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鉴为难了。事情还没有个头绪,擢升严疙瘩仅仅只是透了个口风,竟惹得满州满县不安生了。想,愈是这样我天鉴愈是要干。知县是干什么的?知县就是掌管教化百姓、听讼断狱、劝民农耕、征税纳粮、户口编籍、修桥铺路、教育祭祀的。上任以来,干哪一宗事巡检配合了知县而尽职尽责?!天鉴咬紧了牙,通知衙役门卒,凡是再有人来说情一律堵绝,任何人所送东西一概不收,且落下来人来物的清单,追查深究。通知下去了,天鉴却瘫在大堂椅上立不起身,他觉得衙堂的柱子旋转起来,衙堂门口的石阶也立了起来,就有一团白光出现,又是那白毛狼的形象了。天鉴用手去抓桃木小棒槌,渐渐消了浮躁,想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巡检呢?难道上任以来,巡检与自己不合,自己真有了成见而埋没了他的功绩?如果真是巡检有关系在州里,那自己的仕途能顺当吗?以杀了两个无辜而换得的这个身份,未完成自己的夙愿就夭折了吗?那西流河岸上为了大事大业自杀身亡的小兄弟就那么白白死了吗?天鉴又着人收回通知。收回了通知,天鉴心又不甘,如此放过了巡检,让这样的人继续在任上,往后又怎么与他一心一意治理竺阳啊?!冒名顶替的心底并不实在的知县天鉴,他不敢出了竺阳到处走动,他没有州里和邻县甚至竺阳县的根根葛葛的网络,可怜他只是独坐犯愁,将一脑袋的头发搓得一落一层。
天鉴终于病倒了。
第一个得知天鉴病倒的是衙中厨子。中午做好的饭菜端上来又原封不动地端下去。老爷躺在床上,双目失神,面如土色,只说想喝莲籽汤。莲籽汤煎好了,勉强喝下。厨子说:“老爷要不要看郎中?”老爷摇摇头。厨子又说:“老爷还想吃些什么?”老爷再摇摇头。厨子又说:“那老爷好好睡一觉。”就替老爷拉展了被子,把枕头塞在脖下时,老爷示意把床下纸包的东西拿上来。纸包挺沉,厨子以为是装金银的匣子,不敢多嘴,看着老爷枕上了就退出门。天鉴也想,我实在是精疲力竭了,好好睡一觉吧。才觉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叩门,问谁,进来的是县丞。县丞说:“大人病了?”天鉴说:“有些不舒服。”县丞说:“没看郎中吗?”天鉴说:“不用的,喝了一碗莲籽汤睡一觉就好了。”县丞说:“你是太累了,要好好睡一觉。若想吃什么喝什么,你说一声,我给你办就是了。”天鉴说:“多谢你了。”县丞走后,吏目就来了,说:“听说大人病了?”天鉴说:“浑身没一丝力气。”吏目说:“那我请了郎中来!”天鉴说:“用不着看郎中的。”吏目说:“那你想吃些什么吗?”天鉴说:“不想的,只想睡的。”吏目说:“好好休息才是。”无限同情地长叹一声退出去了。天鉴闭上眼睛,全身开始放松,一时就觉得双腿消失了,接着双手也消失了。正似睡非睡,又听见门口有窸窣之声,遂听着有轻声问:“老爷!老爷!”天鉴睁开眼来,看见是跛腿的衙役,衙役说:“老爷你真的病了?”眼睛就红红的。天鉴说:“吃五谷得六病,也没大问题。”衙役说:“你想吃什么吗?我那老婆能做胡辣汤的,我回家去做一碗吧!”天鉴说:“啥也没胃口的,我只困得厉害。”衙役说:“你睡吧,睡吧,百病多歇着就会好的,那我走啦。”就走了。衙役一走,接连不断地来的是衙里上上下下官人公干。直到傍晚,来的人更多,是观察,是都头,是学督,是富户张廉、韩涛、李其明,是十几里外的村长,也有巡检署的各等人物。来了都不一起来,一起来留给知县的印象不深,每次单个来以示关心,照常是病得怎样?还想吃什么?天鉴照常是没什么,不想吃什么。来人就说你要好好休息,有病不敢累的,就走了。直折腾到了多半夜,天鉴想睡睡不成,病越发重了。待到听说老爷病了,急急赶来探视的严疙瘩刚一进门,天鉴从床上坐起来破口大骂:“这都是采索我的命吗?谁来了都说让我好好歇着,可一个接一个地来,我怎么歇着?出去!出去!”严疙瘩也吓慌了,低了头就往外走。天鉴说:“你是谁?”他一定睛觉得似乎是严疙瘩,严疙瘩转身给老爷下跪,天鉴不言语了,用手撑了身子说:“你来了,怎么就走?”严疙瘩说:“我只听说老爷病了,但我实在不知道老爷没能休息。天很晚了,你睡吧,老爷没什么大事我也放心了。”天鉴说:“我算什么老爷,我这老爷当得窝囊哩。那日披红戴花后,你怎么不来见我?”严疙瘩说:“我时时刻刻都在感念着老爷的恩德,可听到一些风声,说老爷要擢升我,我就不敢来了。严疙瘩是什么人,能得到老爷重用督渠,也是我的造化,哪里还敢有妄想呢?外面议论纷纷,有人深更半夜在我家门上倒了一筐癞蛤蟆,意思骂我想吃天鹅肉。还有人将我娘的坟掘了一个窟窿,是要放我家坟地的脉气。今日晚上我出门,门口树干上有个纸人,纸人浑身都插了针,这也是咒我的。这些我都认了,可听说有人上告老爷,我真怕老爷为了我有个闪失,心中就不安。得知老爷病了,想八成为了我的事,虽是夜深了,我却不能不来看看呀,老爷!”严疙瘩说不下去,趴在床沿泪流满面。天鉴就扶他坐在床沿,好久好久一言未发,末了说:“好了,你回去吧。谁再威吓侮辱你,你就来告知我,老爷毕竟还是老爷!”
严疙瘩一走,鸡已经叫过三遍了,天鉴越想越是气恼,心里骂知县不是人当的,事情杂乱得让你害了病,事情杂乱得也让你连病也害不成!“老爷毕竟是老爷!”他天鉴说过这样的话,难道一县的父母官说了话,就像天雨下到河里吗?该奖的不能奖,该罚的不能罚,那以后话还有什么威力?这么好的一个严疙瘩,就因为地位低贱,纵有天大的本事,我知县也不能保护他了吗?这么想来思去,脑袋又涨得生疼,说,不想了,不想了!不想了又一时睡不着,脑子里就冒出个王娘来。今日半天和这半夜,来了这么多人,王娘怎么不来看我呢?王娘是不知道,还是王娘又因一个下贱的店主,一个年轻的寡妇不好来呢?竺阳城里,天鉴虽是一县之长,可天鉴有话能对谁去说呢?这么一病,又有几个真心来照应呢?这么多人来探视有真心的也有假意的,既是真心的,也全是出自下人对知县的敬重和同情,而哪里又是发自另一番的知己知心的情感呢?
鸡啼四更,天鉴终于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死沉。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听见了嘤嘤的哭声,睁开眼来,床前的墩椅上正坐着王娘,头上虽是抹了油,梳得一丝不乱,而一脸憔悴,眼红肿得如烂桃儿。“王娘!”天鉴以为在梦中,身子不自觉往起爬,额上掉下一个热湿毛巾,王娘惊喜地叫:“老爷醒了!”天鉴才明白不是梦,脸红了许多。王娘重新让他睡好,重新拿两把水壶在水盆添水,添了热水,用手试试,烫;再添凉水,再试,又凉;复又添热水,湿了毛巾再次敷在他的额上。天鉴的病是烦闷所致,睡了一大觉,原本也好多了,见是王娘来看他,精神登时清爽了许多,便取了毛巾,硬是坐起来说:“你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什么人都来看过了,偏你就不来看我?”王娘听了,脸也绯红,却又掉了一颗泪来,说:“你真的好些了吗?你是老爷,关心你的人多,哪里用得着我来看呢?今早严疙瘩来店里说你病了,吓得我脚慌手慌,赶走了顾客,门一挂锁就跑来了。天又哗哗地瓢泼大雨,衙门也关了,我敲门,正好是跛腿大叔,我说给老爷送些茶的,就放我进来了。”天鉴说:“别人不得进来,王娘还不能进来吗?天下雨了,没有淋湿吧?”王娘说:“衣服都干了,你一直睡得不醒,我又不敢唤你,不知病得怎样?这个时候需要着夫人了,可夫人不在,我忍不住就哭了。”天鉴说:“这点小病还值得你哭的,瞧我起来给你看看,现在什么病也没有了。”就一蹬被子下了床,衣服还是昨日躺下并没脱,只是头发零乱。王娘让快戴了帽子,一时又找不见便帽,便将柱头上的官帽戴在天鉴头上。天鉴说不用,在内室里戴这硬壳帽子不舒服的。王娘说:“男人家凭的是帽,这又是官帽的。”天鉴说:“什么官帽不官帽,今日你在这里,我把官帽撂了,咱说咱们的话!”
天鉴兴奋地坐在那里,也为自己精神突然这般好而吃惊,就极力要冷静。看见王娘抿嘴儿笑笑,一时间里眼里又红红的,说王娘你怎么又哭了?王娘说:“我哭的是老爷这么待承我……我不哭,不哭的。”眼睛却更红起来,骨骨碌碌滚下几颗泪子。天鉴心又热起来,说:“王娘哭起来也好看哩。人人都说王娘泼辣厉害,但你脾性全变了,变得这般好哭!”王娘深深地看了他一下,嘴噘起来,脸倒赤红:“还不是老爷你把野王娘给改变了!”
这当儿,门外有禀老爷之声,进来的是跛腿的衙役,说:“王娘还在呀?”王娘说:“老爷刚刚起身。”衙役说:“老爷睡一觉气色好多了,现在要吃点什么吗?”天鉴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衙役说:“快午时了。”天鉴说:“给厨房说,送两碗清汤面来。王娘也该吃饭了,淋了雨,多放些姜末和胡椒。”王娘说:“我可不敢吃。”衙役说:“老爷让你吃,你还不吃吗?现在雨下得越发大了,你怎么回去?”衙役退出去,王娘说:“我还是不在这里吃吧!”天鉴说:“你说你什么都不怕,就怕吃一顿饭吗?”王娘说:“你要不怕,我也不怕的。王娘整日为人端饭,今日就吃一回别人端的吧!”天鉴说:“这又是另一个王娘了。我出门在外要带了你,你敢不敢?”王娘说:“我敢!”同时红从腮起,眼睛眯着闪动了一下,害羞至极,垂眼只盯着脚尖了。天鉴心里怦怦地一阵跳动,涌动的话头很多,多得又不知说什么,眼睛也盯在王娘的脚上。女人的脚裹缠得精巧美妙,如一对糯米的粽子,巧巧地塞在一双黑面绣着红花的深帮鞋壳里,鞋底是沾了泥水的,已经用棍儿刮了泥点。天鉴实在忍不住要动一下,但他不能,说:“鞋底湿透了吗?”王娘说:“不打紧的。”把脚跷起来还看了一下。天鉴迷迷瞪瞪起来了,说:“你脚缠得真好!”王娘说:“不好,小时候我娘给我缠脚,说我脚蹼高,难缠的。”天鉴说:“你娘说差了,女人讲究脚蹼高哩,凡是美妇人那地方都高的。”手伸向那个部位,王娘的手也到了那个部位,但天鉴的手没有触到皮肤,在距二寸距离的时候指了一下,王娘的脚动了一下就抽回了。天鉴抬了头,看见窗外檐头雨已挂帘,兀自说:“脚蹼真的高了好哩!”王娘再一次伸出脚来,用手摸那个部位。天鉴目光落过去,看见她摸了一下,脚尖划了一个圆,又摸摸。跛脚的衙役就把汤面条端进来了。
衙役在一旁守着两人用罢饭,撤了碗碟,又提了开水冲泡了王娘带来的茶叶,就出去了。两人喝了一壶茶,王娘说:“你让我走吧。”天鉴说:“雨天没人去店里吃饭,急什么呢?”王娘说:“你是病人,累着不好,改日再来,我还要给你洗涤官服呢。”天鉴说:“硬要走,我送送你。”王娘笑了:“哪有县官送一个民妇的!”天鉴说:“我送到门口。”出了卧室,外边是一个客厅,客厅的门口悬挂竹帘,隔帘看见县衙后院中的这个小院里,那一片细竹湿淋淋的。雨还在下个不歇,从厅门口去小院外的一道石子花径,冲洗得十分清净,两边土地面上汪了水,无数水泡明灭。天鉴说:“瞧多大的雨!”王娘也说:“天地都灰蒙蒙一片了。”天鉴说:“那你还走吗?”王娘说:“还是走吧。”天鉴就去取了一块油布来,王娘要自己披,天鉴却要给她披,面对面地一展手将油布扬起来,像一片云飞过两人头顶,又落在王娘的头上背上。王娘的口鼻香气幽幽,一团暖热喷在天鉴的脸上,那一绺刘海在系油布的结绳时掉下来,搭在了天鉴鼻梁上,天鉴最近地看清了那白嫩嫩的前额和扯得一根一根连接得舒展异常的细眉。他把油布紧紧裹在王娘身上,也刹那间裹住了有油布的王娘。一切用不着乞求和强迫,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两只口烫炙一般地贴住,你揉搓我,我揉搓你,系好的油布就掉下去。两个人的口分开了,大声喘气,分别在对方的眼瞳里瞧见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王娘,王娘,”天鉴搂着王娘说:“我太喜欢你了,我太爱你了,你让我亲亲,让我抱抱。”
王娘挣扎着身子,挣扎如软虫,越挣扎越紧:“我也是,老爷,我也是哩。……这大天白日的,衙里尽是人。”
天鉴说:“那你怎不表示呢?我有心又怕你没那个意思而伤了你。你不用怕,每日这时我要午睡,没人来的。我太爱你,可我总不知你的想法。要太莽撞,你就该骂这知县以势欺负你了,刚才实在想摸摸你的小脚的。”
王娘说:“我看得出来的,我也想你来摸摸,可你太谨慎了。”
天鉴说:“你也有那个意思,为什么又把脚收回去呢?”
王娘说:“我不敢。”
天鉴又一下噙住了王娘的口,他感到了一个肉肉的东西出来,就狠劲地吸吮,恨不得连舌根从女人的腔子里吸吮进他的肚里。从未经受过女人身子的天鉴,这一刻里是这么激动,他感到天大的幸福,使出了当年杀人越货的凶劲,一时全身都鼓足了劲,感觉一切都膨胀了,高大了。女人却一下子软如一叶面条,站立不稳。天鉴轻轻一抱,一手搁在女人的脖子下,一手揽住了那一双肉绵绵的修长的腿向卧室走去。
窗外雨哗哗地下着,天地在雨里全暗了下来。
“这雨真好。”天鉴说。
“好,”女人说,“好,好……”
“但雨来得是晚了。”天鉴说。
“是晚了……可总是下来了。”女人说,双目迷离,乏困得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这一场雨足足下过了十天,十天里竺阳县演动了许多故事。多少人家鸣放鞭炮,喜请宴席,庆幸家妇怀胎或是儿女订婚。多少人家却也怄气犯愁,化觉寺的大殿里就有了少男少女在那里默默祷告。天鉴在衙堂上,每日收许多文告,说××村一妇人上吊自杀,这妇人在下雨第六日去神庙进香,说:“给我来个孩子吧,菩萨娘娘!要说是我不行,我在娘家做女儿时也是生养过的,要说我那男人不行,我并不只靠他一个人啊!”妇人以为庙里没人,没想一画工恰骑在庙梁上涂绘梁画,就把一碗颜料倒下来,泼了妇人一头一脸,这妇人回家的路上就吊死在树林子了。说××寨某户人家儿子结亲,夜里闹过洞房,小夫妻喝了枣汤去睡的,半夜里儿子却突然死了。儿子是在新娘的身上死的,死了命根子还直挺,吓得新娘夺门而逃。家人去房中看了,就把新娘又拉回来,让死儿还依旧爬在新娘身上,以气养气,果然儿子又活醒过来。说××庄更出了怪事,雨天里发现了一户人家的磨房里有一男一女野合,来了人竟不避,只泪流满面求饶,原是两人接连一体无法分开了,村人大怒,以为邪恶,便用刀子割开,割开了双双缚于竹笼沉了深潭。说全县淋塌了十三座草房,县城有四堵墙被雨泡倒,砸死了一只叫春的猫,一条母狗,还有两条菜花蛇,两条蛇是绳一般扭在一起的。天鉴看了这些文告,只是笑笑,并没说出个什么。拿眼看县丞,县丞也拿眼看天鉴,天鉴说:“雨天嘛。”县丞说:“这雨……”天鉴说:“这雨是来得晚了些。”终是没什么新规可颁,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