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居住者,思想家倾听语言的召唤。思想和诗歌都与语言有着密切的关联,纯粹的语言是诗性的语言,是存在与思想的根据。但是,思与诗并非总是相处一起的,它们因形而上学而发生分离,这种分离从柏拉图就开始了。在现代,这种分离达到了它的极端形态。在相互共属之中,思想力图回归、保存其诗意本性,并在诗性的言说之中去关切存在。
4.语言对存在的敞开
如果说,海德格尔的早期思想是世界性的、中期思想是历史性的,那么他的晚期思想则是语言性的。这并不是说,存在的问题不存在了或不重要了,而是对存在问题关切的视角发生了变化,他力图把语言作为存在与思想的家园,进而去敞开存在。洪堡把语言表象为某种特殊的“精神活动”,仍然没有摆脱主体—客体的认知图式。英美流行的语言观,则将语言看成是工具性的,也未能关切语言的本性。
海德格尔对洪堡的、英美的语言观展开了批判,并为我们走向语言自身提供了可能。“通向语言之路要让我们经验作为语言的语言,而不是把语言说明为这个或那个东西,因而与语言失之交臂。”([德]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商务印书馆,2004,第248页。)在语言上取得一种经验,即与语言的相遇,进而去经验存在,而这与语言知识的获得是毫无关系的。
语言不仅关切存在,而且还可以敞开存在。在根本意义上,人是通过语言与存在者打交道的。在晚期,海德格尔以诗为路径切入语言自身,并揭示了诗在技术时代的重要意义。海德格尔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技术的时代,技术在根本意义上规定了他的那个时代。在技术时代,技术成为了规定语言、思想与存在的唯一尺度。
因此,必须对技术的本性加以揭示,进而对技术及其问题给予克服。就二十世纪西方哲学的语言转向来说,分析哲学、语言哲学更为关注的是作为工具的语言的意义与作用,但海德格尔并不属于这一转向,他强调的是语言的根本性意义及其与存在的关切。
作为关系本身,词语把一切物保存于存在之中。词语之所以能赋予万物以存在,在于词语本身却不是一物,它不是任何存在者。“语言不只是人所拥有的许多工具中的一种工具;相反,惟语言才提供出一种置身于存在者之敞开状态中间的可能性。惟有语言处,才有世界。”([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商务印书馆,2000,第40页。)在海德格尔看来,从工具性的、人类学的技术定义出发,虽然并没有什么错,但这并不能帮助我们增进对技术本性的把握。
同时,技术中性观也不能有助于人们对技术本性的了解。这些关于技术及其本性的观点,不仅不能揭示技术究竟是什么,反而遮蔽了技术的本性。在本性上,语言并不是工具性的,也不是人类学意义上的,它是存在的家园。
在此,海德格尔揭示了技术的座架本性。在海德格尔看来,作为一种挑战性的展现,现代技术的前提与基础是设定,也即从某一方向去看待某物,取用某物。也就是说,现代技术设定自然、挑战自然,导致了事物的非自然状态的展现。在技术的规定之下,一切事物都变成了持存物。在本性上,形而上学是一种虚无主义。
在海德格尔看来,把作为语言(道说)的语言(语言本性)带向语言(有声表达的词语),才是一条真正的语言道路,也是通达并敞开存在的道路。在技术时代,语言的技术化也是在所难免的。语言受技术之规定,已在很大程度上被符号化,各种人工语言的符号将自然语言取而代之,并被广泛地运用于科学体系与机器系统之中。
同时,语言的形式化、数学化的加剧,使语言具有了单一性、精确性与齐一性的特征,语言由此偏离了其原初的本性。在这里,语言是经验存在的一条道路,它本身就是道路。此道路不是工具性的,它不是依附于目的的手段,它也并不通向别的什么地方,它只是走向语言自身而已。
在海德格尔看来,语言学、语言哲学为我们提供的只是关于语言的知识,而根本不能让我们去经验语言。为此,海德格尔力图以诗性的语言去克服语言的技术化与技术语言。并在此基础上,回到语言自身。“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诗最终优先于各种非语言的艺术而在海德格尔思想中取得了这样崇高的地位。”([美]赫伯特·施皮格伯格:《现象学运动》,商务印书馆,1995,第570页。)在海德格尔看来,诗人进入词与物的关系之中,但词与物并不处于关系的两端。
在这里,词语本身就是关系,它让物成为物。唯有词语才能使物获得其存在,并作为物显现出来。经验在道路上生成,此道路属于语言。同时,语言自身也是历史性生成的。自柏拉图以来,诗一直未受到与哲学同等的重视,近代以来的理性更是成为了思想的规定。作为人的形而上学,人类学充分强调了人类主体对存在、思想的规定。
在对技术及其规定的克服中,语言才能回归其自身的本性,成为思想的根据与存在的家园,也才能对存在自身给予本性的敞开。语言的独特本性,常常遮蔽在形而上学之中。海德格尔借助于诗人去关切语言,因为诗人不仅与语言具有一种特殊的关系,而且,他们还表征了这种关系。诗与思的相互共属,是对形而上学的一种根本性的克服。
5.相互关切的生成游戏及其意义
虽然说存在问题仍然是海德格尔晚期思想的基本问题,但存在问题的语境却发生了许多变化。不同于早期的世界性、中期的历史性,海德格尔在晚期更关注语言性的问题,存在从世界性,经由历史性,最终回到了语言性。“那么,思的任务就应该是:放弃以往的思想,而去规定思的事情。”([德]海德格尔:《面向思的事情》,商务印书馆,1999,第89页。)究竟是什么规定了思想,也即对思想的事情的规定的探究成为了他关注的根本问题。
柏拉图否定理念世界的生成性,而认为可感世界是运动、变化的,因而是生成性的,但可感世界却必须接受理念世界的规定。因此,柏拉图把存在处于与生成的对立之中。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生成是由一个事物向另一个事物的运动。在生成的问题上,萨特更强调人的生存。
但是,这些都还不是海德格尔所说的生成。海德格尔并不是简单地抛弃传统的思想,而是与之展开批判性的对话。思想的语言是随着思想而变化的,同时语言也开启了不同的思想领域。那么,存在与思想、语言究竟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在晚期,海德格尔力图克服因果论、决定论与传统形而上学,而在一种生成论的语境中揭示了存在与思想、语言的游戏关系。
在这种游戏之中,存在与思想、语言发生着密切的相互生成。存在作为基本问题,是海德格尔思想的根本特征。“当思想找到它通向其本真目标的道路之际,思想便专心于倾听一种允诺,而这种允诺向我们道说那为思想而给出的要思的东西。”([德]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商务印书馆,2004,第170页。)在晚期,海德格尔彻底地放弃了探求原因与根据的形而上学做法,同时他也并不是简单地抛弃传统,而是力图与之展开深入的对话。
在这里,语言是根本意义上的允诺。存在对思想的规定,不同于一般所理解的,其主要表明为:思想是存在性的,是存在的思想,这里并没有什么主观与客观、决定与被决定、原因与结果这样一些关系。在本性上,存在对思想的规定是二者的相互生成。思想受制于形而上学,它与存在发生分离并被遮蔽在理性之中。由此发生的是思与诗的分离,思也就成为了理性之思。“思想的共同灵魂是诗意地创作着的。”([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商务印书馆,2000,第108页。)因此,让思与诗回到相互共属,才能让思成为存在之思。
思与诗的相互共属,解决了自柏拉图以来诗与哲学相分离的困境,这里并没有谁更为根本、更为重要的问题,这种相互共属就是一种相互生成。存在不是实体性的,而是语言性的,它往往并不能自身敞开,而是由语言来彰显。在此,语言更是存在、思想的发生。语言可敞开与庇护存在,它不是语言学、逻辑学与形而上学的研究对象。
在海德格尔晚期思想中,语言与存在、思想的循环,既不是逻辑性的,也不是存在性的,而是互文性的。“不过在海德格尔所说的作为诗意的建筑的思想中,博德尔发现了一种奇妙的建筑学原则,亦即思想、事情和规定所构成的关系。”(彭富春:《哲学与美学问题——一种无原则的批判》,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第218页。)博德尔看到了智慧和哲学的思想结构的明显不同:前者是规定—事情—思想,后者是规定—思想—事情。
由此可以看出,在智慧中,事情优先于思想,而哲学中则是思想优先于事情。而这种差异在于:智慧是关于人的规定,亦即关于人的居住的话语;但是哲学是关于理性的规定,是思想的逻辑。真正的哲学作为爱智慧,是对智慧的纯粹之思的不断的切近。也正因为如此,在敞开之中,存在生成自身。
海德格尔不是在一般与个别的层面上,也不是在社会的约定俗成的意义上,去强调语言与言语的一般关联。在尼采那里,存在者整体是一种生成意义上的流动,而相同者的永恒轮回规定了生成的特征,但他仍然没有彻底走出形而上学的限定。能否从根本上,在存在者的存在中经验到虚无之切近,成为了哲学家思想之纯真与否的重要标志。
存在与思想、语言三者的游戏,是相互生成与相互共属的,既不能有所缺席,也没有什么独断。在语言的发生与生成之中,我们更能真切地经验到存在。黑格尔所说的生成,是基于有、无概念之上的,是逻辑范畴发展、变化的原则,并没有进入、关切存在本身。
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思想、语言的游戏,是非概念、非逻辑的自由活动,它摆脱了一切因果关系与决定论的思想,反对既有的形而上学思想及其体系。这里所说的游戏,虽然仍然发生在语言里,但它并不是维特根斯坦所说的语言游戏。区别在于,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是工具性的,而海德格尔却把语言把握为家园。正是在这种相互生成的游戏之中,形而上学得到了克服与消解,并由此彰显出海德格尔思想自身的奥秘。
二、技术究竟有没有未来?
——兼论海德格尔与未来主义艺术
技术的存在及其与时间的关系问题,无疑是现代思想与艺术所探究的重要问题。在这里,面向未来的技术,是存在的敞开与遮蔽的一种重要的方式,但未来技术的无家可归却是不可回避的存在宿命。因此,只有对技术的座架本性加以批判,让技术成为技术,我们未来在语言家园里的诗意居住才有可能。基于这种关系及其历史性演变,探讨技术在未来的可能存在,以及未来的技术何以可能等问题,进而揭示技术的形而上学本性。尤其是根据海德格尔与未来主义及其对技术的探讨,这或许会开显出技术与未来自身关切的崭新意义。
1.技术及其与时间的关联
作为人的身体的延伸,技术是人与外界打交道,实现自己目的的工具、手段。在技术自身的进步与发展中,技术在本性上又是与时间不可分离的,技术发展史就是这一关联的彰显及其表现。因此,技术与时间的关系就成为了海德格尔思想的重要问题。
作为一种艺术运动,马里奈蒂发起的未来主义最初纯粹是一种文学运动,它旨在打破语法、句法和逻辑的禁锢,让文学赞美未来技术世界的轰动事件和音响。也许正是在技术与时间的问题上,未来主义可能与海德格尔思想有着内在的关联与对话。
究竟何谓技术?“技术”一词自身也是历史性流变与生成的,它的英文technology是由希腊文techne(工艺、技能)和logos(词语、话语)构成的,即关于工艺、技能的论述、谈论。古希腊哲学崇尚知识,而贬低了技术,更缺乏对技术的深思。在十七世纪,技术指各种应用工艺。二十世纪以来,技术的含义扩大至工具、机器及其使用方法。
至此,技术的问题就日益重要起来了。一切时代的技术活动,都是在先前技术展现的基础上进行的。同时,这些技术本身又成为未来技术的可能性前提。在技术的发展史上,对原初纯物的简单加工构成了人类的早期技术、器具,如以石头为重要技术的石器时代。技术语言不仅是技术的表征,而且还是技术对语言渗透的生成物。
海德格尔所处的时代,早已是一个技术的时代。在这个技术时代,语言的技术化是不可避免的宿命。并且,技术成为了规定人们的思想与生存的根本性尺度。“因此,在语言科学看来,语言无非是可加工的齐一的并对主体的行动来说合适的材料;语言被生产成技术的干预及语词和概念的客体。”([德]冈特·绍伊博尔德:《海德格尔分析新时代的技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第150页。)技术语言更加剧了语言的形而上学化的进程。
近代的技术主要体现为以机械为代表,它更多地表征为人类肢体及其能力的延伸。在现代,技术主要体现为自动的、信息的技术,它是人的身体、大脑功能的延伸,尤其是大脑思维能力的延伸与功能拓展,这构成了现代技术的主要标志与根本特质。不仅如此,互联网、虚拟世界的技术,将社会带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后工业化状态,这显然是未来主义所未曾预想到的。
当然,这也属于未来主义所指的“未来”的范围。此外,技术让各种事情的同时发生、出现成为了可能。在这里,“同时性是指多事同时发生的动态环境和现代生活本身节奏,尤其是由科技精神产品构成的生活节奏。”([英]保罗·克劳瑟:《20世纪艺术的语言:观念史》,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第62页。)这种同时性,既是海德格尔所关注的,也是未来主义所诉求的。
在海德格尔看来,传统形而上学把存在当成是优先于时间的东西。因此,对形而上学的反对就表明为强调存在的时间性本性。海德格尔所说的时间性,指与有向将来发展可能性的此在相一致的时间观念。在时间性上,此在是有限的。技术与时间的关联不仅体现在,不同时间里技术的表现方式是不同的,还表现在技术对时间的内在关切上。
存在及其与时间的关切,在海德格尔那里成为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并表征着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交织,其中,未来更是根本性的存在。就未来主义而言,“该流派强烈颂扬现代科技、速度与城市生活,并且不惜精力地贬损西方艺术的传统。”([英]斯蒂芬·利特尔:《流派:艺术卷》,三联书店,2008,第108页。)在未来主义那里,对艺术的追求就必须关注当下的技术,并且还要放弃过去的艺术传统。因此,博物馆艺术被藐视为“嗜古”的艺术,而即将来临的战争则受到热烈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