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对话虎头蛇尾,那一晚,我被接踵而至的烦恼绊倒了。我趴在依旧乱糟糟的床上,让自己尽量能够陷得更深些。我真的非常想泄漏出此时在我内心中渐渐形成的冲动——我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我开始想逃避眼前的这一切。你能理解这种心情吗,看看这段时间所发生的吧:一个化身为占有我另一半记忆的疯子,记忆公司的这份不明不白的工作,消失在忙碌中的恋人又意外出现,还有家人似乎是无中生有的死讯和那一大笔从天而降的遗产……好像眼前这一切本该属于我生活以外的,或者最起码在我的人生轨迹中应该均匀分布的遭遇都被上帝的手压缩到了一起。我的目光不自觉地凝固在了黯淡的月亮上,它巧妙地出现在了我床前的小窗户里,悄悄地把窗棂诗化成了古董画框。清湛的天空正消散着白日的炎炎烈暑,幽暗、有些沉甸甸的月光则鼓鼓囊囊地悬在天上。满天的星斗撒在静谧的天河中,闪烁着,递出清香。我的眼睛渐渐迷蒙,此时的我似乎听见了海浪的拍击声,我想到了放在枕边的那个白色的贝壳,难道说,它就是反思我深沉过去的入口?海浪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却越来越恍惚。我自己的身体正轻盈地浮在空中,正如那白色的贝壳变成了一只温柔纤细的手一样出乎我意料,那只手正替我扭开记忆的发条,让残肢断臂的片断一幕幕集结成像。我开始被洗涤,我那些可以称作细小的过失,以及仿佛暴露在另一双眼睛里的忧伤。我和蓝互相张望,因为混乱的身份而暴露早已安排停当的行踪。接着,我和蓝各自修缮着自己的世界,我们疯狂地填充着时间的空白,希望将这个永远留有空间的袋子塞得满满的,结果,我们又得到了什么?我和蓝彼此伸出双手,彼此的双手上又烙上了罪恶的符号,我们用近乎耳语的声音交流着,跌宕的对话里,我们听到的是隐瞒,是那些假惺惺的寄语和黑暗里灼热滚烫的辞不达意!我们彼此都渐渐从黑暗中消失,我们确实消失了,而不仅仅只是被黑暗覆盖……
我是被一长串汽车的鸣笛声惊醒的,起身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难怪夏天,是太阳最为眷顾我们生活在北半球人类的季节。
叔父是上午十点半到达这里的,在此之前,我用半个小时时间洗漱完毕,吃了几块饼干。为了避免闲坐下来而再一次心烦意乱,我从抽屉里找出了一本封沿有些磨损的《鼠疫》,随手来回翻动。就这样,为了向生活做做样子,一个多小时顺势从加谬的字里行间流逝。紧接着,当我断章取义,无意中读到医生雷修克斯(Rieux)被秘书唤去阅读母亲电报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很快的,我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可是,一向闪烁的手机屏却无声无息!此时它的电池已经耗尽了。我的心沉甸甸的,头脑再一次空空如也!
好在叔父的到来让我清醒了许多。和当初一样,他还是那么的咄咄逼人,虽然那副凶相可能因为面容的松弛而略显消沉,可是那双黑色的眼睛中仍旧透出一星半点的厉色。他幕布似的长脸上多了几条碍眼的皱纹,而那一道因为事故留在他左侧面颊上刀疤,反倒显得温和了许多。叔父五官的布局较为紧凑,这副脸庞本应该安在一个司汤达笔下的小人物的脑袋上。如今,却成为贴在这位穿着考究的躯体上的商标。栗色的衬衫,一条有些隐约透出褶皱的灰色西裤,一个被右边腋窝紧紧夹着的褐色公文包。这一切的一切都透露出一种不太和谐的特质,一种低级公务夹杂着优越感和失落感的复杂情绪!
我们约在大街另一端的咖啡厅见面。见到我的时候,他并不感到惊讶,而是一如往常的用怀疑的目光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的这个没什么新意的举动立刻招来了我的厌恶。
“还以为你有什么很大的变化呢!梵,你父母的事,我很遗憾。”在我们彼此都希望多看对方几眼的时候,他率先开口说话。不过,听到他的这种冒失的说话方式,我有些愠怒。世界上哪会有这样一位因为丧事而会面的亲戚,在不考虑通过任何调侃和抚慰渐渐打开话题的前提下,就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将噩耗伤心欲绝地在你面前摊开?除非那个自以为是的亲戚根本不是为了吊唁来的,而是有着其他什么让人不可捉摸的打算!想到这,我苦笑着,还能有什么,当然是为了钱。当然,这些想说的话,我并没有说出口。
“好了,其实你是一个坚强的人,我没必要为了安慰你去绞尽脑汁。不过,为了不使你过于惊奇——看得出,你还是像过去一样对家庭不闻不问——接下来,我会让你知道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简直无法容忍他的这种态度。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最后一句话确实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当然,我会洗耳恭听的!”我便以一种天才的姿态回击了他的不可理喻。
首先,他轻描淡写的回顾了我父亲的那些被他称作毫“无羞耻”的劣迹。我的父亲是转业军人,他是个敢于冒险的人,在军团中的打磨让他拥有超常的交际能力,当然,庞大关系网络也从中自然而然的建立了起来。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奋斗了四五年他建立起了一个比较大型的装修创意公司,并且当选为某一年度的商业风云人物。后来,他的大厦倒塌了,据说是因为偷税和行贿,叔父附加道“这个胆大包天的暴发户,他居然还涉足走私这个行当。”你们应该还记得,就在前几章里,我还把自己当成是一个煤矿大亨的儿子,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清晰地指明父母离开我后去了哪里,我甚至混淆了父亲的职业和他遭到指控的原因。不过,我真的没料到就当我生活的书本翻到这一页时,我才了解到了那些本该和我痛苦留影的历史。
接下来,叔父又告诉了我一些关于父母在外的情况,他们几乎忘记了我的存在,没错,至于我的身世,就像叔父猜测的那样,可能具备着几种可能性。⒈我可能是他们领养的孩子,他们没有必要给予我更多的关照,我至多只能借着阳光晒晒太阳;⒉当然,这个假设有些冒犯我母亲的意味,我的生父和养父不是同一个人,这个猜测或许已经被DNA亲子鉴定证实了;⒊我可能是私生子,显然,这对于我母亲也是不公平的,同时,父亲又是个场面人,他一定也不希望我成为他事业的障碍,因此,也就抛弃了我。
不过,我倒认为他们之所以弃我而去,是因为他们太爱我,不愿意让我受到牵累。总之,他们在国外又开始了新的生活。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叔父告诉我说,我妹妹非常聪明,而且讨人喜欢,他当时停下来回想了半天,始终还是没记住那个同我从未谋面的妹妹的名字。
后来,他又简单地描绘了一下我父母的生活状态,在我看来,它没有什么新意,就像那些还能勉强称为“资产阶级”的商业家族一样千篇一律、缺少生机和意义。就这样,我们拖长着谈话的内容,我不断询问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而叔父的回答也让我可以在没有经历过什么的情况下,感受想象得到,就是说这么些年,我不会因为空白而觉得辛酸和遗憾。
其实我并不希望知道一些本来我永远没有可能知道的事情,一家人终于是死了,就像看一本侦探小说,在得知杀人凶手的真实身份后,我也就对刑侦的过程没有丝毫兴趣。
“梵,我哥哥曾经将你交给了我,你知道吗?我当时非常不情愿接下这份苦差,但是,在金钱的面前,任何人都会摇尾乞怜的。我是因为你父亲给的钱才勉强留下了你,不过,我始终觉得你不值这么多,100万,就是这个数字买断了你的人生!结果呢,我哥哥原本打算在美国好好挥霍他这些年的昧心钱的。没想到,事情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幸福的三口之家才刚刚开始步入正轨,就落入了永远的深渊……”
叔父说这番话的目的似乎是为了寻衅,他那种掺杂讽刺和暗喻的说话方式,同幸灾乐祸并无差异。可是,我还是抑制住了自己一次次涌上脑门的愤怒,因为,他好像马上就要说些更为重要的故事。
“他们的车是第二天才被海岸巡逻队在底特律河里发现的。当然”,叔父附加了一句:“你父亲的车醉醺醺地飞出了杰佛逊大街(E·Jefferson Ave)上的鲍德温街,撞翻了护栏,冲进了底特律和贝利岛(Belle Isle)间的激流中!不过,好在,车子的密封条件还不错,他们的尸体才没有留去喂鱼。”
说到这,我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到底是因为什么,车子怎么会冲向河里呢?”
“你父亲是个十足的酒鬼,不过,那天他并没有喝太多,警方说,是因为传动轴上的一颗螺丝松动了,导致汽车的刹车出了问题。可以想象,你父亲曾经尝试过多次,但却徒劳无益。同时,连接蓄电池的线圈也有松动,导致刹车失灵的同时,门窗也无法手动打开。就这样,他们闷死在了车里!”
此时,我并没有过于留意叔父轻描淡写的语气,因为,惨剧发生的那一幕幕确实揪住了我的心,我似乎看到了那真实的场景:父亲边猛蹬车门边用手肘撞击着玻璃,不,他后来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车外的水会不会随着撞碎的玻璃涌入汽车狭小的空间内;母亲抱着妹妹哭喊着,她声嘶力竭,也许,她根本不曾想象到自己受死的姿态会如此痛苦。妹妹,她究竟是我生活中的过客,我甚至连她的背影都没有见到。她在母亲的怀中,附和着妈妈的哭声。渐渐地,他们都没了气力,母亲的哭声停歇了,只剩下急促地抽泣;父亲瘫在了车座上,无力地耷拉着双手;妹妹首先昏倒,她甚至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一小时过去了,车里已经注满了水……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也没办法改变这种结局,我们能做的,只有尽量想想如何安排后事。首先,葬礼订在了这个周末,实际上,你父亲的律师正等着你过去,你的机票订在明天晚上7点,我会和你一起离开这儿的。接着,我们需要明确一个事实,我想,这一点,租你房子的那个女人应该告诉你了,就是那笔巨额遗产的最终归属——它包括了两辆车、两处房产和800万美元银行存款。我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告诉你,我对你父亲的死表示遗憾,同时,你父亲也是我的哥哥,这笔遗产不会按照你所想的那样全部置于你的名下。我也会加入到遗产继承的争夺之中,我的梵,如果你有自知之明,我劝你还是早早的退出这项争夺。虽然,你是他的儿子,但是,也是他们遗弃了你,而我收留了你,我掌握了充分的证据!相信我,你不会因为身份占到丝毫的便宜!”
“你也不要把我想得太简单了,叔叔,我不是那种被金钱左右的人,我能发现自己的灵魂。像您那样没有人情味儿的做法,当然不会被我接受。不过,请别忘了,上帝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一切!丑陋的交易也终会有一天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叔叔,您的战书,我没理由接受,我会原封不动地返还,同时,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忠告,您最终会因为丧失道德的临幸,而孤立无援的!”
虽然,听到这些话,叔父仍旧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从我们开始对话以后,他的手指就开始在桌子上敲着有韵律的节奏,可是,也就在刚刚我说话的时候,那节奏有些紊乱,这让我明显感到,此时的他有点心虚。
“总之,我明天晚上六点前会来接你,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
话音未落,我就转身离开了咖啡厅,无法想象,望着我渐渐消失的背影的叔父会是怎样一副凶相!
接下来,我究竟需要考虑什么?一个漫无边际的动作又让我的脑子里猛然充满了另一件承诺——那是我在早些时候对伊怜做出的。随即,这件事情变得刻不容缓。请容我想想!可是,遗产的事也显得那么至关重要。天哪!我的初恋情人为什么不把属于我的遗产拿走?这样的话也就没有那么多盘根错节的烦心事了!不过,冷静地想想,我现在需要的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而是往往在艰难时刻里才会被唤醒的勇气!
我需要将视线暂时从遗产的敏感光源中移开,转而注意我的爱情生活(如果可能实现的话)。现在,我该暂时舍弃那些令人厌烦的财产话题,转而,设想明天同初恋情人见面的场景。我需要克制心里萦绕于悲恸和惊愕间的某种让人心驰神往的焦虑。摆着冷静的姿态,不慌不忙地提出一个符合男人作风的解释。我更需要将明天可能突如其来的喜讯(或者是麻烦)——我指的是,我的初恋情人可能会成为我的终身伴侣——列入我所考虑的范畴。
我摩挲着那只床边的贝壳,想象着伊怜的轮廓,她的肤色或许和贝壳一样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