半年来克己复礼的那一套架势怎么今日一到王娘面前就放下了?天鉴突然萌生了一种什么缘分的怪念头,是和这女人有缘分吗?为什么几次与她很奇妙地相见?几十年地喝茶穿衣,偏偏真觉得她的茶对口味而华美的官服就要生虱子?但是,一个堂堂的知县与一个开小店的下河人寡妇的缘分?!天鉴定眼看一看有白狼的影子没有,没有,仍怀疑自己早年山林的习性又犯了。做了冒名顶替的官人,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要建立自己的功业,旧日的习性万不得流露出一丝半毫。天鉴在西流河畔第一次穿上官服起就没有思想准备,半年来,做官是多么不习惯啊。他不知晓别人当官是怎么个当法,而他却也说不清见了王娘自己怎么就不一样起来。天鉴在刹那间提醒自己不能在每一个下民面前暴露了非官人的形象而坏大事,却无法抗拒他对面前这女人的好感。
天鉴终于抬起头来,大胆地盯着面前的女人,女人竟在他的目光里迟疑之后一脸的羞涩。这里天鉴吃不透了这个女人,在稠人广众之中口齿尖锐的王娘却是这么安稳柔顺,脸色绯红,一双耳朵也赤彤透亮了。如果王娘还如前几次一样尖舌利嘴,天鉴倒习惯了这性格,或许什么也没有了,而王娘这一副状态,倒是天鉴才自在了起来又不自在了。
水壶的水开了,王娘沏茶,热茶下肚,两人都热起来。王娘起身去推开了床边的那页窗扇,才坐下来,又去关闭了那页窗扇,不让凉风直吹到天鉴身上,而将朝着她的那页窗扇推开了。
这一细小的动作,天鉴又一次感受到了这女人的细心与体贴,默默享受了关切的幸福,默默感谢着她,而同时一股无名的忧愁袭上心头,长长地叹息了。
“老爷心情不好吗?”王娘说。
“还好。”天鉴说。
“老爷气色不好,一定是心情不好。”王娘说,“竺阳县大小的官人都是当地人,有家有眷的,惟老爷家在南方,怎不搬了家眷也来竺阳?是夫人看不中这边城小县,还是老爷在南方有个金屋特意藏娇?”
天鉴该怎么说呢?天鉴笑笑,却问:“你是以为我太残忍了吗?”
王娘说:“哪里,老爷不带家眷自有老爷的想法,怎么能是残忍呢?”
天鉴说:“是残忍,好多人都说我残忍。”
王娘说:“那是说你杀了渠督,还剥皮蒙鼓……”
天鉴说:“是吗?所以现在张榜招贤好多天没人出头了。”
王娘说:“我说老爷心情不好,果然老爷愁着竺阳县的事了!可话说回来,也犯不着愁,什么事都可能让人尴尬,就像这么好的官服生了虱子一样的。老爷不嫌,容我多说了,外边说老爷不该剥皮蒙鼓,杀人越货的匪盗也不这么干的,老爷怎么能与匪盗并提呢?这都是巡检大人的家人四处散布的。这等恶人甭说剥皮,让全县人熬得喝了人肉汤也是罪有应得的。现在不是没人出头督工,督工都是有身份的,这些有身份的害怕了,而不害怕的也有能力的却人物卑微,哪里又敢出头呢?”
天鉴说:“怎么不能出头!什么官人还都不是平头百姓干出来的?!”
王娘说:“老爷这么说,我倒荐举一个人来。”
天鉴说:“谁?”
王娘说:“要说这人老爷也是认得的。”
天鉴说:“我还认得?”
王娘说:“还记得那早晨我去哭灵吗?就是那个讨不起老婆的严疙瘩。自那以后他常来谢我,我知道他的根根底底,为人正直,又极能干,前日来店里送我一斤金针菜。说起这事,他说老爷就是不用他,老爷用的渠督第一个忠心却无能,第二个凶狠却不懂农事。他去渠上看了,之所以一通水渠就毁了,是那十五里处渠修的不是地方,如果是别的地方,那红土层可以凿窑打墙,土的立身好,而竺阳县的红土层立身软,水一泡就糊了。要是他做渠督,渠道往北改半里,那里尽是白土层,土质硬得很哩。”
天鉴听罢,喜形于色,一抱拳说道:“本县这得谢你了,你能明日一早去找那个严疙瘩来找我吗?”
王娘见天鉴为她抱拳行礼,慌忙就跪下了。
天鉴说:“王娘,你这阵是个百姓了!”
王娘说:“老爷,你这阵也是个老爷了!”
起用了严疙瘩为渠督,几乎有一半的渠址重新勘定,实行十人一班的互相监督,工程进展颇为顺利。天鉴察看过三次,严疙瘩身体力行,除了跑动督工外,自己也跪在乱石窝里搬动石头,以致膝盖上结了厚厚的茧。最厉害是一次指挥用禾草烧崖、冷水激炸之法开采石料时摔过一跤,右腿伤转为连疮腿,还叫人用滑竿抬着在工地督阵。天鉴极是感动,着人送一小坛深藏百年的老酒奖赏严疙瘩,严疙瘩不敢独喝,召集了全渠的下河人和土著人,将坛酒全部倒在一个清水小泉,每人用盅子舀喝一口,酒真正成了水酒,淡而无味,但人人感动得流下热泪。
终于选准了一个严渠督,虽然众多头面人物表示怀疑,要看最后的笑话。天鉴心却是松下来了,一面派衙役去渠地上收集抬断了的木杠,穿烂了的草鞋,一日一堆展览在衙门口让城里人都知道修渠的辛苦;一面捐收粮食、肉类、菜蔬和衣物给修渠供养。天鉴忙里偷闲也要往王娘的小店去。天鉴进店从不吃饭,只是品茶,品得已上了瘾,平日带一班衙役去四乡察看农桑,也还要拿王娘店里的一色茶叶去夜里熬喝。
此一日住在山寨的木楼上,打开茶包,先捏了一瓣嚼在口里,却发现茶上有一根淡黄的头发。王娘的头发不是黑如漆色,愈长愈泛了淡黄。那头发如果长在黑脸的女人头上,样子并不甚好,但王娘皮肤白皙,这一头密而蓬的淡黄淡黄,显得有了另一番标致。天鉴猜想她之所以明艳,是在这胖而不肥的白净皮肤,飘逸的淡黄长发,星子般的眼和开口便笑露出的洁而齐的碎牙吗?这根头发很长,是盘绕了一团在茶叶上的,分明不是无意的掉落,天鉴就把头发放在手心看得如痴如醉,后又装入贴身处的口袋里,品了一夜的茶味。衙役在隔壁房间打鼾,楼下的主人一家三口灯熄了叽叽咕咕说了一阵话,后来小儿喃喃,女人在尿桶里空洞地撒尿。天鉴就想起了他这一生所知所遇,王娘是对他最好的了。县衙的事务繁多,王娘却使他魂缠梦绕,一静下来无时不在思念,感激上苍让他得手成功。若说是做了一回官人,不如说更使他结识了王娘。一生从未经验对待女人的天鉴,明白了世上的女人要么是菩萨要么是魔鬼,而王娘却是菩萨和魔鬼合作的杰作,她烈起来是一堆火,烤手炙肉,连县丞也说她“天生的歌舞妓坯子,可惜她不懂歌舞,要不她到京华地面也要名垂一时的”。但县丞哪里知道她柔起来又是水一样的清纯可怜呢?
天鉴一时思绪飞动,浑身燥热,习惯了屏息闭目在眼前的图像中寻找王娘形象,相信他在思想着王娘的时候,王娘也会同时思念他的。记得上一次去小店,他假装无意地说出夜里做了一梦,他正在西流河的北岸,忽发现河面桥上走着王娘,王娘衣裙飘动,那印着浅白花纹的软裤风鼓得圆圆,裤管用白丝带子束了,下是一双小而精巧的鞋脚,样子美妙可人。他纳闷王娘一人怎么在这里,连喊三声,王娘却不理也不回头,醒来后竟迷惑是在做梦还是现实。就问王娘是不是去过西流河岸。王娘笑着说:“这才怪了,我怎么也做梦是在西流河的桥面上,明明看见你领了一班人在岸上走,喊你你不应;还以为老爷在外是知县老爷,要保持官家威严,哪里肯与一个贱民女子搭话呢?”两人说罢,就都不言语了。而在今晚的山寨木楼上,天鉴终究没有在屏息闭目中看到王娘的形象,但却听到了楼柱上爬行的一溜蚂蚁的步伐声,听到了楼窗台那盆月季开花时的歌唱声……终于在三更或者四更,并未脱衣褪靴而偎坐在那里睡着了。
一阵吵闹惊醒了他,有嚣杂人语和咚咚脚步,一个声音就在楼下轻唤:“老爷!老爷!”天鉴揉眼走到楼栏处,站在楼下的是自己的衙役,满头大汗,一脸喜悦,说:“老爷,有稀罕景哩!”天鉴问:“深山老林有什么稀罕景,又是见了双头蛇还是一棵九种不同叶子的老树?”衙役说:“是豹子把牛牴死了,不,是牛把豹子牴死了!”
衙役带了天鉴往山寨口去,那里拥了一堆人,有哭的有笑的,有主张杀肉剥皮,有提议凿穴掩埋。有一声说:“老爷来了,让老爷瞧瞧,竺阳县的牛都是为老爷忠心耿耿!”人们就让开道,天鉴近去一看,在一石堰前,满地的豹毛和牛毛,血迹斑斑,如零落红榴,一只白毛黄斑的金钱土豹靠着堰,后腿立起,前爪伸空,龇牙咧嘴僵死在那里。而直对着土豹腹部是一头黄牛低着头颅,牛四蹄斜蹬,背拱若弓,双目圆睁,也在那里死了。不用分说,这是昨晚里,土豹窜到山寨,而寨里的牛与之搏斗,夜深人静无人知晓,两个巨物不知斗了多少回合,势均力敌,最后牛终于将豹牴到了堰根,直到把它牴死。但是,牴死了豹,牛却并不知道豹死,它不敢松一口劲,所以在整整的一个夜里一直那么不动姿势地用力而累死了。天鉴大受感动,没想到牛这么勇敢和忠诚!人们上去抬下了死牛,它还保持着搏斗的姿态。人们齐声叫嚷这牛不在前日夜里牴死土豹,也不在明日夜里牴死土豹,偏在知县大人夜宿山寨时献身而死,这是知县英明治县的精神感天撼地的结果,而知县能在牛死后亲眼看到,也是牛死得其所了。当下,人们抬了牛,在牛主人的长哭短泣中掘坑掩埋了,便动手宰杀了土豹要给天鉴享用,又坚持送豹皮给老爷。天鉴并不推辞,一一接收了,天鉴对于豹肉并无多大兴趣,熬煮一锅让衙役放开了肚皮,那豹皮他却第一个想到一个人。
熟好的豹皮铺在了王娘的四六土炕上,天鉴像干了一件最得意的大事一样心情舒畅。天鉴先是担心王娘不肯接纳,因为他每每喝茶和洗涤官服后付银款时,王娘怎么也不肯收,说老爷把王娘看扁了,王娘虽穷,又是生意人,王娘并不喜欢钱,她只干她乐意干的事。要不,能有几个钱就肯去当假老婆,当众一把鼻涕一把泪叫人家娘长爹短呢?就肯让那么多下河人住在自己窄小的后院?天鉴更怕送了豹皮,王娘要以为天鉴是王娘待他好而他才回送的,或是送些东西才要诱惑着与她再好,把一场感情全变成物价了。但是,王娘接住豹皮,没一句推辞,当下抱在怀里,连声说有这豹皮作褥夜里就不感到寒冷了。她并当着他的面数起豹皮上的黄金斑点,说:“金钱豹,金钱豹,王娘夜夜要做金钱梦了!”自此后的每个夜晚,天鉴办理完了公事独自安眠,一躺下就想起这张金钱豹皮了,幻想一个怎样的脱得一丝不挂的女人在豹皮上。或者说,是这明艳的裸体的女人骑在了凶猛的金钱豹身上,那是一幅多么奇丽绝伦的图画呢?菩萨与魔鬼精心合作的女人,才能制服这凶猛之兽吧!于是,在万籁俱静并无他人的床上,天鉴放诞了自己旧日习性,一时竟觉得自己就是那一头金钱土豹了。
作了如此幻想的知县天鉴,他为他得到豹皮又顺利交纳于王娘的喜悦而增加在事业上的自信力,更膨胀了要干一番大事的雄心。也可以说,在他初见王娘就有了这种感觉,但那时并没有想到日后能与这个女人这般熟识。这件事后,他精神焕发,没有了来路不正和不懂官务的自卑和胆怯,好久好久也就未看见过白狼的光团了。毫无疑问,天鉴不止一次地对自己,也对着衙里人说,严疙瘩督渠一定不会如前两次一样没有结局,就通知手下,找最好的石匠开始凿碑,以等渠道通水便立碑修亭于县城最中心的十字路口。县丞劝他:“老爷敢肯定渠就能修好吗?”他说:“肯定的,我有预感!”
果然三个月后,水渠通水,大功告成。但竖有碑子的八角大亭还没有造好。天鉴亲自为严疙瘩披红戴花。他骑一头毛驴,严疙瘩也骑一头毛驴,一前一后走遍县城的长街短巷。而且放出了话,要在八角大亭修好之前,他要擢升严疙瘩。消息传开,满城风雨,人人都在议论着知县老爷要擢升严疙瘩个什么官份儿。
已经是一个深夜,县丞来找天鉴,悄声说:“大人,有人私下议论你要免了巡检让严疙瘩补缺儿。咱衙里的下人都是长舌男,尽会无风就是雨,知道巡检大人与你不洽,就拨弄是非。这怎么可能呢?这不是更让巡检和大人致气吗?我狠狠训斥了一番,说谁再胡说八道,就抽谁的舌头!”
天鉴没有言语,却把舌头长长吐出来,说:“你把我舌头先抽了吧!”
县丞说:“大人,你……”
天鉴说:“这话是我说的,我正要听听你的意思呢。”
县丞说:“严疙瘩是有功当然擢升,他什么职儿都可以任,免巡检怎么行呢?听说巡检已经逮了风声,在家大骂大人,又上书给州里了。”
天鉴说:“他不是有病吗?我去看过他几次,都病重得躺床呻吟。既然病成那样,巡检的职位总不能空缺着没人理呀!”
县丞说:“巡检与大人有隙就故意称病不干,实在是太放肆了。可巡检家大业大,水深着呢,何必得罪他呢?”
天鉴说:“他水深怎不就当了知县?我既是一县之长,褒良除奸也是我的职责。你今日来是从巡检那儿才过来吗?”
县丞从坐椅上站起来,满脸出了汗,说:“一县之政,大人当然无所不管,管无不算的,我也是为了大人着想,才这么说的。”
天鉴笑了:“好吧,你的话我知道了。”
县丞的话并没有引起天鉴重视。天鉴知道县丞熟于官场,却为人性软,或许是巡检逮住风声托他来说情的,或许他只是这也怕那也怕来探他口气,心中有底了,以免不罢黜巡检而得罪了巡检,又以免真罢黜了巡检又得罪了他。但是,天鉴万万没有想到竟在三四天之内,吏目来为巡检说情,督学来为巡检说情,那些富户豪绅以及化觉寺的住持也来说情。虽没有县丞那样直言明说,而拐弯抹角先赞誉知县明镜高悬,爱民如子,所办几件大事功德无量,要青史长存。接着就说巡检大人多么熟悉公务,又耿直廉洁,虽然性情高傲一些,但要巡境治安也必须有一个威严之人才能镇住。他待一般人有些不恭,那也有情可原,因为整日从事的与盗贼打交道也就养成了那一副冷脸儿。紧接着,一面是各边镇的巡庭小头目接二连三捎来一些山货特产、狐貂皮革、瓷器、补药之类,说是他们在下边收集或猎取的,原自个享用,巡检大人去见了大发雷霆:竺阳是小县,这么些好东西知县大人都没有你们倒享受了?!他们想想,也是,就不敢私用,贡献于父母官了。一方面,州里师爷,州巡检,以及邻县的同僚,纷纷来函向他致安,未了总附上一句:竺阳巡检是我旧知,转致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