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岭的山林在深秋后出现了虫灾,一大片一大片的树木枯死。护林的丈夫要背着药桶去喷洒,或者去挖防火沟和追截砍伐树木的偷盗者,库麦荣就坐在屋后的一个崖背处剪纸。崖背处向阳,又避风,她能看见天上流动的云朵,能看见草上的花和花一样的蝴蝶,不明白鲜艳的颜色为什么在风雨里不能褪掉;还能听到树林子里彼起此伏的鸟声,觉得好奇,也叫了一下,猜想着鸟是否听得懂她的话。这女人并不识字,可血液里很艺术很浪漫的东西在流动,她身处这种环境中显得十分冲动,剪刀下就极快地出现着各种各样的山林中的生灵。她没有见过老虎,狮子,她也能剪出老虎和狮子,她甚至也剪出了狼。她只见过一次狼,而剪出的狼那么威风和漂亮。等一抬头,那只狼竟匆匆经过前面的一条石径。
“它不像狼。”
库麦荣现在可以清清楚楚看着狼了,但她认为这狼不像是狼。因为她剪出的狼是威风和漂亮的,而这只狼是那么地瘦,毛色也不油光,脱落过一片一片,露着皮的肉红,像是害了秃斑。狼是回头看了她一眼,就匆匆离开了。她不知道它是急着要去干什么,在子午岭上,它又是住在什么洞穴里呢?
她几乎每一个下午都看见狼从那石径上经过,而第二天的早晨,她起来倒尿盆子,云雾如开锅的水气弥漫在石径上,又见到狼出现在那里。“它是早出晚归去寻找食物的”,她这么想,也证实着狼居住的洞穴离他们并不远,就在附近。
库麦荣还是没有把这一发现告诉给丈夫。
糟糕的是终于一个晚上丈夫丢魂失魄地跑进屋,说他看见了狼:这山上是有狼的!她听见了,心上一紧,正在灯下缝补一件肩垫,针刺中了她的中指,她说:“你是胡说,现在哪里还有狼?十几年都没听说子午岭上有狼!”丈夫说:“真的是狼,灰色的,尾巴拖在地上像扫帚。”她说:“你那眼睛能看清是狼是狗,一定是游狗,山下谁家的狗走失了。”丈夫想了想,也以为自己看错了眼,说:“要让我再碰上,我会逮住它,冬天里你得一块毛褥子哩。”
库麦荣轻轻骂了一句,她瞅了瞅墙上,墙上贴着一张剪出的菩萨像,她求菩萨能让那只狼尽快地远离子午岭。
秋天过去就进入了冬季,撕棉扯絮的雪压折了子午岭上许多树。有几次天明起来,库麦荣拉开门,门外的雪像墙一样堵着出不去,只好端着烧红的铁锅,烫出一条道道。雪天里山林不易起火,也不大会有人进山偷砍木料,吃得壮壮实实的丈夫精力充沛,就隔三岔五去山下一趟,现在轮到他去山下买彩纸了,又将山下来买剪纸的人引到了山上。库麦荣见不得丈夫和那些人讨价还价,她坚持不卖,她剪纸是她的富裕,高兴了能整日整日地剪,剪出的纸贴满窗户和四壁,不悦意了又将所有的剪纸一把火烧了。她不肯卖,丈夫就和她吵,又是偷着抢着一部分卖给人家。
“卖了你再剪么,”丈夫说,“那你剪着不是白剪啦?”
“我高兴呀!”库麦荣说,“嘴是说话用的,话说过了还唱歌哩,唱歌就是高兴了才唱呀!”
丈夫有了钱,又是买酒买肉,然后就死皮赖脸爬上她的身体。
“你给咱生个娃娃呣!”
丈夫的动作野蛮而毛躁,犹如他干别的事情一样,她没有感到一点愉快他便起身又坐在一边喝酒了。他从来不想到她有她的快乐,他也似乎不求快乐,只想着他需要个儿子,不至于这氏族脉气断了。这个时候,库麦荣就想到了剪纸是那样的美好,也会想到那个叫王顺山的温柔男人。
王顺山是在过后的十二天早晨来到了山上,她已经原谅了曾经伙同着丈夫偷卖她剪纸的行为,她看着冻得满脸通红的王顺山,帮他卸下装着各种彩纸的背笼,拉着他的手给他搓。王顺山告诉说,镇子上又来了一些省城人,他们都冲着她的剪纸来的,但他不能引着他们上山来,他得事前征询她的意见。
她喜欢王顺山说话,但她却说:“你又骗我呀!”
“他们有的是钱,已收集着你的剪纸要出版一本画册。”
“印一本书?”
“是的,书印出来了,你就更出名了!”
“出名。”
库麦荣并没有王顺山想象中的那份激动,甚至有些茫然。在她的心目中,别人知道库麦荣和不知道库麦荣有什么区别呢?“只要你能给我供纸就好了。”库麦荣说,“你能供我一辈子纸吗?”王顺山点了头在笑。他一嘴的牙在闪着白光,她闻见了他身上的一股烟味,烟味是那么好闻。她为自己上次在水潭里用薄荷洗身的事咯咯笑起来,王顺山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还笑得喘不过气。
整个上午,她的脸色特别红润,尤其在白皑皑的雪的衬托下,她开始给王顺山表演剪纸。剪出了起起伏伏的子午岭和子午岭上的树林,剪出了老虎、狮子、猴子、兔子和鸡狗,也剪出了狼和老鼠、蝎子、蟾蜍、七星瓢虫。剪出一个,让王顺山就摆在雪地上,银白的雪地上一片一片红。她眼里这些动物都活了起来,都在雪地上奔跑撒欢。她最后剪出的是她的形象,她已经人到中年了,剪出的却是头上插了花的娘子模样,娘子在舞蹈着。“我是剪花女娲!”她说,眼睛眯眯的,十分妩媚,觉得她和这些动物充满了爱,和子午岭充满了爱,和眼前这个脸刮得干干净净会说话又会温柔的男人充满了爱,她同外界的关系就是爱的关系。库麦荣不知道诗是什么,她竟是忘却了日子的艰难和琐碎,忘却了那个粗鲁和打着嗝儿臭气的丈夫,她只想拉了王顺山坐在火塘边的草铺上说话。
王顺山渐渐身子发困,眼睛也涩起来,半躺在那里,库麦荣却愈加眼睛光亮,神采飞扬。她说:“瞧你这样子,我给你剪个你,像个懒猴,下了竿的猴。”
“我是你剪出的猴呀?”王顺山说,“你是我的狐狸精,吸我的精神气儿!”
库麦荣过来拧他的嘴,说你坏,你真坏,自个就一边剪着猴子一边唱歌。
歌声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天上地上……”叭,一声枪响了。
枪响在悠远的地方,但很清脆。库麦荣冷丁了一下,王顺山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都说了一句:“他去打猎了?!”
丈夫确实是打猎了,半个小时后,那男人连爬带滚出现在了屋前的痒痒树下。他的猎枪上没有吊着一只野鸡或野兔,而一只手使劲地捂着另一只手,殷红的血滴下来,在雪地上溅若桃花。
“我见着狼啦,那不是狗,是狼,子午岭上真的有狼了!”丈夫说。
丈夫碰见了那只狼。他端起了枪瞄准,他当然又是瞄不准的。子弹射出去从狼的后腿之间射到了对面的石头上,子弹在石头上碰出一朵火花又弹过来击中了他的手掌,他是看着狼的屁眼里冲出一股稀粪而消失在树林子里的。
“你为什么打它,是它要吃你吗?”库麦荣尖声叫起来。
“我想吃它!”丈夫说。
“你怎么不就吃了它呢,你什么都想吃,你吃枪子吧!”
王顺山为受伤的护林员包扎了手,他也为子午岭上有狼而吃惊。但他不肯相信护林员的话,护林员却感念着王顺山今日来的是时候,他可以有个帮手了:狼使他吃了亏,他一定要再寻着狼,合伙把狼杀掉。
库麦荣对于王顺山接受丈夫的请求留下来十分失望,虽然她也明白王顺山之所以留下来的更重要的原因。她收起了雪地上所有的剪纸,回坐到屋里默默为狼祈祷。翌日,她早早起床倒尿盆,就跑到狼出没的那个山崖后。盼望狼能在那里出现,要告诉它赶快离开子午岭,她相信狼会听懂她的话的。果然,狼就在那里,狼一定是整夜地在寻找食物,而冻天雪地里哪里有食物可寻呢,已经精疲力竭,在雪地上走动着如上了年纪的老人。“噢,噢,”她口中发出了叫声,狼就站住,狼的眼睛却目光离游,看着她的身后。她说道:“你也是个斜眼?”狼的头忽地垂下来,发出咔的响声,似乎是脖颈的骨节在错位了。她明显地发觉狼的一只眼在看着她,另一只眼仍盯着她身后。库麦荣回转了头,身后已经走近了丈夫和王顺山。
“狼,狼!”王顺山首先叫起来,一个箭步扑着将她拉走,她的脚下一滑,两人都倒在了雪窝里。
丈夫在瞬间里端起了枪,但他的眼睛不好,一只手又受了伤,端起的枪摇摇晃晃。
狼并没有走,狼依然站在那里,好像是冻僵成了一尊雕塑。狼不肯走,使丈夫也惊呆了,端着的枪软下来。一只狼和三个人就那么对视着,库麦荣可怜着狼又瘦去了许多,几乎是一张皮裹着骨架,一双眼睛由白到黄到黯然无光。她大声吼叫了,推开王顺山,也一个侧身用头撞倒了丈夫,她说:“你们不要欺负它,不要欺负它!”狼在雪窝里艰难地拔动了腿,腿细得像麻秆儿,然后离开了,雪地上出现两道深深的沟。
那只狼依然还在子午岭上,库麦荣夫妇还在子午岭上,人和狼就共存着。狼没有侵害过库麦荣饲养的鸡呀兔呀,甚至连库麦荣的住屋周围也未去过。这有些像后来的王顺山。王顺山在子午岭上受过了一次惊,回来后就患了胃癌,手术后并没有死去,生命和癌共同寄存在他的身子里一天一天地活下来。但是,库麦荣和丈夫的关系彻底恶化了,发展到白日黑夜几乎不再说话。那杆枪还在墙上挂着,但没有了枪栓,丈夫知道是库麦荣藏匿了,自个就谋划着一个更残酷的阴谋。他在镇子里购买了火药,又将瓷碗砸碎和火药拌搅一起,然后用鸡皮包成小包儿。这些库麦荣全然不知道,等到丈夫从山下提了一篮子炸药小包儿挂在屋梁上,又晚上偷偷去沿着狼的出没地安放,库麦荣才明白了他的用心。她没有言语,也不说破,等丈夫又在喝酒,悄悄去将炸药包儿移开,回来后安然无事地剪纸,看丈夫在火塘边喝得油脸赤红,模样是那么的丑陋。
“你喝到什么时候,”她说,“还不睡吗?”
“我还有事哩。”
她知道他的事是等着那一声爆炸,但这一个晚上鸡在黎明里叫过三遍了都没有爆炸。
天明后,丈夫出去了,回来灰不塌塌地,说:“我只说人狡猾,狼比人还狡猾!”将一小口袋的炸药包儿重新放回到屋梁上的吊笼里,这个时候是轰地一下爆炸了。吊笼的绳子原本挺结实的,不知怎么就突然断了,吊笼掉在地上又弹起来,爆炸的巨大声浪将库麦荣从炕上掀落在地,她看见丈夫无声无息地躺在火塘边,像一条死在滩上的鱼。
这就是库麦荣告诉我的全部故事。她不愿意说起丈夫受伤以后怎样运到镇上医院,从此变成了植物人。还有那个患了胃癌的王顺山,她是否还和他往来,这一切她都不愿意说。我知道的也是来要劝说她的就是镇政府决定取消她管理山林的合同,付给她一大笔钱让她搬回镇上。但库麦荣不肯下山,依然在山上生活着,依然剪她的剪纸。在我来到的两天里,王顺山没有来,什么人都没有来,也没有见到她所说的狼,是狼从子午岭上真的走掉了吗,还是狼在冬天里已经饿死在某个山洞里?
“我等着那一只狼来呢,”她固执地说,“你瞧,那边林子上是出现了星星吗?”
天地间一片是黑,星星先是没有的,倏乎就出现了,孤零零地发着冷光的一颗星星。那应该是天狼星。
我钻进了屋里,漆黑的屋里弥漫着酸菜和臭鞋的味道,撞翻了放在木桌上的竹笼,笼中的蒸馍在桌面上弹了弹掉在地上,发出木木的沉响。我摸进西边的卧间,贴着植物人的床,睡在麦草上铺就的被褥上。库麦荣不愿意和植物人睡在一起,也不愿意和我睡在一起。
植物人均匀地呼吸着,但他没有知觉,我想象着我是躺在秋天的包谷苗地里,包谷苗在叭叭地拔节。再一次听见还坐在屋台阶上的库麦荣于黑暗里幽幽地说:“我等着那一只狼来呢。”
2002.7.5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