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之维中,技术既展现为各个不同时期的技术产品、生产与生活器具,它们有着不同的原理、功用。在前后不同的思想时期,海德格尔对技术有着不同的理解。“海德格尔第一和海德格尔第二之间的差异就在这里:前者认为,技术是一种存在物;后者认为,它是一种揭示事物的形式。”([法]让—伊夫·戈菲:《技术哲学》,商务印书馆,2000,第130—131页。)当然,如果把海德格尔思想分为三个时期,那么与其早中晚相对应的技术则是:手上之物、器具与语言的工具化。
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技术在敞开一个特定的世界之时,又对存在自身给予了一种遮蔽。根据海德格尔,作为一种完成了的形而上学,技术与一般形而上学一道,力图在时间的流变中,让存在者确立与定格下来,并根据技术的座架本性去设定自然万物。
在二十世纪,未来主义等现代艺术派别,与技术生产发生有着密切的关联。值得注意的是,技术样式与形态的变化,不仅是随时间的流逝而发生的,而且,技术的存在本身就是历史性的。这种历史性是历史的基础,就如同时间性使时间成为可能一样。“技术展现扩展到一切领域,其中也包括艺术。”([德]冈特·绍伊博尔德:《海德格尔分析新时代的技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第161页。)可以说,技术已经无所不在了。
在现代尤其是当代艺术中,技术、器具与艺术的界限,正在日趋模糊,乃至消失。技术不仅改变了艺术表现的方式,还规定了艺术观念及其变化。与此同时,技术的历史性与时间性的关系是,历史性是基于时间性的,并且,二者又是相互生成的。在时间性的维度中,过去的技术在现在成为了现实,而现在的技术既有过去的痕迹,又有未来的预期与意向。
2.技术的可能及其时间性基础
作为人类活动的手段,技术是人与物、人交互作用的中介。尽管,人们可以生产与选择各种各样的技术产品,并以之与世界打交道,但技术既不是内在于人的,也不是外在于物的东西。“未来主义者在技术的进步中发现了根本的救赎。他们主张,他们的时代的意义体现在高功率运转的机器的物力论与速度之中。”(Timothy Taubes,Art and Philosophy,Prometheus Books,1993,43.)同时,人们也不是可以任意支配技术及其存在的。相反,原本作为手段的技术,往往又成为了目的并支配人。
未来主义绘画,曾受到过新印象主义、立体主义的影响,如它借鉴了新印象主义的点彩技法与立体主义的形式语言。与立体主义一样,未来主义致力于现代工业社会审美观念的表征。
基于实用与否,海德格尔把物分为纯物(无用)、器具(有用)与艺术作品(无用)。当然,这种区分主要是就其基本特性而言的。器具可能是手工的,也可能是现代工业的,总之,它是具有实用性的人造物。在这里,器具既是技术活动的产物,同时它又为新的技术的出现,奠定了物的基础。
就物是否敞开而言,纯物是幽闭的,而器具与作品则是可以敞开的。“海德格尔这里所说的技术(technology)不仅仅是指机器。它们是一种转喻,指的是他称作为技术(das Technik)的特定的可能性领域。”([美]大卫·库尔珀:《纯粹现代性批判——黑格尔、海德格尔及其以后》,商务印书馆,2004,第224页。)同时,技术的规定意义,也远远超出了作为手段的技术本身。因此,与器具相关的技术,也同样是以存在为基础的。因为,技术总是发生在存在的领域,尤其是人们的生活世界。
在早期,海德格尔将存在者分为此在、手上之物与手前之物。这里的手上之物也就是人造器具,它往往因为合手好用而未能彰显出自身的存在。也就是说,正是存在使器具成为可能。作为一种存在者,器具又与存在发生密切相关。并且,海德格尔把此在与时间相关联。作为人的规定,此在揭示了人的存在及其时间有限性。基于或关切于器具的技术,它往往以遮蔽的方式敞开了存在。
海德格尔早期的重要著作是《存在与时间》,“该书中著名的‘工具分析’预言了技术在存在论上先于科学。”([美]唐·伊德:《让事物“说话”:后现象学与技术科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第34页。)因此,存在与时间的关切,也使技术存在具有了时间性特征。当我们探讨技术何以可能的问题时,也就是在探究技术存在的基础问题。存在与时间在本性上的相关性,表明了技术可能的基础也是时间性的。
技术不仅表现为外在性的器物,更在其存在维度上展现为一种设定的力量。现代技术的不断进步,表明为一种可能性的存在。在这里,可能性指一种潜在的可实现性,并表明为一种可选择性。
对未来主义来说,“马里奈蒂1909年写的《未来主义宣言》为整个运动奠定了基调,表现在崇尚支力主义,赞扬机械美和速度美,坚决反对传统文化遗产,这本身与柏格森关于存在即创新和不断生成的观点是一致的。尼采在他的书中也表示了类似的思想,同时尼采也是备受马里奈蒂及其同行们所推崇的一位哲学家。”([英]保罗·克劳瑟:《20世纪艺术的语言:观念史》,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第51页。)在这里,柏格森力图以直觉摆脱近代的理智,尼采强调了生命力、强力意志及其在艺术上的体现与意义。在这里,力量与速度都是技术发展及其表征。
在柏拉图看来,理念世界是现实世界的原初形式,现实世界是分有理念形式而形成的。根据柏拉图的理念论,理念是可能的,而现实世界是现实的。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潜能与现实,也就是可能性与现实性的关系。亚里士多德认为,偶然性是依据条件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这种可能性具有一种外在性的意味。
在中世纪,唯实论认为,共相作为上帝造物的形式而加之于万物,也具有可能性的意义。如果说,作品敞开了艺术、真理,那么,“与之相反,器具的制作却决非直接是对真理之发生的获取。当质料被做成器具形状以备使用时,器具的生产就完成了。器具的完成意味着器具已经超出了它本身,并将在有用性中消耗殆尽。”([德]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第52页。)作为一种有用性,技术往往遮蔽了其自身的存在。器具受有用性的规定,并展现为一种日常生活与工作用品。现在技术的存在,为未来技术的可能性奠基。
技术是实用性的,未来主义把可能性作为其基础,力图通过可能性的提出进而达致探索的成功。对未来主义而言,“波乔尼的雕塑宣言比先前艺术家的声明更彻底地探索了机器时代的世界的审美的可能性。”(Marianne W。Martin,Futurist Art and Theory (1909—1915)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8,130.)这种审美的可能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技术的规定。海德格尔所说的可能性,是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不再如西方逻辑学上所说的可能性。
在未来主义那里,技术的可能就是技术在未来的存在。就技术与时间的关系而言,未来主义的未来技术是向前延展的、不可逆转的与回不去的,而海德格尔所说的技术在未来也从来不会游离于过去、现在的语境。由此可见,海德格尔与未来主义所理解的技术可能性也有所不同,后者忽视与割裂了技术的历史性的联结,而前者则努力让技术被遮蔽的历史性开显出来。
3.时间的到时与技术的本性
在海德格尔看来,在技术的本性得以揭示之前,必须首先清理与批判历史上流行的技术观。这些流行的技术观,把技术看成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和人的活动,因此是工具性的与人类学意义上的。因为,工具性与人类学的技术观,把技术看成是人类创造的、适用的,并且还可任意选择与处置的东西。工具性与人类学的技术定义虽然正确,但它们并没有揭示出技术的本性,以及技术之于人的存在的意义与影响,也不能阐明技术与时间的本性关联。
在这里,“时间性并非先是一存在者,而后才从自身中走出来;而是:时间性的本质即是在诸种绽出的统一中到时。”([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99,第375页。)时间性不能归结为某一具体的时间,如编年史的一个年代。技术决定论主张,技术是决定社会发展的根本性力量,它成为了未来主义的重要理论来源。但技术决定论显然把社会发展及其动力看得过于单一。
在时间性维度上,技术自身的规定和物化外观都会发生相应的变化。就技术的规定而言,现代的存在成为了技术的基础,但技术的形而上学反过来又使存在被遮蔽。又比如说,外观更小巧、美化,但技术自身规定的变化,则会更加复杂与隐蔽。作为时间性的绽出方式,“将来、曾在与当前显示出‘向自身’、‘回到’、‘让照面’的现象性质。”([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99,第374页。)在海德格尔看来,技术是一种座架的力量,它力图使一切它所接触的、发生关联的原初之物,按技术本性要求的那样去定向。
在存在论上,人与技术的关联,不再是主体与客体、创造者与被创造者的关联,而是作为独特存在者的人即此在与技术存在者之间的关系。器具及其技术本性导致了,使用它的此在的原初敞开被遮蔽,而且还被定向化的处置。
但未来主义的时间到时,是以现在、将来与过去的分离为前提的。海德格尔以此在消解了主体论对人的支配,但他的此在尚有主体论的痕迹。在波乔尼那里,“他认为机械是新的时代观念的表征,机械的持续不断的运动,产生速度和美感。动力是时代最具典型性的感觉。歌颂‘速度之美’,是未来主义者追求的目标。”(晨朋:《未来派》,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第29页。)作为人的存在,此在以领会自身的方式而存在着,并与技术发生着关联,而且,这种关联还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
而且,此在并没有现成的本性,它在对自己的存在的不断追问中展现自身。根据海德格尔,此在是基于时间性的,也就是说,时间性构成了此在的源始的存在意义。在未来主义那里,艺术家的行为受技术的支配。
在二十世纪,也就是海德格尔所处的时代,未来主义也正在这一世纪兴起。从本性上说,这是一个技术的时代。技术不仅是以其座架本性,敞开了一个世界,但也因此对存在带来了遮蔽,并且对现代艺术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如技术在未来主义中的地位等。
在未来主义那里,“现实”是一个内在和外在过程的相互渗透,“这个复杂渗透是通过‘同时性’的画面构图而显现出来的,把相继续的转为相并立的和相叠、相渗入的,观赏者被引进这一构图里面去。”([德]瓦尔特·赫斯:《欧洲现代画派画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第153—154页。)就技术的本性而言,技术是与时间相关切的。技术的本性及其存在,使得未来主义的同时性丧失了完整性,未来的技术将与过去、现在的技术发生历史性的分裂。
从表象上来看,技术及其器物随时间而变化,也就是说,技术是不断“进步”的,在不同时代、时期,技术表征为不同的样式与形态。在海德格尔那里,作为真理的一种展现方式,技术的去蔽是具有挑战性的,其前提与基础就是“设定”(stellen)。也正是形而上学,使技术成为了座架,把自然物设定为技术的持存物。所谓设定,就是从某一方面去看待某物、取用某物,将事物变成持存物。
在这里,技术的座架本性设定与构成了事物的本质。作为存在者,事物在表象中成为了对象。海德格尔揭示了现代世界被把握为图像的状况,并且认为世界之成为图像,与人在存在者范围内成为主体,乃是同一个过程。这一情况,也同样适合对未来主义的描述。尽管如此,技术从来没有,也绝不可能摆脱形而上学的命运。
形而上学把存在作为存在者来追问,预设了存在者存在的自明性前提,这就必须使存在者的存在与时间性相分离。“因此,与存在者打交道的技术方式并不是人们任意选择的,相反,人被那种海德格尔称为座架(Ge—stell)的无蔽形式限制在这种方式中。”([德]比梅尔:《海德格尔》,商务印书馆,1996,第128页。)技术的敞开是一种特定意义上的,它是一种定向与异化的样式。
由此,形而上学遗忘了本源性的时间,而技术在本性上由于设定而成为一种形而上学,而且还是一种完成了的形而上学。技术以让时间凝固的方式,成为了一种对时间本性的反离,它最终是一种遮蔽存在自身的形而上学。在未来主义那里,现代技术不仅成为了艺术表现的重要方式,还规定了艺术存在的根本特质。
4.技术存在如何面向未来
在时间性的基础上,技术得以存在并展现开来,从过去、现在到未来,由此显现出技术发展的时间可能性。“计算带来的技术化使西方的知识走上一条遗忘自身的起源、也即遗忘自身的真理性的道路。”([法]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爱比米修斯的过失》,译林出版社,2000,第4页。)那么,作为一种可能性,技术又是如何从过去、现在走向未来的呢?为此,首先还必须厘清未来与现在、过去的关系。
在海德格尔那里,时间性与有向将来而存在的可能性的此在相关联。在作坊时代,技术主要是手工性的,这突出的表征在工艺上。经由技术革命,人们的生产方式已由手工技术转向基于大机器生产的工业技术。在此,未来主义的出现也离不开现代技术的到来,同时,现代技术也在根本意义上,规定了未来主义及其技术表征。
但是,“也正是拉尼尔提醒我,海德格尔的技术观念更多的属于工业技术,而不是电子技术。”([美]唐·伊德:《让事物“说话”:后现象学与技术科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第53页。)在哲学上,一般所说的时间是从过去、现在到未来的无限的时间之流,这也是牛顿经典物理学语境里的时间。与此不同,海德格尔把时间与此在关联,认为在此在的可能性中,未来是时间性的关键所在。
其实,新材料的出现也与技术、时间密切相关。波乔尼认为,在雕塑中应该广泛地使用新材料,如玻璃、钢铁、水泥、镜子、电灯等,这些材料是先前未曾运用的,它们的出现与当时的现代技术是密切相关的。此外,他还提出使用发动机以使某些线条或平面活动起来,这种想法在构成主义那里变成了现实。在未来主义那里,技术成为了动力、速度与节奏的基础,艺术凭借技术来表征现代生活的漩涡,即一种钢铁的、狂热的、骄傲的与疾驶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