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来到了梵的身边,他被移到了观察室里,跟重症病房相比,这里的摆设显得温顺一些。我的兄弟躺在病床上,他的鼻孔和嘴都被输氧器罩了起来,他的右手静脉血管连接着一根直通点滴瓶的线,均匀的滴速让人突然燃起一阵心安理得的情绪。我真有些怜悯他了,惺惺相惜使我揭下了敌意的面具。梵,同我一样,我们一直都在寻找自己的过去。我们早就应该联合起来,成为最坚固的盟友。我们根本不应该将时间花在那些庸俗的把戏上。其实,我并没有帮他唤醒遗忘的生活——他的朋友、他的初恋情人、他的叔父——他们是梵所遗忘的,其实,他们都应该是我生活的部分,对我的记忆来说,他们更为重要——我这是在替他买通我自己,不是吗?所有我做的,都是为了认识我的过去,而梵的出现无疑使我误解了自己,无疑使我将痛苦的追逐美化为草草行事的交易!
我的天,我第一次感到了羞愧,我像一个有罪的人盯着我自己犯下的罪行,我的兄弟。他的虚弱和灵魂深处的痛苦似乎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没有勇气再看着他,虽然,我的计划还没有完全实现……我想,我需要先他一步离开这里。因为,我不能因为怜悯这个人而放弃自己既得的利益,我要延续自己的铁石心肠……我该回去了!
我仅仅花了一天半的时间就回到另一个半球,忘记说了,我可没买什么返程票,你简直可以说,我的生活因为自由自在而显得孤僻。没错,我是一个深入时间的孤胆英雄,我有着自己暴露生活疮疤的法则,我能够轻而易举地从很多叫人摸不透的题材中发掘人生的真性情,从连篇累牍的印象版面里提取生命的实灵魂,我可以像透露小道消息一样,随性使唤着梵的过去。
瞧,说话间,我已经来到了过去几个月里我再熟悉不过的街道上,我想要去房东太太门前溜达溜达,看看这古怪的老处女在做些什么,或许她什么也没做。我若无其事地放纵着脚步,就像踏在被阳光烘得暖洋洋的懒散沙滩上,就像漫步于并不怎么严寒的单薄雪影中。一只斑点狗朝我所在的方向懒懒地张望,它身上的斑点缺乏魅力,反而显得像某种皮肤病遗留的伤疤。斜前方二楼的窗台伸出了半个身影,那是一个体态肥胖的男人正在干着属于家庭妇女晾衣服的活,他的光头像被打了蜡一样光滑锃亮,好像那些依靠化疗拖延生命的癌症患者的光脑袋。不远处的一栋违章建筑碍眼地矗立在几根搅和在一起的电线旁,它的出现吞没了周围住户的光线,就连风也给笨拙的它阻拦住了,被安置得狭小迫近的窗户就像伸长的显微镜头,放大着一切隐私和丑陋。我有可能已经路过了房东太太的房子,因为道路尽头的标志牌就在不远处现身了,我相信自己脚步的判断力,走了这么多趟,我甚至能够通过肌肉的酸胀程度来评测我所走过的距离。所以,我有充分的把握证明她的家还得往前100米,果然,我又是赢家,标志牌应该是被道路协管人员移动了位置,因为车祸多半发生在路中央……
很多时候都是心情在围堵你,而不是生活。我已经看倦了周围发生的,我开始尽量不去关注这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投射在门、窗、隔板、墙壁上的房影,撒落一地的碎玻璃渣,挂在晾衣绳上的内裤、乳罩和女人轻飘飘的罩衫,干枯的排水沟里生长在阴影里的菌类以及曾经映照那个疲态百出、邋遢不堪的夜游者的玻璃橱窗;我开始尽量不去倾听公车站里人群的闲言碎语,他们没完没了地抱怨着政治和工资,唠叨着琐碎而生动的家庭风波,不去注意从门缝里、窗帘隙间渗透出来的电视节目的骚动,白天黑夜里忙着回收旧家具小贩的干吆喝,从墙壁的另一头(有可能是这一头)传来的公猫呼朋引伴的叫声;我开始尽量不去,嗅到暖秋阳光散发的香味,从某一家的抽油烟机里钻出的油烟味,汽车刚发动时吐出的汽油味和从地面的裂隙里飘出下水道的刺鼻气息。我只在乎我自己,我的心情和我的记忆。我是一个快乐的自私鬼!
延续着这样悲观却让人心满意足的情绪。我来到了房东太太的门前。此时,天空已经逐渐黯淡下来了,由光晕变幻而成的血盆大口正逐渐张开。几只没来得及南下的麻雀轻轻掠过房子二楼的窗台,停在了门楣下,依偎着像是在互相取暖。透过开启的窗户,我很容易看到屋里的摆设:茶壶、桌布、电扇、20寸的彩色电视机、充当饰品的壁炉……当然,它们之中的大部分都置身于昏暗中,就像在黑暗里幸福滋生的苔藓。
一个身影从沙发上立起,它的出现搅乱了光和影的色调,随即它像是蜷缩了,直到濒临重合的时候又恢复到了从前的形状。那一定是房东太太,她也许正在收拾屋子。我并不想充当一个推门而入的不速之客,我也不愿意客客气气地用卷曲的掌关节文质彬彬地轻轻敲门。这倒不是因为我痛恨她的小碎步,轻快而又略显羞涩的碎步有时会让我感觉正在迫近某种不祥。我不愿进门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我不属于这里。而,外面的世界似乎更靠近我所要极力寻找的那片土壤。
在夜幕降临时,我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浪子,靠着房东太太家门侧的阶梯睡着了。直到那股刺鼻的浓烟揪住了我的头发,把我从美梦里拖了出来。这之间整整过了六个小时,我朦胧地感受到搅拌着凌晨寒气和灼热暑气的阵阵气流,它们像是被人搅动着朝我袭来。而我还以为自己正挣扎在梦和现实的交叉场景里。但,我并没有在睡梦和现实的时间潮水中迷失方向。很快我就意识到这股奇特的暖流并不是来源于梦境,而是源于凉透了的现实。我渐渐变得清醒,因为当初紧紧闭合的眼皮正慢慢松弛,散漫的光借机渗入,它在闪烁,在摇摆、在跳跃。
越来越强烈的光线唤醒了我的知觉,也可以说,我知觉的恢复将光辉越点越亮。就这样,我慢慢睁开双眼,回归到了属于生活的平台……等等,早在我刚刚恢复意识时,就已经闻到了焦味,也就在我睁开双眼的刹那,一股黑烟夹杂着碎絮涌入我的眼睑。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我,被熏得挤出了泪水。上帝保佑,也就是不断漫出眼角的泪水擦亮了我惺忪的双眼。刹那间,眼前的一切使我目瞪口呆:浓烟盖住了房屋的轮廓,黑暗之中偶尔窜出刀斧般的火舌,它们噼啪作响地享用着窗帘和这屋里的其他摆设,焦糊的飞屑顺着热空气散播到空中,就像陨落的黑色花瓣。那浓烟猛地钻入我的鼻孔,就像逼供者手上的皮鞭,它让我不得不做出反应,于是,我的行动超过了我的思考,我捂住了鼻子向浓烟外突围而去。当我冲出了浓烟,咳嗽了几声,猛然回头时,房屋已经摇摇欲坠,屋顶即将被火舌掀翻,就像一个煮沸了的高压锅,房间里的一切空隙都滚动着烟幕,烟熏火燎,为这一出壮观的悲剧提供场所的居然是房东太太的家!
伴随着外围救火龙的鸣笛,姗姗来迟的消防员正卷动着塑胶管,他们衔接着50米外的消防栓,扭动着阀门,随即,水疯狂的从管道的另一端喷溅出来。一名穿着臃肿的消防队员正把握着龙头的方向,他估算着抛物线的弧度,不像是在扑火,倒像是在设法驯服灭火的水鞭!
街对面的聚集着许多住户,看样子他们的新奇远远胜过担忧,一个身穿白色睡裙,披着棉睡袍的老太太,边眯着双眼,边在胸前划着十字,嘴里念叨着什么。一个年轻人兴奋地揉搓着双手,就像在观看一场棒球比赛。一对中年夫妇好像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丈夫的睡意似乎战胜了像妻子那样的好奇心,他在嘀咕着什么,看样子,是在抱怨妻子搅了他的好梦,而妻子则事不关己地伸了伸手指,继续观赏着这场难得一遇的火灾实况……他们之中好像没有人振奋人心地呼吁,他们和我一样懒散、漠不关心,也许,英雄也会遇上疲倦的时候。
就当我的目光重新回到那栋焦黑的房屋时,眼前的浓烟里突然冒出了一个身影,和早些时候出现在窗户内的那个消瘦塌陷的身影一样,我从烈焰的反光中看到了她的模样,等等,那是房东太太!她的身后,那浓烈的烟幕后,随即,又跳出了一个身影,那是……一个消防员?不是,一个……一个男人,借助肆虐的火势和浓烟,我看不清另外一个身影究竟属于谁——不对,等等,那是……那是,梵……
他们冲出来以后跪倒在地上,他们猛烈咳嗽的声音,被浓烟中的一声巨响吞没。这一切发生的太过荒诞、虚构,这样出乎意料的英雄主义时刻将在场人的兴奋点又推向一个高潮……
一个小时之后,火势渐渐消亡了,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被继续燃烧,浓烟被破晓的凉风慢慢驱散,而我的思想仍然停留在那一刹那间惊心动魄的场面里,梵和房东太太从滚滚浓烟中逾越而出,他们在黑暗和烈焰的拥抱下,完成了一次人生的大逃亡。
不过,令人费解的是,梵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的出现未免太过及时了。于是,我试着让自己被任何一种逻辑说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