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三白得了本《西厢记》,清康熙吕世镛的评注,在医院一边坐在沙发上打吊针一边读。书是线装书,纸脆得一揭就要烂去,且密密麻麻的竖行字,中间又圈点又夹批,如蚂蚁爬树。孟三白看过一页眼就发涩。《西厢记》以前是读过新版的,还记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次朋友探病,送来旧版,剧本与评注连同读,一字一句地仔细,一个上午只看一折,已经是如痴如醉了。
病室在医院的最北边,一排简易平房,蒸闷如笼,待读到“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怦然心动,仰头看着输液架上的吊瓶,第一瓶药液已经完了。定定地想:钟情者正于将尽之时,露其微动之色,故足致人思焉。猛地惊道:药液完了!急喊护士,护士,203完了!
护士从护办室跑过来,手里提着第二瓶药液,说:“药完了还是人完了?”
孟三白笑了笑,抬着手让护士看,药液已滴到输液管下端,血回流了出来。
“用词不当,还讲究看书哩!什么书呀?”
“《西厢记》。”
“嗯?盖房子的事吗?”
“你看过《拷红》的戏没?”
“看过,演秀才跳墙哩。你才养得有些精神了,就看这号书,心里五花六花弹棉花了?!”
“能跳了东墙的人才能跳龙门。”
孟三白说着,从竹帘里看见门外小小的花园子阳光普照,一丛一丛清早灌过水的玫瑰,花叶精神,柳树上的知了一声接一声地嘶叫。雪杉前的那一尊太湖石瘦煞透漏,阴凉里四个病人已经打完吊针了,开始叫喊着打扑克。有人一手高举着吊瓶,一手平端着,身子前倾着经过门口。病人们输液时要上厕所都是这样去的。那一件赤红的T恤衫,孟三白瞭了一眼,就知道是347,鼻子里哼了一下。
病员住院是没有了姓名的,床号就是代号。347这个瘦高个年轻人,毛发整齐,衣着时兴,许多病人都称他是帅哥,孟三白却觉得他是宦官样:已经有几个晚上,与女病人215在太湖石后拉手。月亮白花花的,太湖石有遮挡,远处雪杉的阴影也铺过来,347和215就躲在石背面,但孟三白还是看见了。
孟三白不能再看见347的身影,一看到就通身的不舒服。护士换上了第二瓶药液,孟三白开始继续读《西厢记》。读到“穿一套缟素衣裳”,感觉里,竹帘外的柳树下有人坐着了。抬头一望,果然坐了女人!女人依旧是那一件白衣白裤。病室闷热,许多病人把吊针拿到室外去打,柳树下的石桌却似乎永远是这女人的。这女人或许太特别,男病人都亲近她,如同一只羊在狼群,狼与狼相互监视着,羊倒很安然了。其他女病人竟也不肯到那石桌边去,因为她们觉得去只能陪衬了她。孟三白想,浓艳并不足以悦世,淡而转觉雅,雅了可爱。石桌正对着孟三白的室门,女人每次并不是面对着门坐,也不是背对着门坐,是侧坐,那一只扎针的手软软放在石桌上,身子后背恰好贴在门的右边,后腰的曲线透着光,而长长的两条腿斜着蹬出了门的左边。然后弯头看书,把剪影给三白,三白能看到那长的睫毛,高鼻梁和隆起的嘴。孟三白没有见过这么长的睫毛。她为什么总坐在我的门前呢?三白不只一次地这样想,但她没有一次扭过头来看他的门上的竹帘。其实从外边看竹帘里是看不到他的,但竹帘里的人却可以放胆地长久地注视她,孟三白倒觉得自己阴暗,有些像幽灵。
孟三白就合上了《西厢记》,把眼光盯定在天花板上。芦苇席搭成的棚顶已经衰败得掉了色,有老鼠在上面印有尿痕,或许是屋上漏雨,天花板边的土墙上浸蚀了一道一道。书法里讲究锥沙漏痕,现在书坛上有人故意把字写得颠三倒四,殊不知乱石铺街,黄叶落地,或是破屋漏痕,求得的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境界呢。
“快完了吧?”
“快啦。”
门外有了说话声。347从厕所扑扑沓沓回来了,他又在殷勤215,接着就走近了石桌,把自己的药瓶挂在了女人的输液架上,竟坐下来,正遮住了孟三白的视线。孟三白猛地想到了纪晓岚的一段故事,说是宫里的一个小宦官让纪晓岚讲故事,讲着讲着纪晓岚因事要走,小宦官还拉着他问:“下边呢,下边呢?”纪晓岚说:“下边?没了!”
孟三白笑了笑,只好继续看《西厢记》,满书上的字却如蚂蚁炸窝了。自肝病复发后,孟三白住在这个简陋的医院里已经两个月了,肝功能在前十天化验全部正常,而他还没有出院。病室里没有后窗对流空气,也没有空调,一日三餐都是那大锅饭菜,许多一同进院的病友都出院了,他还没有出院的意思,他说不清是不是为了这女的。他曾想,这女人这般漂亮,怎么害肝炎呢?却又想,如果这女的不害肝炎,自己怎么能见得着呢?即使见着,她不害肝炎,她肯与一个害了肝炎的人接触吗?孟三白相信这是一份缘分。这份缘分有多长多久,能不能认识而发展为熟人朋友?他做过试验,在那一日,坐在竹帘里的他在心里说:如果可能,让她咳嗽一声吧。一分钟后,帘外的女人果然咳嗽了一下。声音很轻,但毕竟是咳嗽了。孟三白还是没有自信,“如果真有缘分,她明日出来打吊针,不穿拖鞋的,穿那一双白色的皮鞋。”第二天坐在柳树下的女人竟真是穿了白皮鞋。孟三白啊的一声,心旌飘摇!从此就忌恨347,觉得是仇人,不共戴天。
昨天下午,孟三白提着水壶去打开水,当然要经过她的室门口,孟三白偏不往门里看。其实他已经瞭见了半开了窗子的室内,女人是躺在床上的,她是侧卧的,臀部很高,腰像折断似地伏下去,一只脚的鞋掉在地上,一只脚上鞋挑着欲掉还未掉。打了开水,又一次经过门口,不想她正掀帘出来,孟三白猛不防与她要撞个对面了,两人同时在发呆里站住。
“孟先生好!”女人说。
“好!”
孟三白说罢慌乱回来,回来就激动:她知道我姓孟?她为什么不白搭话呢,为什么不叫我203呢,怎么就知道了我姓孟?说明她是已经在注意到我了!那么,每日坐在我门外的柳树下是一种什么暗示呢?孟三白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回答,应该这样回答:陆小姐近来觉得好些了吗?(孟三白是在护办室病员表上查出女人姓陆,而且叫陆小琳。)她如果回答治了两个月,精神好多了,他就要询问她是什么时候染上病的,然后讲:你的病是不重的,万万不得有思想负担。社会上的人对肝病缺乏认识,谈肝色变,其实注意休息,调整饮食,过一段来医院治治就可以了。尤其要精神放松,瞧,我就是这么过来了十几年!虽然现在对治肝病还没有特效药,但全世界那么多害肝病的人,一定有专家在研究的,再坚持五年,最多十年,会攻克这道难题的。咱们就等待着那一日!孟三白在室中想这一席话多么自然流畅,又情深义重,就恨自己那一阵却仅仅回答了个好字就走了。孟三白失去了一次绝好的机会。
347一直坐在石桌边和女人聊天,后来干着嗓子喊护士。护士去了,他的吊针还没有完,完的是女人。护土给女人拔针,女人哎哟哎哟叫疼,347不停地叮咛慢点慢点。
漂亮女人容易上当,就是这么上当的。孟三白站起身,斜着一条腿勾掩了门扇,坐下又翻开了《西厢记》,连着往后翻,几行字钻进了眼里: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琴代语兮,欲诉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孟三白住的不是西厢,没有诗可以口歌,也没琴不能手弹,孟三白不如那个张生。打完吊针,灰塌塌上床睡下。
人一睡下热汗就出,虽然脱了长衣长裤,凉席上立即溻有汗湿的一个人形。更讨厌的有苍蝇在叮。苍蝇的叮并不疼,但它落在身上,酥酥爬动,难受使人无法入眠。孟三白恨恨地不停用手去拍打,拍打的只是他自己。在这个病室里,一直是有个苍蝇的。天黑就不见了,天一稍亮,它就出现,准时得像报时的钟。孟三白每日数次要消灭苍蝇的,但没有成功过,几次是蝇拍一拿起,苍蝇就无踪无影了,你刚放下蝇拍,耳边又立即有了嗡嗡声,细而快如抽去的一线细绳。有一次,它哪里也不落就落在孟三白的头上,又落在蝇拍上,弄得三白哭笑不得。“喂,刘得贵!”他给它起了个很俗的人名呼唤,将讨厌转换为一种欣赏,要看刘得贵到底要落在哪里。这个上午,苍蝇勇敢异常,无数次进攻了他的身子后,终于速度缓下来,最后停落在桌上的镜子上。三白想,它照镜子哩,女人是喜欢照镜子,这只苍蝇是个女的!猛地心有所动:苍蝇是那女人的化身,她在逗耍自己吗?
孟三白幸福地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又在苍蝇的叮爬中醒来,一睁眼,似乎窗外正走过一人,他立即觉得这是那个女人了,就拿眼睛盯着已落在墙上的苍蝇,会心地给它笑。孟三白再也不会打这只苍蝇了。他开了门走出来,见女人病室门的竹帘还在晃动,是刚刚有人进去,他决定经过那里一定要往门里看看,如果那女人看见了他在看她,他就要主动地与她说说话的。但是,当他走到了女人的门口,瞧见了里边还坐着347,孟三白立即脚步不停,平静着脸要走过来。
“203—203哎!”347在叫着他。
孟三白装着没有听见。
“203—哎!孟先生!”347掀了竹帘探出了头。他的头发很长,当头顶却有一片没头发,是旁边的长发遮盖着,他一定以前患过秃疤。孟三白驻了脚。
“孟先生,听说你那儿有书?”
“有。”
“能借给我看看吗?”
“是线装本《西厢记》。”
“《西厢记》我知道,是本淫书!”
孟三白没有应声,心里说,当初王实甫作《西厢记》时就发愿只与后世锦绣才子共读,曾不许贩夫皂隶也来读。你读得懂吗,你配读吗?孟三白扬着头要往前走。
“你才是胡说!”女人却也从竹帘里出来,说:“张生要是淫人,那世上的皇帝算什么了?”
“哎,我记起一副对联了。”347说,“去年我去过唐陵,那碑子上写着‘后宫佳丽三千人,铁棒磨成绣花针’,妙不妙?”
女人没有应声,用手拂着面前飞来飞去的苍蝇,问孟三白室内有没有苍蝇拍。
“我不打苍蝇。”孟三白说。
“不打苍蝇?”女人说。
“那是我在室中养的。”
一只苍蝇落在女人的额上,像一颗美人痣,孟三白觉得这只苍蝇是他。
“你养苍蝇?”347说,“叮你的苍蝇都是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