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脸上,有一种别样的温暖,从幻梦中渐渐苏醒,眼睛在模糊中逆光看去,周遭的一切都像是平面画一般,没有点滴真实。
我所在的是一个十分古朴的房间,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都特别原始,让人觉得像是用刚刚砍伐的树木打造而成。除此之外就剩我身底下的一张床,被褥都是普通的军用套装。
我恍惚了一会儿,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想起我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如此试探着起身,我发觉药效似乎已经过了,现在浑身上下除了刚刚睡醒的一丝倦怠以外,已经没有其他的异状。
我立即穿上鞋,跑过去打开房门,刚才在床上能够听到外面有很吵闹的声响,打开门的一瞬间,映入眼帘的情景一下子让我目瞪口呆。
外面是一个很大的庭院,远近能够看到许多房屋,结构都十分古朴,像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建筑风格,甚至于许多门窗上还贴着油纸。
院落里杂草丛生,显是荒废许久。这些房屋把庭院团团围住,房屋的背后像是还有许多房屋,在地势的起伏里,一些破瓦片形成的屋檐隐约可见。
再往远处看,视线被群山阻隔,茂密的原始森林在四周环绕,看情形这里应该是一个山岙,绿海之中的一块平原。高耸入云的山体就在眼前,只是我能确定的是,这里已经不是离玄,甚至远端的崇山峻岭与离玄所能看到的依华山脉都有所不同,我在昏迷之中被人带到了另外一个地界。
但这里并非只有我,庭院里有很多人,目力所及之处至少有二三十个,他们穿着统一的军绿制服,胸口印着美军的标志,只不过面孔都是中国人。
没有人注意到我,所有人都在搬运着各式各样的物资,我甚至看到一辆皮卡车来往穿行。
庭院四周都有人持枪把守,屋顶上都在几个高处设置了狙击点位,除了仓库因为背倚着高墙,而且是锥形屋顶无法立足之外,几乎所有的屋顶上都站着人。
靠近右侧屋檐上的一个秃头转身看到我,立即把瞄准镜对准我的位置,然后他做了一个开枪的姿势,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身子无意识地抖了一下,他才偏着头把风镜摘了下来,冲我狡黠地笑了笑。
我看清楚那个人的样子,惊讶地发现他居然是我第一次去吉祥寺的时候,在大殿里跟我对话的僧人,只不过当初不苟言笑的和尚,现在已经换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脸,让人看一眼就无端生出厌恶。
你醒了!
我扭头看到朱如平就站在我的身后,他已经脱去离玄的民族服饰,换上一袭黑色的套装,脸上挂着的神情也不再是曾经跟我要CD机时的凡俗面孔,眼神中处处透着凌厉与干练。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我问。
朱如平走到我身边,跟房上的人打了一个手势,然后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我,说,你来过这里?
我苦笑了一下,眯着眼睛看着四周的风景,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你把我带到这个地方干什么?林南和洛冉呢,他们在哪?我急切地问道。
朱如平道,我把你带到这个地方,是因为我不想你落在别人手里。至于那两个人,他们比你先苏醒的,正在用餐,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跟着朱如平穿过一个月亮门,进入后院,便听到了林南叫嚷的声音,老子在离玄就整天吃这些,现在陪你们出来野餐,居然还是这些,你们他娘的是少林寺组团出来玩户外的吗?
朱如平将房间指给我,沉着脸道,那个林南你必须得跟他说一说,我的人里没有一个不想宰了他的。
我心中暗暗发笑,心说又他娘的不是我让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
他摆着手原路回去了,我又四处看了看,后院周边的房顶上也都设置了守卫,这样粗算下来,朱如平的整支队伍至少有五十人左右的阵容,这还不算隐藏的暗哨。
看这情形和拉开的架势,绝不仅仅是为了防范我们逃走,他似乎的确有惧怕的敌人。
现在回想他在茶馆里跟我说的话,应该也不全是危言耸听,只是令我十分疑惑的是,他为什么那么希望我离开,甚至在我明言不走的前提下,不惜将我们带到这里。他之前就在酝酿着一次大的行动,眼下看来的确如此,特别是前院运送的各类物资,其中有许多探险用具和设备,也在侧面证实了这一点。
惠子对于她的家人一直讳莫如深,虽然彼时的我们互相信任,但半年的恋情还不足以达到拜见家人的地步。所以,对于她这个哥哥现在所展示的能力,我既感到惊讶也突然觉得我对惠子的了解实在是太肤浅了。
走进他指给我的房间,便看到林南和洛冉坐在方桌两边,桌上摆了两道炒菜和几碗米饭,旁边站着一个像是厨师的人。
林南翘着二郎腿,估计还在摆大爷的谱,我真是打心底里产生敬佩,他似乎一点都不担心人家照他脑门来一枪,扔到外面的山谷里,三万年都不会有人发现。
两个人见我醒了也都十分高兴,互相打了声招呼。我们一起对了对手表,前后已经昏睡了一个晚上,饿得前胸贴后背,这让我更加佩服林南居然还有抖擞的雅兴。
洛冉和我闲话一句都没说,上桌就开始大吃特吃,虽然味道的确不敢恭维,只是现下受制于人,能得到这种待遇,我觉得已经足够人道。
林南应该想到了这里并不是周吉客栈,这里的人从形式上看也并不比爱米莉可爱多少,没有面包和肠供他有恃不恐地赌气,嘟囔了几句也开始吃起来。
旁边的厨师一直在看着我们,我们都知道他另有监视的目的,只是无限饥饿的状态下,已经没有人顾忌到他的存在。
吃饱饭之后,他带领我们去往另外一个房间,那里已经备好热水,洛冉估计早就受不了自己尘垢满面的样子,她第一个进去洗漱一番,然后我和林南也相继洗了个澡。
一切停当之后,我们换上跟他们一样的军绿套装,顿时感觉容光焕发。
厨师把我们带到前院的一个房间,像是一个议事的所在,房间靠墙正中摆着一套桌椅,八个小凳子分列两边,朱如平正坐在桌后面等着我们。
林南拣了个凳子一点不外道地坐了下来,嘲讽道,哟!朱老板,改行改得挺快啊!您这是占山为王的架势?
朱如平估计确实挺烦他的,连看都没看他,冲着我说,你们以后暂时在这住下来,前院和后院你们可以随便走动,只是不能走出院子,房顶的狙击手都是退伍军人,如果你们一定想要验证他们的枪法,我也不会阻拦。
我道,你把我们困在这里有何用处?
朱如平叹了口气,说,说老实话,没有一点用处,只是你们出现的时机太差了,我本来都已经把茶馆里的伙计遣散,第二天就准备离开。但是,你们在这个节骨眼识破了我的身份,现在有另外一伙势力已经开始行动了,我不得不先把你们放在身边,因为但凡走漏了一点风声,都会坏了大事。
洛冉就问道,会坏了什么大事?关于惠子吗?
当然!朱如平点了点头,说,所以我并不想伤害你们,尤其萧晨,我妹妹一定不希望你出什么事。这边的搜寻结束以后,我就会放了你们。
我想说些什么,被洛冉的话打断了,既然你跟萧晨的目的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不考虑合作呢?我们都是萧晨的朋友,如果你有什么线索能够找到惠子小姐,我们也会帮助你的。
朱如平摇了摇头,淡淡道,我的队伍里各方面的人才都有,已经不需要你们来添乱了。
我冷笑了一声,道,如果我告诉你这个地方我来过,你也会认为我添乱吗?
朱如平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淡淡问,你什么时候来过?
我面无表情地说,这一年多我经历的一切是你难以想象的,我获知的线索比你多。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朱如平探过身子道。
这时,林南拦住我,说,你他娘的拿我们当三岁小孩吗?我告诉你,我们萧帅那可是历尽劫难之后,才有计划地奔离玄而来,你以为靠你几句话就能套出来,然后再被你关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开玩笑!
朱如平不置可否,他沉思了一下,才说,我能够来到这里,萧晨,如果你也在局中的话,应该明白你所知道的东西对我诱惑性并不大。
我还想说什么,门外一个秃头跑了进来,我认出这人就是当时在房顶用枪吓唬我的那个狙击手,他先是看着我嘲弄地笑了笑,然后趴在朱如平耳边低语了一番。
朱如平闻言连忙起身走了出去,临到门口的时候,转回头说道,这里还有一个人,你们要不要认识一下?来日方长,我们可能要在此处呆很长时间。
我们三个都跟了出去,朱如平和秃头把我们带到另外一个房间,一进门我就愣住了,屋里面有一个女人瑟缩在床的角落里,背倚着墙壁,长长的卷发有一些混乱地散在额前,虽然容颜并不能看到全部,但我还是立刻就认出她就是吹笛子的那位姑娘。
我整个人都懵了,完全无法理解这个跟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怎么会在这里。因为曾经设想过几种可能,甚至在古慈不明原因突然身故之后,我对她的下落还抱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担心,虽然现在来看,这种担心有点多余,我们此刻都面临着同样的窘境。
尽管这当中会有一些我无从知晓的原因,但是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重遇是我始终未及的。原本有许多话想要问她,特别是关于古慈去世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她以外,可能没有人能够给我更准确的答案。
但她的面容看起来相当憔悴,眼神涣散,脸色苍白的吓人,跟我们一样,她也穿着统一制式的军绿套装。
我看到她的怀中仍旧抱着那根绿笛,似乎经历了巨变之后,人对自身拥有的最后保全。我很想知道,她是不是还会如前一样清澈如水地微笑,并且吹出那种采自天籁的笛音。
我相信她也认出了我,看到我的时候,她的眼神里像是一抹游丝闪亮了一下又重回无神,我也未动声色,听着朱如平介绍着她的名字,说,这个人叫顾凌,古慈是她的舅舅,整件事情中,古慈是一个十分关键的存在,没想到他莫名其妙地死了,现在所有的秘密都只能从她身上来挖掘。
洛冉和林南都听我提起过这个女孩,两个人也很惊讶,但是看我没作任何表示,便都心照不宣地表现出第一次知道个中关系的样子。我问朱如平她也是被他迷倒,带到这里来的。
朱如平像是没听出我话语中讽刺的意味,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说,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一定知道些什么。接着转头冲着她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顾凌用手把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颤抖着语调,道,你放了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来离玄度假也才两个月不到的时间,舅舅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人,在我眼里,我虽然不知道你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但是我确信我帮不了你,而且,他已经过世了,求求你放了我!
朱如平微笑了笑,说道,不说也没关系,我有很多耐心,就算你不想讲,这里也不会有人伤害你,包括我,什么时候你想讲了,我自然会放你走。
林南看不过朱如平盛气凌人的样子,估计一向盛气凌人惯了的人,在遇到相同处境的时候,往往更能产生憎恶的情绪,便道,喂!我说他大舅子,这么漂亮一姑娘,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你不能自己菊花茶喝多了,听人放屁都上瘾吧!
我一听就感到头晕,他这一番话把两个人都给骂了,我转头看朱如平和顾凌两人的脸都绿了,洛冉在我旁边想笑又不能笑地在那憋着。
朱如平冷青着脸,说,你们可以聊聊,不过要小心,她并不像你们想象中的那样脆弱,也并不像你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言罢,便和秃头走了出去。
屋子只剩下四个人,我们三个各找凳子坐下来。苏醒之后第一次身边没有监视的人,顿时都感觉身心放松,即便这种放松是暂时性的,甚至我们都明白在这种环境之下难免隔墙有耳,只是已经没有人在意这种状况。
相对于他们站在身边盯着看,眼下这种处境已经是我们可以接受的范畴。难怪有人说,人情绪的不定性在于我们对于条件限制的累次妥协。
我并没有直接提及古慈去世的前一天我跟顾凌的见面,这种环境下,我潜意识里觉得,让朱如平知道我们早就相识会对我们以后的相处不利。
显然顾凌也是个聪明人,从后来她给我的回答滴水不漏上就能看出来,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即便如此,有很多疑问我仍然难以用更好的方式问出来,这一点让我十分恼火。
我问她可知道小溪旁边的木屋是古慈的常居之所,她则告诉我没有木屋,从始至终古慈都只呆在吉祥寺里。
她回答的时候看着我,表情非常诧异,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和林、洛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顾凌的表情所能表达出来的意思很清晰,她认识我,见过我,只是她似乎忘记了带我去木屋的事情,抑或这事情原本就不存在。
在我陷于沉思的时候,他们三人互相交流了被抓前后的情形,洛冉也把惠子的事情告诉了她。
原来顾凌也是在当天午夜才得知古慈圆寂的噩耗,惊讶和悲伤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在吉祥寺里哭翻了天,然后喝了一杯一个和尚端过来的茶便失去了知觉,她说端茶的和尚就是刚才跟朱如平在一起的秃头。
可以想见朱如平在古慈去世的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而且那个秃头应该是他安插在吉祥寺里的内应,如此来看,这个开茶馆的日本人还真是深不可测。
顾凌之前一直被关在离玄的某个地方,应该也是在昨天才和我们一起被带到了这里。之前的一段时间,秃头曾对她做过无数次审问,问题原本很奇怪,都是一些勘探队在哪里活动的类似提问,现在听我们讲完前因后果才恍然大悟。
不过,洛冉还是感到不解,她提出了两个疑问,其一就是她认为我和朱如平抱持的目的相同,完全可以精诚合作,这样找到惠子下落的可能性也会大一些,但是他没有;其二在于如果他不愿意让我们参与他的事情,完全可以把三个人关在离玄的某个地方,这很容易做到,但是他也没有这样做,反而是费劲周章地把我们带到了这里,他自己解释的意图是他不想我们落在别人手中好像也说不通。
林南随之点头,继续分析道,第一点,如果事情明摆着还存在矛盾,那只有一种可能,他跟萧帅的目的不一致,不过可能性很小,这鸟人毕竟是惠子的哥哥,除非,抛开寻找惠子这件事,他还有附加的目的不想我们知道;第二点,我觉得他并不确定萧晨在这件事情上了解多少他不知道的线索,所以必须把他放在身边防止意外。对了!萧帅,你在茶馆中说这两年间的线索很多,快点跟我们分享一下,然后我们也去抻抻那个日本鬼子。
我苦笑了一下,说,我在茶馆那么说,是因为当时我已经意识到我们似乎中招了,所以不过是讲出来吓吓他,起码让他产生继续跟我们对话的兴趣,我其实担心他杀我们灭口,现在来看好像杞人忧天。
洛冉看了眼窗外,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低声道,哇!你可真行,当时都什么情况了,居然还玩心眼呢!真是滑头到家了。
林南笑道,难保哦!没准就是这句话起到了作用,他才把我们带到户外活动。说着,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不过这儿的饭菜一样难吃,那猪肉炖的我都觉得那头猪死得冤枉。
之后,又絮叨了一些无聊的事,顾凌也渐渐话多了起来,四个人似乎都没有被人绑架的紧张感,不知道是朱如平有意如此,还是我们四个人的心脏大得超乎想象。夜幕降临,几个人互道晚安,各自回房睡觉。
回房的路上,我注意到院落里晚间的岗哨大概减少了一半,但几个点的火力仍然足以覆盖广泛的区域。首先正门前一定进不来人,那里设置了五个点,全方位无死角,外敌想要做到悄无声息地入侵是不可能了,估计没从树林里走出来就得被M16打成筛子。
后院的围墙外面是泥石流滑下来的沉积岩形成的一个无比陡峭的斜坡,正常的人类上不去,不带着点吸盘性质的东西估计连站都站不稳。
我们吃饭之后,我曾更系统地查看了一次周围,发现先前我看到的远处房屋已经基本都被泥石流淹没,只有星星点点的瓦片露出来。
这里原来应该是一个小村落,能看到的部分约有二三十户人家,像是经过一次自然灾害,房屋的百分之九十都被埋没了,只有我们这个庭院,由于已经靠近森林边缘远离山体,才孤立于此。
我难以想象泥石流爆发的时候,这个小村落能有多少人幸免于难,但愿在那个时候这里已经无人居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