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质上说,范春歌是一个具有强烈生命意志力的强者。散文集《天歌难再》与其说是一本真实记录她历险边疆的文集,不如说是一部展示作者战胜自我、超越生命、挑战意志的精神史。“生命终究要走向消亡。在这个意义上,人无法征服自然,他只有局部的辉煌而无全面的凯旋,注定了结局是场失败。可是没有一个人因为预知了结局而拒绝生长,他要在另一种意义上开辟超越时空告慰生命的边疆,方式百种千样”(《海天一色》)。正是在这种挑战生命的意志驱动下,才有了作者“独身中国陆疆万里行”的开天壮举,才有了《天歌难再》在艰难中对人性美的关注和赞誉。同时,作者真诚的情感流露,也造就了其质朴、感人的文体风格。
(3)找寻历史的文化回音——罗时汉的散文
罗时汉的游历散文集《一意孤行》(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是一本优美的山水诗集。这本诗既不似李白放情山水的豪迈,也不似郭沫若“大地——母亲”的嘶唱,而是有着婉约词的婉丽,徐志摩诗的柔美。
在虎跳峡的黑夜里,“忽然有狺狺犬吠把宁静撕碎”,(《生死虎跳峡》);泸沽湖的静谧中,“又一只歌飘出水面”(《泸沽湖,蓝色的梦幻》);喧闹的茶铺里,“传出掷骰子于碗壁的声响和随之溅出的阵阵惊呼”,(《贵阳夜歌》);“隔着长江看大溪,这吸附在山坡下的小镇很不起眼”(《又见大溪,又别大溪》);“四野仿佛浸泡在深蓝的墨水里,只闪烁出碎银似的航灯”(《云过巫山就作雨》)……“撕碎”、“飘出”、“溅出”、“吸附”、“浸泡”和“碎银”,这些经过精雕细琢的绝妙语词,在给我们栩栩如生的美感同时,也体现出作者造物写意的诗意情怀和“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人气质。
除了注重语言的诗意锤炼之外,罗时汉散文的语言还具有句式上的精悍之美和音律上的韵致之美两大特质。典型的如《端午游乐平里记》和《夜登泰出》这两篇拟古游记。两文在句式上均以四言为主,兼调以长短不一的语句,读起来琅琅上口,听起来错落有致。读者彼时如果凝神倾听,那么就会感觉自身飘缈在一曲曲参差起伏的山水乐章里,忘情山水了。还有《婺源之悟》、《黄河之旅》、《一个人在海边的散步》……在这些篇章里,既没有刻意冗长的修饰词藻,也没有蜿蜒曲折的复杂长句,有的只是短小精悍的描述和抒叹,以及悠扬婉转的韵律之美。
通读《一意孤行》全书,我们不难发现作者有着不拘一格的散文文体求异意识。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其一,散文的小说化。散文小说化,古已有之。先秦历史散文《春秋》、《左传》、《国语》、《战国策》,西汉的《史记》,唐代柳宗元的《捕蛇者说》、《童区寄传》、《段太慰逸事状》……均在散文的写实笔法中融入了小说写人状事的手法,堪称散文小说化的典范。《与你同行》、《在大溶洞那边》是散文集中仅有的两篇小说化散文(注:笔者认为《中江畅想曲》实是小说)。前者铭记了作者游历途中遇到的情感经历,后者歌颂了山里夫妇夜送腿伤的“我”的善良品质。这两篇散文在人物塑造、情节叙事方面均与小说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它们是写实的,而小说是虚构的。
其二,叙事视角的求新尝试。从古至今,从中到外,以第一人称“我”为叙事视角,是散文的主要常见方式。罗时汉的散文在秉承这一常规文法的同时,也不忘另辟蹊径,在叙事视角上有所创意。在《生死虎跳峡》、《走马南山》、《君不见,青海头》、《无鳞湟鱼》和《西北花儿》这些用第二人称“你”来代替“我”的游记中,我们不仅可以蠡测到作者在面对死亡、异域时或恐惧、或悔憾、或坚韧、或孤寂的复杂矛盾心理,而且更可以领略到作者在自我与灵魂的对话中超越生命的感悟。这些阅读效应都是以“你”为叙事视角所取得的。此外,还值得一提的是《麦麦掌上信天游》一文的叙事策略。全文本是一篇以“我”的行踪为线索的叙事散文,然而作者却以第三人称“他”代替主角的“我”,并省略“我”的主语地位,以达到客观见离的叙事效果。这种“喧宾夺主”的叙事手法可见作者的匠心一片。
其三,历史文化散文的另类写法。《坐喝咸亨》、《到外婆家去》、《三园记游》是三篇游览绍兴文化景观的历史文化散文。在这三篇游记里,你既读不到一般游记“记录片+随感”式的落套写法,也读不到余秋雨“文化苦旅”式的长篇哀叹,而读到的是作者将自身置于《孔已己》、《阿Q正传》、《社戏》、《从百草图到三味书屋》……这些艺术世界里的诗化创意。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行走中的审美主体一方面在折服于大自然的瑰魅的同时,另一方面也会由自然而及人生、历史、现实、文明……对它们生发油然地深思。罗时汉的散文也正是如此。华山的峻峭(《华山天下险》)、泰山的庄严(《夜登泰山》)、三叠泉的激昂(《三叠泉观雨》)、黄河的恢宏(《黄河之旅》)、大海的伟岸(《一个人在海边的散步》)……在作者画龙点睛的管笔下被绘画的生意盎然、形象逼真;《婺源之悟》、《黄河之旅》在喟叹原生态文明天然纯美的同时,也反审到现代文明异化人的天性的一面;《感受山水》在穷尽山水之后,最终悟出“穷其境,犹如回顾人生,寻求生命的谜底”的人生哲理;《米脂遥连九宫山》遥想农民领袖李自成的英勇当年,即而迸出“你要多为老百姓谋利益”的现实感慨;《踏雪天坛》面对“回音壁”的满目苍痍,发出了不堪回首的历史悲叹……景中含情,情里融思,作者由自然而人生、现实、历史的哲性反思,皆由此蠡测。
以诗化的柔情为天地万物灌注迷人的灵气,是罗时汉散文的艺术魅力所在。然而,其文也有两点不足之憾。其一,情感过于内敛,文章缺乏必要的阳刚之气。典型的如《与你同行》一文。这本是篇宣泄个人爱情的奔放散文,但是由于作者过于诗化的语言和内敛的情感,使人读之有抑郁、沉闷之感,缺乏应有的阳刚之美。散文的一大特点是讲求真情实感、直抒胸臆,罗时汉对于诗意的过于追求,势必阻滞其感情的宣泄和迸发,故而难以使读者产生心灵上的震荡和共鸣。其二,浓妆自然,淡化人世。通读时汉的散文,我们会发现其笔墨更多停留在对大自然风采的抒赞中,而疏于对所遇到的风土人情的关注。诚如作者在《诺日朗》中所言:“我只是怀有渴望飞翔的心态,对所处的庸常生活作一次暂时的逃离和背叛,对大自然表现出一种依依不舍的原始亲情”。作者“浓妆自然、淡化人世”的文风,由此可见。从生态学的角度来看,人眷念自然、厌弃都市,是人所处的社会生态环境恶化的结果,因此,罗时汉对自然的亲昵无可非议。但从“文学是人学”的角度来看,无论是赞赏自然,还是书写异域风情,都不可忽视“人”的存在。只有回归到“人”这个根本点,包括自然在内的一切抒赞才会有终极价值和意义。
二三峡的歌者
三峡,养育了生命,也养育了文学。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这里山川雄奇秀美,到处流淌着脍炙人口的诗篇;这里的民风古朴纯厚,处处充满着诗情画意的风景,还有龙船调的优美绵长、吊脚楼的悠然风韵、山里人的热情好客、土家女的纯净美丽,还有奇特的乡俗民情、神秘的高岩悬棺、缠绵的山地情歌、凄美的爱情故事……甚至连这里的一条老街、一块奇石、一株古树、一条小溪似乎都渗透着深厚的历史底蕴、都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古老传说,三峡的一切都深深吸引着人们探究的欲望,紧紧拴碇着人们好奇的目光。
应该说,古老三峡的山水是独特的,独特的山水所构造的世界具有其他山水所不可替代的气势和力度,而浸润着这种独特的气势和力度的“三峡文学”应该也是独特的。而围绕着古老三峡就散落着这么一群,三峡的风土人情在他们笔下变得绚烂多彩,富有情趣;三峡的青山秀水在他们的笔下变得旖旎多姿,充满魅力——甘茂华诗歌般的鄂西风情,李华章浓郁的溆浦情结,杜鸿的三峡怀想,温新阶的乡村抒写,还有元辰(袁国新)和符号(符利民)的杂文——他们在用他们的灵魂和作品来拥抱三峡,于是,大自然与人类心灵间产生出一种奇妙的亲和力,这些诗篇和独立特行的作家们一道,建构了“三峡文学”独特的人文风景。这里无法将他们的作品和风格一一道来,在欣赏之余随手选取几篇,不拘风格,不限体制的予以评说,从他们的字里行间同样能窥见那片山水……(1)三峡的游思——李华章的散文
李华章,笔名宜桦,1937生于湖南溆浦,1959年毕业于华中师大中文系,湖北作协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三峡文学》杂志主编,宜昌市文联主席。现任宜昌市作家协会主席。他从1964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绿韵》、《文苑漫步》、《湘西,我的梦》、《告别三峡之旅》、《生命的风景》、《追赶日出》,《生命的河》、《人生四季》、《历任高峡出平湖》等散文随笔集,获奖20多次;与人合著《鲁迅论文艺》、《三峡游览志》、《桃花鱼赋》、《长江三峡》、《长江三峡传说故事》等十余部作品,其中多部(篇)作品获省级和全国性大奖。
行走——这是阅读李华章散文时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展读李华章的文章,就像感觉一个游走在人生长河与天地之间的生命,从他的作品中,我们能深深地感到那沉重而坚定的脚步,伴着他前行的脚步,让我们也领略到他人生路上的风景——他的生活经历丰富,童年、求学、工作等都在不同的空间展开,记录下人生旅程的文章也随着他的视域远远地开拓出去:
在这“人生的风景”里贮满了他的儿时经历,因为故乡的山水里有“祖祖辈辈居住的吊脚楼”,“吊脚楼里装着老一代人多少悲欢离合;装着年轻一代多少青春美梦……”(《吊脚楼赋》);有美丽的家乡歌谣,“那缠绵的歌表达了最美的爱情,唱出了俚俗的浪漫、古老的年轻。”(《家乡歌谣》);在这里有他艰辛而又进取的求学经历,“船在湖桥边停靠好了后,我踏着层层石阶走向县中,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课……”(《梦里的溆水河》),有迈向明天的憧憬和兴奋,“我们终于走出了深深的、寂静的山林,远远望见了悠悠的沅水,飘动的白帆,长长的木排。那兴奋的场景,那满怀的希望,那美好的憧憬,有如沅水滚滚滔滔,奔涌而来。”(《赶考记》)这里有他对母校的深深情谊,“人到中年,去过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多少,然而昙花林却是我最难忘怀的一个地方。”(《昙花林记》)这里还有三峡间的行吟,“长江三峡,既有水的雄姿,又有山的风骨。”(《三峡岩石赋》)“七百里三峡,峭壁对峙……流动着一种自然的韵律,记载着岁月的沧桑、大江的水文、民间的传说。”(《三峡石韵》)……在这行走的过程中,他似乎在用双脚的跋涉来经历精神之旅,用灵魂的求索来经受人生的洗礼,让生命的河流来“洗净一个山乡顽童的污垢,在我纯洁的心里点燃了理想之光,希望之火。”(《梦里的溆水河》)作者曾在《历尽人生写华章》中总结自己的写作经验:“从十多年的创作实践中,我体会到散文应当写出自己的人生经历、人生体验、人生感悟。只有历尽人生,才能写出华章。”
应该说,李华章的生命旅程与创造间的关系是密不可分,他似乎在用全部作品摹绘出一条生命的河流,我们任意截取一段都连接着源头,他是一条河,不是一潭水,每一朵浪花都反映了其生命的一部分,都映照出不断演变的一个侧面。从湖南到湖北,从童年到现在,从武汉到三峡,从三峡到祖国的山川……他似乎在不停的行走,他的脚步在不断地延伸,当日子一页一页地撕去,我们仿佛看到一个在溆水河边徘徊的少年扯起远行的风帆,去遍寻人生,去踏遍艰辛,两岸划过的是人生的风景,而这一刻的游历与记述早已化作顺水而去的舟楫,让他勇敢地沿着河流的方向,漂泊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