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会像喜欢噩梦一样迷恋一个自己对其了如指掌的人。
——奥尔罕·帕慕克《白色城堡》
你们的蓝永远都会出现在一个需要他出现的地方,因为,我早已经把时间甩在了身后,就像一个预言家,可以始终拽着时间走。
当然,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也一定要相信我,我的每次现身都是合情合理的,和梵那样普普通通的人一样我不会诞生于某种同时间、空间格格不入的幽灵胚胎里,应该说,我有着一样诀窍,使我成为一个脱离眼前时间的导师。
就在前几天,我还亲眼目睹了梵的晕厥。在深灰色的天幕下,在大海的咆哮和马达的突兀骚动的和声下,梵显得无声无息,他就像被海浪冲上岸的海马一样,他弯曲着身体,闭合着嘴唇,似乎更像是在沉睡。因此,他更靠近大海的脉搏,他可以在一片黑暗里倾听着从子宫里传来的声音——那只贝壳里传来的低沉梦幻声音、手机听筒里传来的拥有剧情的声音!
他被匆匆忙忙地送到了医院里,到了那,他就可以安享睡眠了。我似乎觉得没什么必要继续跟着他,说实话,煞费苦心地扫描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苏醒的人,让我十分难受。我想说的是,我需要对一个清醒的人伸出手,讨还记忆。不过,就像先前故事所提供的那样,遗产的归属问题成为了激起我兴趣的一件事。请千万不要误解我,亲爱的朋友们。我开始关注遗产纯粹是为了将梵错过的好戏占为己有。我只是觉得梵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有必要补充他的人生。
于是,我转移了跟踪的重点。我开始跟着梵的“叔父”和另外一个被他称为“哥哥”的人。接下来,是我所补充的事发过程,那个时候,我们亲爱的梵还在混沌的睡梦中爬行:
下午两点的时候,那两个男人从黑色的奥迪轿车里走了出来,一同走进了一家冠名“唐都”的中国餐厅。饭桌上,苍老的“哥哥”静静地吃饭,他细嚼慢咽,将吃饭完全当成了一件锻炼耐心的事情。与此同时,叔父正在同一旁的司机谈论着梵和遗产的问题。叔父说,梵这小子晕倒的真是时候,遗嘱上说的很清楚,遗产的最终归属距离死亡两周后也就是今天下午公布。司机看了眼沉默的“哥哥”,考虑到能否向希尔维律师申请拖延公布时间。叔父像被蜜蜂蜇了一样,立马做出反应提醒他们,律师是个按部就班的人,他把法律当成是不可被轻易更改的神圣书籍,因此,他是不会同意的;再者,这份遗嘱是事发一年前就被我哥哥立下的,他只是提到有个儿子,却没有说让他继承遗产,我们这些照章办事的人也应该尊重死者的遗嘱。司机含糊提醒说,遗嘱上面可是清晰地写明了,所有遗嘱合法的继承人都需要在场,也就是绿城律师事务所。可是,梵现在还处在昏迷中。叔父粗鲁地打断了对话,放大声音说:“那就得看这小子的运气了,我们谁都不能把他从梦里拖出来。”
此后,“哥哥”似乎传递着某种讯息,三个人都不谋而合地陷入了沉默。
午饭过后,天空终于出现了阳光的痕迹,那是在下午两点三刻的时候,成片的云朵终于被撕开了一道裂缝,就像鼓满了金黄稻穗的麻袋,突然被窃贼划开一条口子,狭窄、明晃晃的光线随之倾泻了下来。我的心反倒增添了一些焦虑,因为,亮光会轻而易举地暴露我的行踪,我需要更加小心。他们三人驱车来到了位于巴格雷大街35号的绿城律师事务所,一幢有些破旧但是干净整洁的二层办公楼。
我不必遮遮掩掩就混进了大门,直接朝希维尔律师的办公室走去。渐渐地我发现没人搭理我,也没人生硬地拍拍我的肩膀问我为什么鬼鬼祟祟地站在办公室的门口。于是,我开始隔着半掩着的门津津有味地听起来。
首先,他们只是互相寒暄了几句,为的是能用些俏皮话来缓和略显严肃的气氛。其中,除了这三个男人之外,还出现了两个女人有些刺耳的声音。十分钟以后,希尔维介入了正题,在他看来,这是他经手的再平常不过的遗产分配问题了:“依照法律,我们必须要尊重遗嘱的每一个字,在场的各位接下来兴许会对遗产的分配方式产生各自的意见,甚至不满。不过,这是死者的意愿。他一定希望各位都满意,而不愿意看到一起因遗产而引发的诉讼。所以,我在开启正题之前有必要告诉诸位,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是一家人!”话音刚落,在场的人便起了一阵骚动。多半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希尔维接着说:“那么,梵来了吗?”
“他在医院里,处于昏迷状态。他无法到场,按照您说的我们也就不必考虑将遗产分配给他了。况且,他根本就是个来路不明的人!”叔父抢答了问题。
“昏迷啊……”希尔维沉默了半晌。与此同时,另外的四个人(不包括“哥哥”)议论了来。
“得啦,他的事我们谁都不知道。一个从不过问父母死活的人,没有资格获得这笔财产。”一个年事稍高的女人说。“遗嘱上怎么说来着,只有在场的人才能享有分配的权利,既然他不能来到这里,当然也就没有这项权利了!”另一个女人说出了刚才“叔父”在饭桌上说过的话。
“等等,各位,梵的确是先生的孩子……先生曾经跟我提起过……”
“得啦,我亲爱的梅森,您的话需要经历考证,您能提供什么录音资料吗?”
“这……那倒是没有……”
“你们大家也看到了,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有关梵的信息,能够确认我哥哥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混球儿!他根本不属于我们家,我哥哥的遗嘱里只用那种轻描淡写的口吻提到过他,并没有花更多的笔墨强调他们之间的回忆。您说呢,希尔维先生?”
希尔维先生一时半会丢失了律师的威严,不过,经过一番思考,他平淡地补充道:“呃……对于这个问题,你们真的没发现什么特殊的纪念物?在死者的家里?遗嘱上确实提到过他,提到过让他来底特律。我想,我们现在也不能当面问他。好吧,这个疑点就让它到此为止吧,我们还是得马上公布遗产的归属。”
“我们洗耳恭听,请您开始吧!”听上去叔父已经迫不及待了。
“哥哥”始终没有说话。此时却开口了:“您能允许我吸一支烟吗?这里实在闷得慌。”
“您……您请便吧,不过,能靠近窗台一点吗?”
“当然……”“哥哥”挪动到了窗台附近,从这个角度,我刚刚可以从半掩着的门缝里看到他。他正从黑色西服内侧口袋里取出香烟和打火机。
“那么,请允许我现在宣布遗产的最终归属吧!”
顿时,办公室里变得异常安静,我甚至听得到文件翻页时纸张的扇动声。
“呃……在这儿……”希尔维律师润了润嗓子,继续发出他那平稳富有感染力的声音。
“按照遗嘱上说的,650万遗产应该分给端木森先生的弟弟和哥哥,至于他的儿子梵,原本可以得到200万的遗产,可是却没有按照遗嘱上说的按时在场,那么这笔钱就由端木先生的表妹继承。同时,遗嘱上强调说,忠实的梅森先生,能够得到那辆奥迪轿车,他的夫人,也就是端木先生最信赖的管家查班太太能够得到一处位于底特律中心公园的房产。剩下的一辆车按照遗嘱上说的也应该归于梵的名下,但是以同样的原因,他丧失了继承权。那么这辆二手本田轿车就由端木先生的哥哥继承,至于那最后一处位于贝利岛上的庄园遗嘱上说的是暂时由他的弟弟代管。”
希尔维律师似乎正在对叔父说:“实际上您完全拥有那栋房子的使用权,只是房产证上标明的仍旧是您哥哥的名字。”当然,只有叔父听到了这句潜台词。
然后,他接着说:“我已经宣布完了,接下来就是法定的分配步骤了,你们的钱最终会划到你们各自的银行账户上,房产证明跟汽车证也会被最终认定后交付于你们,我的副手会负责接下来的事情。我已经完成了我该做的,也请你们各位尊重死者也互相尊重!”
五个人似乎没有什么意见,鱼贯而出,从他们的脸上,我看到了志得意满的写意,就像刚饱餐一顿的小猫。叔父难以掩饰他的兴奋,我可怜的兄弟——这样的称呼似乎更适合梵——似乎丧失了一切。他是否会在他的梦中看到这些呢?
此后,我并没有继续跟在叔父和“哥哥”身后,太阳终于在白天的最后时刻破茧而出。只不过,它马上就将被今天的大地抛弃了。在我看来,黄昏没有任何迹象地出现在了西边的垂幕上。它的现身更像是一种猝死,而不是所谓的自然衰亡,就像梵的亲人那样毫无预兆的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