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曲艺界,韩起祥和侯宝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凡北京城里有什么大的活动,比如国庆节,共产党的生日,全国人大和政协会议,外国元首来华访问,举办晚会了,他们必然演出。侯宝林会应酬,台上台下潇洒自如。韩起祥不上台没话,总是沉静地坐在一边,他看不见人,免了去和别的人搭讪。许多人看见他了,以为他看不见,也不多和他招呼,但韩起祥能逮听到周围一切说话声,能分辨谁从他面前走过去了。一到台上,韩起祥像个狮子,虽然每次他都在说《翻身记》,一些人几乎都熟悉了其中的词句,但他的激情表现,总是赢得最热烈的掌声。回到家里,韩起祥就把外衣脱了,手在胸上往下挠,又在腿上往上挠,然后在腰里左右挠,秘书说:“累了,你泡个澡?”韩起祥说:“今日怎样?”秘书说:“好!”韩起祥说:“掌声比侯宝林多吧?”秘书说:“多!”韩起祥坐到浴盆了,问:“北京大学没有信吧?”秘书说:“没。”韩起祥说:“你去给李建打电话吧。”秘书知道北京大学聘请了侯宝林当名誉教授,韩起祥有些不畅快,就给李建打电话,问西安的情况,建议西安邀请韩起祥带一批文艺家能去西安办一次活动。
李建已经在西安成为名演员了,又接替了韩起祥原来的职务,十天八天就来一次电话向韩起祥问候。但是,邀请韩起祥回西安办活动的事却一直落实不下来。
这一天,李建又来了电话,韩起祥接了。
“师傅,我想死你啦!”李建说。
“我也是,”韩起祥说,“昨晚上还梦到回了延安,一大伙人,有你,有马步云。”
“真是巧了,我也做了梦,是咱们去高山上一个村子演出,我背了你上坡,整整背了一夜!”
“那不累死了你!”
“师傅,我在报上看了,侯宝林在北大当了教授,怎么没有你,这太不公平了!”
“不说这个!马步云还是没消息吗?”
“我去了一趟榆林见到他了,他还是不愿意来西安,我说我师傅让你写个申请入全国曲艺家协会,他还是没同意。”
“……”
“师傅是仁至义尽了,狗肉不上席面,谁有啥办法?再说,他就是入了会,有了工作,他或许惹事,他只会说酸书。”
“……”
“师傅!师傅!”
“我听着的。”
“月底我想来北京,你看给你带些啥东西?”
“啥都不要带。”
“咋能不带呢,要带的,我准备了小米和红枣。”
李建果然来了北京。李建是个瞎子,但不是实瞎子,他的右眼还朦朦胧胧能看见一些。李建来北京说的是看望师傅,汇报省内曲艺工作,更重要的来北京治眼睛。李建老相信他的眼睛能治好,一直在西安治,没效果,就想着北京的大医院能治。韩起祥说:“眼睛是从小瞎了的,那怎么看得好?”李建说:“都是人,别人五光十色的看着,咱就只看黑的?!”韩起祥说:“眼睛不瞎能说书?你把眼睛治好了,或者就说不成书了!”李建说:“不说书了咱当官么。”韩起祥说:“你先治吧,你治好了,我再治。”
李建在北京跑了几家大医院,大医院对他的瞎眼都没办法。李建坐在天安门广场的路沿上哭了一场,就回去了。
韩起祥没有舍得把小米和红枣吃掉,他让秘书请了汪东兴吃了一次,又让秘书把彭德怀请来。彭德怀一来,韩起祥叫了声:“元帅!”彭德怀把军帽军衣脱了,往床上一坐,说:“今日我不是元帅了,老韩,快把小米红枣饭端来!”吃到兴时,彭德怀要韩起祥弹三弦,韩起祥从墙上取下三弦,三弦上满是尘土,才弹了三下,一根弦嘣地就断了。
“老韩当了官,是长时间不说书了?”
“也是,到了北京,没大型演出活动它就挂在墙上了。”韩起祥有些不好意思,“弦断了有知音,你是我的知音啊!”就握了彭德怀的手,又说:“我不想在北京住了,想回延安去!”
彭德怀说:“你韩起祥现在不是你的韩起祥了,你是人民的艺术家,是国宝了,说要走就能走吗?”
韩起祥说:“再在北京呆,我就没有新书说了。”
彭德怀说:“《翻身记》不是很好吗,《翻身记》就是为工农兵服务的作品呀!”
韩起祥不再说话,两个人就喝酒,喝的是茅台,后来都醉了。临走,韩起祥一定要送彭德怀,说彭德怀醉了,他得扶扶,彭德怀说你眼睛不好还送我呀,一定要扶韩起祥进屋去。两人推推让让,都站在院子里。已是半夜,天上有一片星星,彭德怀说:“老韩,你这院子树少,看的星星却多呀!”韩起祥说:“我看啥都是黑的。”彭德怀知道自己说得有些那个了,拍了拍韩起祥,说:“眼睛瞎着有瞎着的好,眼不见心不乱呀,老韩!”院门外停着车,彭德怀要上车了,韩起祥一再说:“我要不回延安,你得常来看我啊!”彭德怀答应着,让秘书把韩起祥背回了屋,车才开走了。
事后,彭德怀让人给韩起祥送了一坛子湖南老酒,还有七八条活鱼。韩起祥把酒喝了,但韩起样是陕北人不吃鱼,在院子里修了个小水池,把鱼在里边养着。鱼在水里自由的样子韩起祥看不见,他喜欢听鱼活泼的划水声。
那时候,秘书给韩起祥念报纸,总是“形势大好,越来越好”,韩起祥能感受到的却是政治运动多,确实是越来越多。任何运动一来,必然有文艺宣传活动,韩起祥少不了表演三弦说书。先是反右,哗啦啦一片一片的人都成了右派,韩起样出身好,说书只说《翻身记》。韩起祥不是右派,但反右中表演节目,韩起祥犯愁了,不知该说些什么书。
“你还是说《翻身记》。”秘书说。
“人家要反右的内容,说《翻身记》怎么行?”
“前面加几句开场白不就得了。”
“不说行不行?”
“怕不行,你是三弦战士呀。”
“那你给我加个开场白。”
韩起祥就上台了,他说的《翻身记》,开场是一段新词:
手握三弦上战场
三弦就是机关枪
全国人民齐上阵
打断右派狗脊梁
熬过了反右时期,紧接着共产党在庐山召开了会议,把彭德怀揪出来了。消息传来,韩起祥两天米茶未进,他觉得这世事怎么也解不了。秘书把一碗面条端给他,调上很汪的辣子,还剥了一疙瘩蒜,说:“你得吃饭呀,身体是自己,你又不是政治家!”韩起祥说:“你说说,政治是啥?”秘书说:“政治就是把自己的人逐渐提上来,把不是自己的人慢慢弄下去,使拥护我们的人越来越多,反对我们的人越来越少。”韩起祥说:“胡说!”秘书说:“这是毛主席说的。”韩起祥说:“毛主席说的?彭元帅不是毛主席的人?”秘书说:“过去是,或许现在不是了。”韩起祥说:“……我担心又要让我演出哩。”秘书说:“你考虑住不住医院?”韩起祥把面条吃了,又喝了一碗面汤,第三天就住了医院,他说他血压高。
不出所料,文艺演出的通知下来,内容就是反彭德怀的。韩起祥让秘书汇报他住院了,但再次通知书竟送到了医院,他不得不去了。韩起祥决定打申请报告回延安,他是怀里揣着那份报告去参加演出的。韩起祥的节目仍是《翻身记》,他把以前的开场白稍改了一下:
手握三弦上战场
三弦就是机关枪
全国人民齐上阵
打断彭德怀狗脊梁
演出结束的翌日,韩起祥坐车到中宣部大楼外,他没让秘书扶他,一根棍儿敲打着寻着部长,把申请报告交上去。部长以为韩起祥又闹什么情绪了,问他的级别,住房,坐车,韩起祥说:“我不是为这些,就是要回去。”部长说:“你是文艺界树立的一面旗,你要走了,这旗怎么办?”韩起祥说:“文艺界能人多,我算什么?再说,是面旗,我响应毛主席号召,更应该到工农兵基层去。”部长说:“这得研究研究了。”
韩起祥等待研究结果,却泥牛入海,再无消息。心里已做好了回去的准备,韩起祥度日如年,便秘严重起来。秘书陪着韩起祥一早一晚在院子里做气功降火,看到一夜寒冷将水池冻透了,六条鱼凝固着各种姿势被封在冰里。韩起祥赶忙让把冰块拿回家温化。但是,冰化成水了,鱼却再没有活过来,韩起祥不让秘书吃掉这些死鱼,叫嚷着挖个坑埋了。秘书挖好了坑埋鱼时,发现少了一条,才看见那只花猫偷叼了一条在院角的水道口吃,告诉了韩起祥,韩起祥让逮住猫吊着打,骂道:“你瞧着吧,我离开北京时绝不带你!”
韩起祥接连三次又去找部长,他已经不说那些堂而皇之的话,强调他在北京不服水土,每天便秘拉不下来,鼻子又出血,说着就抠鼻子,抠出血痂来。部长缠不过他,说:“韩起祥同志,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哩!你要回,可以,但我把话说清,不要回去几天就后悔了,又来寻我把你往北京调!”韩起祥说:“我不后悔。”
韩起祥就回到了延安。他原本要在西安住几天,在宾馆里让秘书给李建拨电话,李建大惊,说:“师傅不在北京啦,他是到文联吗?”韩起祥就坐在电话机边,伸手就把电话按断了,说:“他怕我回来顶了他哩!”就没有在西安呆,吃了一顿饭便径直回了延安。
汽车开到关中和陕北高原的宜君梁上,天下了大雨,远近都是白茫茫一片。一只狗冲着车一路狂吠着从土峁上跑下来,就卧在公路当中。韩起祥一直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往外看,脸压成了一张柿饼,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听见了狗吠声,说:“狗叫哩!”司机说:“一条游狗在前边路上。”韩起样说:“停车,停车!”车一停下,韩起祥就下了车,端端往前走,竟准确地在离狗一米远的地方站住。狗被雨淋得毛全粘在身上,盯着他,呼哧呼哧喘,他说:“狗子,狗子,你在等候我呀?”狗一下子前爪举起,呜呜地叫。韩起祥弯腰把狗抱起来,泥泥水水地搂了,走到路边,一只手解开了裤带,舒舒服服尿了一泡,说:“我韩起祥回来了!”
韩起祥毕竟是名人了,他回住在延安,行政九级的待遇还在,地方的党政官员逢年过节必要去看望他,给他送了一卡车一卡车的煤,全垒在后院。食盐装了一瓮,菜油装了一瓮。冬季里了,储存的萝卜、白菜、葱、南瓜塞满了一间小屋。韩起祥的住宅成了延安城一个景点,但没有人敢进去。常有人路过就指点说:“知道韩起祥不?”“听说过。”“想见不?”“在哪?”“你从这门缝往里瞧。”趴在门缝往里看,门缝里也同时趴着了一只狗,人眼看着狗眼,狗眼看着人眼,人就吓跑了。
延安是革命的圣地,每年有几百万的朝圣者,他们一看见宝塔山就热泪长流,争着抢着抓一把土要带回去。这些人常常在街道上碰见瞎子,瞎子在弹三弦说书,以为是韩起祥,就近去合个影。延安横竖两三条街,又见到无数个瞎子,还是都弹三弦说书,便纳闷了:怎么这多韩起祥?!其实韩起祥已经不在街上说书了。只有北京的省城的什么领导到了延安,地区的官员才派小车来接韩起祥,韩起祥就刮了脸,戴上墨镜,拿着三弦往延安最高档的宾馆来。宾馆里已经早到了延安地区最著名的画家、书法家和歌舞团的女演员,他们见面了,相互说:“你来了?”“来了。”“最近还好?”“好。”便都笑笑,然后等待领导的接见。领导接见肯定要讲话的,说:“你们都是艺术家,我来看望看望大家!一个省长一个县长是可以选出来的,一个艺术家却是几万人中选不出一个啊!”女演员就激动得哭了。女演员容易哭,说上几句话就哽咽,但揉揉鼻子又恢复正常了。地区的官员就开始布置,画家、书法家在一个房间为领导写字画画,而演员们就为领导表演节目。韩起祥声名显赫,他首先演第一个节目,他说的是《翻身记》。
韩起祥每一次被领导们接见回来,心情就烦躁,秘书在院子里为栽种的一片豆角浇水,韩起祥让他放下水桶,去郊区文化馆那儿取一份资料。秘书忙不迭地骑了自行车便去,可一个小时后,韩起祥忽然想起该召开曲艺创作会了,参加的代表名单应该被地区宣传部审查了,就说:“皇甫,你去把名单取回来!”皇甫是秘书的姓,皇甫没回应。韩起祥便喊:“皇甫!皇甫!”正喊着,皇甫推了自行车进院了,说:“啥事?”韩起祥劈头就骂:“你死到哪儿去了,七声八声喊不应?你是工作人员,你不是来我这儿的亲戚!”这样的骂,发生过数次,秘书钻在自己的厦屋里委屈地哭。哭声惊动了韩起祥,又骂:“你浪够了你还哭?!”秘书说:“我哪儿浪了,你让我去郊区文化馆取资料的。”韩起祥说:“我让你去……”蓦地想起确实是自己让秘书去郊区文化馆的,就喃喃说:“我让去的,我让去的,”用手拍自己脑门。韩起祥回坐到卧室发一阵呆,从柜子里取了一瓶酒,出来了,朝厦屋喊:“皇甫,皇甫,咱爷儿们喝酒!嗨,我把我藏了六年的酒让你喝你还不领情吗?!”
韩起祥有酒量,但韩起祥还是喝醉了。秘书也喝醉了。韩起祥喝酒上脸,从头到脚都红彤彤的,皇甫却越喝脸越白。韩起祥说:“你现在去杨家岭,听说马步云在那儿,你把他给我叫来!”秘书说:“他再不来,我就把他赶出延安!”韩起祥说:“他就是不认我这个主席,也该认我这个师弟吧,你就说,我要给师傅编一本书哩,让他提供些资料,看他来不来?”秘书就又骑自行车摇摇晃晃去了。
过了半天,秘书回来了。他是在半路上跌了一跤,爬起来,再没有管自行车,意识里似乎觉得自己是骑了自行车的,就双手架着,做推了自行车的姿势,一路竟又返回来。韩起祥则在院中的水池边撒尿,水池上的水龙头哗哗地流水,他对秘书说:“这尿怎么总尿不完呀?!”他们没有再提起马步云的事,都倒在地上呕吐,狗舔着呕吐了的污秽,狗也卧着不动了。
韩起祥越来越沉溺于酒中,秘书都害怕了,为了阻止他多喝,秘书就戒了酒。到了夏天,延河上修建大桥,周围村镇的男劳力全上了工地,城里机关单位也轮流组织职工去参加义务劳动。韩起祥去工地说了几回书,说毕了总要坐在河神庙的旧址上,他说:“酒!”秘书从怀里取了酒瓶,在酒瓶盖里倒满了递给他。他又说:“酒!”秘书又倒了一酒瓶盖。喝了三酒瓶盖,酒是没有了,秘书出门只给他装这么多酒。韩起祥就开始讲他曾经在河神庙的故事,讲得是那样地仔细,甚至啰嗦。秘书先还“嗯”着回应他,后来就不吭声了。
“我是不是老了?”韩起祥说。
“你没老。”秘书说。
“我说过去的事你烦了。”韩起祥说,“我真不该记过去的事了。”
“应该的,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是毛主席说的。”
“那你能跟我去一趟南泥湾吗?”
“去南泥湾干啥?”
“我想起那个寡妇了。”
秘书回过头来,看见韩起祥的样子很可怜。
但是,在南泥湾却怎么也寻不到寡妇的坟了。韩起祥硬说那个山梁梁下就是寡妇的坟,秘书瞅来瞅去,除了一棵树外,地上平平的没有土丘。韩起祥说:“树是啥树?”秘书说:“榆树。”韩起祥说:“是不是树干有一个弯儿?”秘书说:“你怎么知道?”韩起祥过去抱住了树,喃喃道:“我只说把探路棍儿插在你坟上,没想它长成这么粗的树了!”就跪下来,要秘书也跪下来。
“你认我是不是师傅?”韩起祥说。
“当然认你是师傅。”秘书说。
“你要认我了,你就先认她,你给她磕个头。”
“这儿不是坟呀。”
“是坟!”韩起祥坚决地说,头就仰起来,对着树又说:“妹子,是你在这儿了,你就让树上落个鸟儿吧!”
果然一只鸟飞了来,就落在树上,但鸟是乌鸦,哇哇哇地聒。秘书磕了一个头,浑身都发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