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麦荣给我讲她的故事。天近黄昏,一朵云像白棉花一样就挂在瞭望林火的木架上,成群的蝴蝶飞来,在每一棵草上闪动如花。还有猫,狗,三十二只鸡和一窝兔子,都热闹了土场子。屋门口的那棵痒痒树于无风中摇,是黑压压的蚁队上下爬移,时不时团结成一疙瘩便掉下来。“它们都是我剪的,”库麦荣说,“我上子午岭的时候,拉泡屎都不会来个苍蝇。我用纸剪了它们。”
在陕西西北角的山区,曾经出现过许多民间剪纸艺人,库麦荣是最著名的。每个人都是为着某一种事业降生在了世上,这我已深信不疑。比如李昌镐对于围棋,奥本海默对于原子弹,罗纳尔多对于足球。但是,为剪纸而生的库麦荣只知道她就是喜欢剪纸外,剪纸对于社会和她本人有何等意义却浑然不晓,甚至有些痴呆;她不肯离开子午岭,诚然当初是被丈夫强迫来的,子午岭上的树现在已蔚然成林,丈夫又成了植物性瘫痪,而且岭下的镇子里住着前来购买她作品的省城人。
“我等着那一只狼再来哩。”她固执地说。
天渐渐地夜下来,子午岭上的夜像渲染的墨,林子和岭和天很快成了一个颜色。我们也被埋在黑里,没有了腿和胳膊,只有火塘里火若即若离地跳跃了焰,使她的脸上不见皱纹和雀斑,白得像一只空静的瓷盘。
“你见过狼没?”库麦荣顺手从篱笆里长得扑撒过来的绿蓖麻上摘下一片叶子,黑暗里剪着。说她剪的是那只狼,然后递给我让用手摸。“我等着那只狼再来哩。”
子午岭上确实是有一只狼的,库麦荣上山后的第一个冬天她就发现了。这件事她首先告诉给王顺山,过后我才知道也就是我同王顺山在镇上纸店里闲聊的那天下午。我和王顺山闲聊着,提到了库麦荣。王顺山说库麦荣其实和丈夫生活得很糟,丈夫一直不愿意她剪纸,因为一个农妇的职责就是劳动着扒拉着粮食和伺候丈夫的白天和晚上。但库麦荣就是爱剪纸,整晌出去给镇上剪婚礼上的喜纸或窗花,回到家里又常常剪这样剪那样以致把锅里蒸着的馍蒸成了黑炭。丈夫承包管理了子午岭山林,最后能将家也搬上山去,为的是绝断她剪纸的兴趣。而库麦荣仍是爱剪纸,上山了总还是十天八天里来镇上买彩纸。“这女人是不可理喻的。”穿着丝绸褂子的王顺山摇着头,他的眼里有一种异样的光,我那时傻,并没有想到另外的意义上去。
那天,吃过早饭丈夫的脾气就不好,库麦荣不明白他又怎么啦,想了想,是丈夫没有吃好。男人家没有安顿好胃便要发火,尤其肚里似乎有个掏食虫的丈夫。库麦荣说:早起没给你磨豆浆也不至于就要饿死呀?丈夫说:你头明搭早就剪纸,给你剪丧衣呢还剪冥钱哩?两人就吵起来。丈夫口笨,吵不过,提了拳头便打,最后是用簸箕盖住她的身子拿树条子抽。这是山区人驱邪的方法,中邪的人在簸箕下会变了声调,是一个熟悉的死人生前的声或发出怪异的兽叫,证验着亡魂和野物如狐狸的精灵的附体,在鞭挞之中就求饶而离去。但是,丈夫的树条子已经抽断成一节一节,问:你是谁?库麦荣依然说:你老婆。再问还剪纸不,回答还剪。丈夫扔下树条子,流了眼泪,呼号着我这是前世造了孽了,去沟梁查看林子。库麦荣却嚎啕大哭起来,她想死去,就走出来到一个崖畔,崖畔上有一块突出的平面石头,可以跳下去,穿过那一层云,尸体就掉到深涧里。但是,石头上坐着一只狼。库麦荣先是吓了一跳,从来没听说子午岭上还有狼呀,遂即就镇静了,想,反正要跳崖的,让狼吃了也罢。狼却没有吃她的意思,拿眼睛看着她,好像还有些羞涩和畏惧。
“喂,”库麦荣说,“你不吃我?那你就离开那里呀!”
狼坐着纹丝不动,似乎那块石头属于它的。这时候她听见了断断续续飘过来的歌声,扭头看到从山下像绳一样甩上来的小路上有人爬着,是王顺山,竹篓里装着一卷大红色的纸。库麦荣怔了一会,就转身回去了。
王顺山是在草棚里呆过了一个下午,女人的腮上一直泛着红。她重新洗了脸,用油抹头梳得光光溜溜了,催督着王顺山赶快离开,王顺山却不。“你背了鼓寻槌呀?!”王顺山说:我要见他!库麦荣觉得王顺山还真像个人物,但她知道一场恶斗就要在山上发生了。库麦荣没有想到的是两个男人平安无事,而且呆在一起叽叽咕咕,最后是丈夫吆喝着她炒腊肉。王顺山从竹篓里取出瓶酒两人在土场上划了拳喝。
从此,丈夫并没有反对过库麦荣剪纸,并且他把她剪出的花鸟鱼虫飞禽走兽山水人物都保存起来。库麦荣奇怪丈夫怎么变得这么好了,问那天王顺山对他说了些什么?丈夫不告诉她。库麦荣也就不告诉了她和王顺山的事以及子午岭上还有着一只狼。
在很长很长的日子里,我看见过王顺山背着竹篓上了子午岭。也数次瞧见过库麦荣下山来到镇上,女人长腿软腰,坐在纸店的条凳子上为一群人表演剪纸。精明的王顺山从县城贩来了学生用的作业本,糊窗户的麻纸,奠祭的烧纸,再就是花花绿绿剪窗花和纸扎的彩纸,任着库麦荣来剪。又还能说话,说着让库麦荣心痒痒的话。库麦荣欢得像风中的旗子,红着脸一边骂起他,一边剪,图案越剪越复杂,竟剪出了宽四尺长丈二的一幅四月八日山神庙会图。
我就是在那一日认识了库麦荣,我喜欢上了这女人,那一张小小的脸长满了雀斑并不好看,但她的眼睛细长而幽幽放光,使你真的有遇上狐狸精的感觉。因为在纸店里剪纸时间过长,库麦荣眼看在天黑赶不及子午岭,我邀请她到我家去睡,她便同意了。但当我们刚刚在我家坐定,库麦荣却又决定要回山上去。我说是不是在外边过夜丈夫该打你呀?她说不会的,那老东西——她比丈夫少十岁,她一直这么称呼他——好久没打她了,现在就是不如以前节俭,好个吃喝,常常下山就背回整捆整捆的瓶酒,然后嚷道口寡,要她给他炒腊肉吃。人嘴是越吃越馋的,后来就在树根下挖蝉的幼虫吃,炒蚕蛹吃,也捉了麻雀和松鼠烧着吃。“你瞧他怎么喝蛇血的?逮住蛇一刀剁了头,就握着蛇在嘴里吸,蛇尾啪啪地抽打着他的脸,他还是吸。”她说,“我真丢心不下我那群鸡和兔的。”
我陪库麦荣在鸡上了架的时分赶到子午岭,护林员独自喝着酒已经醉了。他完全不顾及着我在场,红着眼责斥着库麦荣疯到哪里去了,说他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库麦荣赶紧添水烧火。那醉汉就一头伸进鸡棚里去,一抓抓一把鸡屎,气恼起来拿磨棍捅得鸡群炸鸣。库麦荣说鸡睡觉了你泼烦不泼烦?醉汉说那个冒疙瘩母鸡呢,你得给我杀了它!库麦荣就压灭了灶火,出来护鸡,两人便吵起来。醉汉口拙,气换得不快,挥了拳头来打。库麦荣拿了剪纸的剪刀,说:你过来,我不扎死你我就扎死我!这时候我看到了奇异的场面,鸡棚里的所有的鸡,还有兔圈里的兔,猫和狗都跑过来护在库麦荣的身边,叫唤一片。
那天晚上,护林员就趴在屋门口醉了一夜。我和库麦荣坐在土炕上说了一阵话,我困得睡下了。天明睁开眼,库麦荣还在灯下剪纸。她是剪了一整夜的纸,全剪的是花鸟走兽,摆得满炕都是。我佩服这女人有这么好的心态,就琢磨她要么太有心劲,要么就是神经不对,有艺术天才的人往往神经有问题。我悄声问醉汉醒了没有,她说醒啦,嘟呐吃不上家鸡肉他吃野鸡肉呀,背了枪到后沟去了。
但是,当我和库麦荣将那一批剪纸全摆在屋外的阳光下欣赏的时候,护林员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提着枪,双手空空。丈夫的一只眼是生来斜着,天上飞来的野鸡,地上跑过的黄羊和果子狸,他瞄得准准的,一声枪响,它们却带着毛跑得无踪无影。他歪过头来看到了新剪的纸,竟说了一句:剪得好!库麦荣没有理他,我见库麦荣没有理他我也没有理他。
这批剪纸,却正导致了库麦荣的人生从此变化,也使我现在再一次来到子午岭。她的丈夫已经是植物一样人事不醒地躺在床上,而她的脸上布满了紫黑的雀斑和皱纹。
她是又一回来镇上买纸,并且给我提了一篮晾干的金针菜。但她先到了纸店,在王顺山的抽屉里发现了那天她剪出的各类动物图案,很是吃惊。她问了王顺山,王顺山才把她丈夫定期偷她剪纸拿来卖钱的事说了。库麦荣怔了半日,在看着王顺山,王顺山起先还说你的眼睛真好看,后来就不敢看了,说:你不要这样看我么。库麦荣说:原来你也瞒了我呀?!起身回山了。她没有到我那儿去,一篮子金针菜就扔在王顺山的门道里。在山中河沟的流水潭里,她洗了一回澡,要洗掉王顺山留在她身上的气味,但老觉得王顺山的气味没有退掉,到崖根采了薄荷叶捣碎了又涂洗了一遍。回到子午岭,屋前的树上挂着一条绳,地上是一摊血,丈夫却在火塘边用砂锅炖着肉,旁边有一张展开的猫皮。
“你把猫杀了?”
“它是个懒猫,我嫌它不逮老鼠么。”丈夫说,“你尝尝,猫肉是酸的哩。”
这是六月六日发生的事,从六月六日晚上起,库麦荣和丈夫不再同床共枕,她把铺盖移到了西边屋里。她总是夜梦里梦见丈夫把什么都偷着杀了去吃,每日起来就要清点她所饲养的狗,兔,鸡。但她有什么办法呢,她的鸡在减数着,兔也在减数着。丈夫的肚子越来越大,大得像一个坟墓,在那里埋葬了她饲养的好多生命。丈夫的肚里肯定有个掏食虫,她想,他就是一个吃虫。
“人活在世上还不就是为吃来的?”丈夫说。
“那么……”库麦荣要反对他,但她说不出个理论,就想到了在山下她们家曾经有过的拖拉机,她说:“拖拉机也是加油的,拖拉机总不能只是加油加油,买拖拉机就是为加油呀?!”
她害怕起来,担心丈夫终有一天要把她饲养的鸡兔全部吃掉,还有山林里那些野鸡野兔,果子狸和松鼠。山上还有什么呢,山上还有着一只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