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决定报考中戏的戏剧文学并且不想上任何培训班之后,我就雪上加霜地令自己陷入文化课之外的又一重迷茫。终日抱着厚厚的文学书,读得头昏脑涨。我终于体会到,艺术生其实比普通考生还要辛苦,文化课上的些许优惠,是要以专业课的丰盛作为代价的。
今天开始上二晚,政治老师盯班。他很爱讲课的,要一直快乐地说乏了,才放我们自习。但书上的东西无非是老一套,他一个人说,没人听他的,只有开诨玩笑时,大家才提起精神来。
“写作业可以偷点儿懒,但是政治不能!你们最后学习就要这样,一周复习政治,一天复习历史,半天复习地理。”
“你别抬杠!别和马克思抬杠!抬杠你也找不到他……”
“于丹特别喜欢周杰伦。其实她不是喜欢周杰伦,她是喜欢方文山。其实她也不是喜欢方文山,她是喜欢中国文化……”
他说话就是这个味儿。我们听了大笑,但不敢笑得太过。他的另一个身份是训导主任。
八点半放学,路上碰见陌筝,背着画夹刚从画室出来。我问她考北服还是央美,总不会真的八大美院全考过来吧,她说最有把握的还是天美。又问我考哪儿,我说中戏。突然想起在一本书里读过的一句诗:“我是那上京应考而不读书的书生,来洛阳是为求看你的倒影。”
我多希望这个人就是我啊。
倒计时145天
深夜,看书累了,正要爬上床去,好久没见的冬留发来一条信息:“我不知道你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我只觉得我现在的日子都过得没有盼头了。每天都是题题题,铺天盖地的卷子无尽无休。我无比想逃脱这样的日子,可又觉得或许这种时日还算是好的,我更害怕的是一百多天之后的日子,我憎恶事态的结局。我像是一只禁锢在围城里的鸟,飞不出去了,四周高高的全是城墙。我现在连吃个饭都不敢浪费太多的时间,也许就是一个中午的差距却有可能一个星期也补不回来……”
她的话让我有种“哐”的一记打到头的感觉,猛地把我从终日无忧的状态拉回到现实中来。而我多想是一匹没有缰绳、没有嚼子的马,穿过红色的太阳风,消失在滚滚云霞的西天里。
倒计时98天
一连多日都是阴天。初开的花淹没在低低的雾气里,显得有点儿悲伤的样子。学校的课程变得千篇一律。隔三差五发下来的卷子,摞起来能把人吓一大跳。
午饭后通常背书,有时也跑办公室,像以往我眼里的好学生一样问点儿问题。老师解答没几句准会说“这题我明明在课上讲过嘛”“早点儿干吗去了”“现在想起学习了可是太晚了”之类的话,我的信心就减了几分,佯装聆听并持续一副惭愧的表情。
到了高三学生会被非常明确地分类:学习好的,学习一般的,学习差的,或者更具体的,上一本、二本还是高职。不管你的梦想是什么,有没有在努力,比起分数,这些事一点儿都不重要。
夜深时偶尔也有过“如果当初不玩得那么疯”和“早点儿开始努力就好了”这样的懊悔,但又觉得高中照自己这样的活法也是值得的,凭什么要将大好的青春用来只读高考的教材?不过,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假设了,就好像上了高速运转的时光机,一切都由不得我了。
倒计时51天
日子过得飞快,总是来不及数,也不敢数。整个四月就是一场车轮战,停不下来。莫名的,总想起《风之影》中的一句话,“有时候,我们会觉得,周遭的人就像彩票一样:他们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就是为了让我们的荒谬梦想成真。”
下午举行成人仪式,也是整个高中阶段最后一项大型活动,搞得挺隆重。好些高三学生的家长都跑来学校观看,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大屏幕上循环播放幻灯片,我们三年的生活,变成一种种颜色、一幅幅画面、一段段音乐,永远地留在生命中的某一处了。或许我们会在另一种时间里看见它们,梦一样浮现出来。它们一直站在老地方,像树像草一样在原地摇曳,而我们,将在陌生的岁月里,不知过着谁的生活。
倒计时39天
拍毕业照。全年级的学生聚集在操场上,怕是近期最壮观的场面了,甚至空气都不一样了。这里的空气里有股庄严的味道,使得司空见惯的操场有了一种厚重的历史感。风很猛,狂呼狂舞,吹得头发飞起来,不得不随时用手去压。风把天空刮得很干净,蓝得有些抽象。太阳则显荒莽,白花花地直晒到心里来,好像给身体添了燃料。先是集体合影,随后自由拍照,一堆人推推搡搡,预备好了的笑声漫无边际。很多花在开放,很多花瓣都舒展开,把缤纷的颜色染进空中,也有很多花瓣随风飘舞,飘得缭乱,飘得匆忙,散漫到春日的阳光中去。
往事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张张照片里,整个世界像一个循环的梦,像每年都在重复的树叶,等着我们从另外的年月中一次次回来。没有谁比谁走得更远,走得多远的人都在过去。莎士比亚说:“再好的东西都有失去的一天;再深的记忆也有淡忘的一天;再爱的人也有远走的一天;再美的梦也有苏醒的一天。”
倒计时2天
最后一天到校。领了准考证。
清理储物箱。装了两袋子书。一袋子教材,一袋子小说,拎在手里像是高三的遗物。下楼时碰见地理老师,她说你真不嫌沉,还不就地处理了,我说我念旧,舍不得。
出校门的时候看了一眼顶楼的钟,滴答声中,时间也成了旧的东西。
在家里读书总是没有效率的,看不了几眼就被闲事扰了,心似流萤曼舞,杂乱无章。所幸我也看不到别人读书,便也心安理得了。
夜色深浓,从窗口能够看到一棵巨大的树木,有极其轻微的倏倏的风声。如此清静的夜,多像时光深处的一场拾荒之旅。
手机时而振动,我没有应,一由它静默。浓郁的夏日潮汐,在星星和河流的薄雾中延伸到远方,愈来愈隐秘,愈来愈缭乱。
终于要毕业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想起来是那样痛苦,又那样快乐。
(选自《读写月报》2012年4月)
魔镜
周博文
毛小草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毛小草的同学总喜欢这样描述他的家境。
在这个学校,有两种人是能博得别人同情的,一种是怎么考都考不及格的草包,还有一种就是,像毛小草这样家里做个体生意的学生。
个体这个词用在毛小草父母的职业上,实在有不少修饰润色之嫌。要知道,他们班的同学,要是父母经商做大款的也说自己是个体户,而毛小草呢,他妈是保姆,要听主人呼来喝去,靠体力挣这个城市月薪底线的那种家庭妇女;他爸是自行车的修理工,双手黑的,毛巾擦过就像是擦过两只木炭一样。
这还不打紧,令毛小草很难接受的是,他妈侍候的主人是班里的贵妇人颜晓妍她妈;而毛小草她爸的修理摊位,不偏不倚,刚好在学校门口大路径直一百米处,学生们要补个胎什么的,不需要坐上车座,直接单脚一滑,自行车就恰到好处地溜到了摊子那边。
毛小草的颜面自然挂不住,这个学校上有老师下有同学的,当有同学拿着IPAD在教室招摇的时候,毛小草还在为要不要买一个MP3反复地和自己的爹妈商议,当同桌坐上凯迪拉克后座的时候,毛小草却要硬着头皮把链条断开的二手自行车推到自己爹那修。
也许,这一切,作为一个快要到青春期的大男子都能咬着牙忍住,但让他最后一道防线也彻底崩坍的是,上初中以来第一次大考——期中考试,毛小草的排名居然在班里倒数第十,这让班主任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个来自城乡结合部那种小学的毕业生,他们小升初的考试成绩——是不是那种没素质的学校与老师以及学生的集体作假。
毛小草觉得老师与同学看他的眼光真的不一样,他认为自己不是个正常的男孩了,这在从前,可从没有过。
的确,毛小草念的小学是城乡结合部那种被城市边缘化的小学,但是,毛小草在那里度过了六年无忧无虑快乐自在的生活。那里有很多很多和他一样背景的孩子,更有很多很多亲切朴实的老师。他们一下课,就可以脱下鞋子踩进操场上的沙堆嬉戏打闹;他们一放学,就可以去小溪流旁捉蝌蚪捉蜻蜓。
在那里,毛小草从来不需要在意自己和老师同学说话是用普通话呢还是用方言,因为没人会关心这个。而在这所学校,所谓的重点初中,来到这里的孩子只有两种,一种是学习好得要死,一种是家里富得要死,你若是和他们用方言进行交流,会被笑话是乡下刚进城的娃。
毛小草并不想承认自己是乡下的孩子,他固执地认为,自己家里住的老瓦屋的位置一定还在市区。
现在,可不像从前,没有什么值得毛小草骄傲的,再没有老师的夸奖,更没有次次考试都能入围三甲的好成绩。
毛小草越来越不舒服,他仿佛看到这里所有的人都有着一双猫一样的眼睛:大得骇人,还会发出灼烈刺眼的光。
毛小草位子被无端地调到了倒数第二排,事先却没有得到任何的通知。说是倒数第二排,其实和倒数第一排一个模样,因为毛小草这一小组的座位只有六列,而其他组都是七列,现在,毛小草基本上可以背靠后面黑板上课了,下课一扭头,他总会第一个看见那张密密麻麻的期中考试名次表。
毛小草想尽早洗掉这些耻辱,我是一个男人!毛小草握紧了拳头。的确,毛小草的男性特征已经慢慢地凸显起来了,这些天,他发现自己开始长胡子,甚至还有腋毛了,他发育得比班里其他男孩子要早,其实只有一点点而已,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但是毛小草总是小心地夹着自己的咯吱窝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