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似乎每个人都想过时光倒转,试图在复杂的时间轴上做些修改。我原来一直困惑为什么很多人想的不是妙笔生花,而仅仅是为了更正自己曾经的错误。
后来的时光中,我产生过类似的念头用来说服自己,如果真有这样一个机会,我也要为可怕的未来做些什么。
漫长的恍惚,漫长的混沌,一瞬的时间被翻来覆去重放,原来时代的光影就在面前律动,我甚至足以听到某些人抑扬顿挫的尾音,只是我捕捉不到实体,一丝一毫都没有展现。
许久以后,仿佛思维开化的时机正随成长无限逼近,好像是眼前的一片浓雾被微风吹散,视野里的一切随之渐变清晰。
从东京大学的正门进入,便可以看到巨大的银杏树竟日沐浴着温暖阳光,经历了上百年历史的洗礼,它们已成为东大的标志,朝夕注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莘莘学子。
看多各式各样的雕塑,进入一个又一个图书馆,吃遍东大的所有食堂,那个时候你会发觉,就连经常盘旋在学校上空的乌鸦,都在无形中将生活渲染。这些意象缺一不可,组成了东大别具一格的生活轮廓。
我站在安田大讲堂前,看着惠子甩着长发向我跑过来,她亲切地叫我晨晨,然后用流利地汉语问我,是不是会不舍得她?
一周以前,中国地质大学和东京大学签订了科研意向书,并随之成立联合勘探队准备对中国国内的一些地方进行考察。实际上考察并不是真实目的,此行最直接的意义在于,为了促成两所大学的深入合作,必须在此之前累积更多双方合作的积极经验。
而惠子因为汉语方面的优势,作为大我一届的应届文学院史学毕业生,入选了随队记者这个职位,负责整个考察期间的专题采访和流程记录。据说东大方面带队的是地质学传奇人物上野俊辅博士,说起这个人,在东大学生眼中那可是神一样的存在,现在理学部那边的很多教材都是由他编写的,由他亲自带队,足见官方对这次联合勘探给予了足够高的重视。
由于大家都知道此次勘探活动流于形式,难度不大,结果比过程更重要,恰逢良机,很多应届毕业生都想要从中赚取一些经验值,为以后的择业或者进一步研究积淀必要的资本。
我就听说,三个学天体物理的,还有两个学光谱的学生都报了名,如果这些还不能够让人觉得太离谱的话,那么有一个学深海鱼雷技术的大哥居然也跃跃欲试,就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就像我和惠子后来提及此处的时候,不约而同地脱帽肃立,为那位大哥的导师默哀一分钟之久。
计划的工作周期是三个月,而我和惠子相恋也才只有半年光景,这已经达到了我们之前相聚时间的一半,我自然不希望和她分开这么久,两个人曾为此争执了两三次,最后以我妥协而告终。
可能于私,我们都不希望彼此离别这么长时间,惠子在这件事情上也充分考虑了我的感受,最后的那段日子,基本上我们天天腻在一起。
然而,于情于理,我和她也都明白这么好的机会,原本就应该好好把握,所以我们一开始的争执莫若说是对于既定结果的发泄,而去不去已经变成了没有意义的焦点。
坐在安田大讲堂前的草地上,惠子枕着我的腿躺在旁边,我看着她掐断一截草茎放在白皙的鼻梁上,然后皱起眉头。
我曾经跟她说过我特别喜欢看她皱眉头的样子,看起来可爱至极。只是她不总是这样,她说除非我惹她生气,她才会如此。想来那是一个无比矛盾的状况,我总不至于为了多看两眼皱眉头,就要和她大吵一架。
她把草茎举起来搔我的脖子,然后说,晨晨,我今天看了计划书,这次工作的最后一站是离玄,你知道我一直挺想去那里看看的。
我笑道,所以你快要如愿以偿了,这样,你可以先去那边打个头阵,等我们结婚的时候再来一次深入的旅行。
可惜了!你不能陪我一起去。惠子双手环抱住了我的腰。
我抚着她头发上蝴蝶头花,装作苦笑了一下,说道,谁叫你那么着急,不过无论在哪里我都会陪着你的。
那时的我,简单的一句话所能承载的意义并不多,甚至于无法决定字面上的意思。
直到不久之后,我才明白临行前的许多对话都一语成谶,将我和她的经历一点一滴都定格在了令人惭愧的记忆里。
一周之后,惠子搭乘飞机去往中国,她所乘的这条航线原本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求学生涯里我不知道飞过多少趟,而这一次它与我的关联已经开始由另外一个人承载转嫁。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我由此还设想过,未来的许多日子,这条航线一定会伴随着她和我,无限次地连接着东京与上海之间的天空,这种不可思议也总会有一天习以为常。
之后的日子,我的生活仍如以往,东大的学习生涯气定神闲,时间只在等待中变得空泛而无聊。
惠子去中国最初的一个多月,她几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她会跟我讲旅途的见闻以及印象,当然还有思念。我们会聊得很晚,常常在哈哈大笑中忘记就寝的时间。
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明天他们将抵达离玄,那里没有手机信号覆盖,再打电话就很困难。我说好的,好在这是最后一站了。
我记不得惠子在那之后多久没给我电话,大概有二十天,也或者是一个月,原本我还扳着指头数日子,后来发觉在等待面前,所有级别的量化都非常烦闷。
就在我以为惠子不久之后就会返程,变化从某一日的黄昏开始了。
那天我走回宿舍,舍友听到我打开门,在桌前回过头,我那几天表情很不好看,连胡子都懒得刮。他上下打量我一下,就哈哈大笑道,怎么啦?萧帅,没有了你的姘头,你瞅瞅你现在这个德行,跟刚做完绝育手术似的,三丁目那边多少好妞,等待着跟你唱那一夜的风情,你怎么就看不上呢!
我看林南在我面前像只猴子,特别是笑起来俨然就是爬上香蕉树的样子,便道,我跟你可不一样,食域宽广到来者不拒。
林南转着笔杆,笑嘻嘻道,我说你还有完没完,等到惠子回来看到你这副鸟样,没准扭头就走。听说过吗?前几天医学部那边有位女硕士实习回来看到男友病殃殃的,立刻提出了分手,据说是因为她觉得她的男友辱没了她高超的医术。
所以你在想碰到这种奇葩的概率是多少?我脱下外衣,躺倒在床上。
林南一本正经道,所以我在想,如果做肛肠科专业女生的男友,会不会连个屁都不敢当面放?
我顺着他的话,说道,那要是约会的时候吃坏了肚子可怎么办?
林南煞有介事地想了想,认真道,垫块纸吧!
我没有多少耐心跟他一块无聊,对于我而言,东大的生活,林南绝对是一个特别的存在,而且在我的头疼史上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这几天忙于归类东大现代发展历程,要把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的东大时间线精确到每天都发生了什么。对于经济学部搞的这个课题,我一听就觉得不是人干的,后来才知道这个课题从2001年被设立,每年都会有,站在我们所处的时代去想以后,应该还不算太悲催。不过从学生视角切入是一个不错的创意,这也刚好适合像林南这种闲得**直穿血的人,所以我当时就觉得需要垫块纸的是他才对。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林南突然把我叫醒,问道,你对这次的联合勘探队了解多少?
我脑子里的意识还没完全清醒,他又突然问我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恍惚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把我拉到桌前坐下,面前桌子上摆满了他做课题参考的资料。
干嘛?睡得正香的时候被人叫醒,果真不是件愉快的事情,我没好气地问道。
林南看着我,表情特别严肃,半晌才说,我要跟你说一件事,但是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答应了一声,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恶作剧。
他低着头思考了一下,像是正在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然后才字斟句酌地说,勘探队可能并不存在!
什么?我愣了一下,这句话更没头没脑了,我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林南指着桌上厚厚堆叠乱七八糟的材料,说道,这是今年从年初开始到现在,东大所有重大科研活动的备案资料,我花了不少功夫才从档案馆里借出来,关于联合勘探的介绍只有这一个。
他把手边的档案袋打开,从里面抽出若干文件,接着说道,我已经看过了,联合勘探一开始的立项并没有审核通过,而是作为待批准项目封存,封存的日期就在惠子启程的第二天。
我大惊失色,连忙把那些资料拿起来看。
这完全没有可能啊!这么大的活动,前期准备基本上全校各学部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参予,如果没有通过立项,他们为什么要选拔啊?而且还大张旗鼓,搞得沸沸扬扬。
那些资料上写得都是日文,对我和林南而言都算小儿科,翻译起来并不困难。
资料看到最后,我的冷汗都冒出来了,事实正如林南所说,这上面逐层审批到中层领导那里就卡壳了,甚至没有到达过评议会的案头。
林南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推测这个活动在立项前,各项准备工作就开始与审批同步进行,这原本无可厚非,现在很多科研活动都是这么干的,因为大家都希望在时间成本上把经费尽量压缩。而未予批准的决定,很可能被人为地封锁了消息,因为审批末期,准备工作早就完成,连人员都已经敲定,这个活动的热度也从原来的路人皆知,变成几个人内部的谈资,所以看似不可思议,其实不难做到。
我的脑子开始飞速的旋转,用以消化掉林南的推测,然而此刻这种状态无法让我不去想惠子远在祖国,她参与了一个原本没被批准的勘探活动会发生什么。
过了半晌,我问,你的意思是这次勘探校方没有批准,有人封锁了消息,而队伍里的人都不知道?
有意思的事情就在这里,林南递给我一张纸,说,这是这次勘探东大方面派出的名单,加上惠子一共四个人,其中的两个是地质学院的教授,我查了一下,他们在临行前一天双双辞职了。
辞职了?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林南指着纸上的一个名字道,这个领队,也就是你以前跟我提起过的上野俊辅博士,地学的传奇人物。
他怎么了,也辞职了?我问道。
林南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摇摇头道,他并没有辞职,或者说他没有办法辞职,这个人在一周以前去世了!
一周以前,我惊得站了起来,道,一周以前,惠子已经在中国两个月了。
你先别激动,林南道,你想一下你跟惠子通电话的时候,她有没有提起过他们。
我已经难以让自己平静下来,一边在宿舍里来回走着,一边想自惠子离开后她跟我讲过的电话,我们的确会说好多事情,但更多的是她旅途上的所见所闻,对于地质学方面的东西,由于本身并不是她的专业,所以中日两方专家在讨论的时候,她大半也听不太懂,所以我们几乎很少将话题引到此次勘探队的成果上。
不过我确信她跟我提到过日方的教授和上野俊辅博士,她还说他们都很照顾她这个晚辈,工作期间得到的进步很大种种之类。
我把惠子跟我说的告诉林南,并提出了我的猜想,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两个教授暂不管他们,上野俊辅绝对是冒充的。
林南点了点头,说,有这个可能性,上野俊辅已经卧床多年,他去世的消息应该不会错。
我叹了口气,这时才发觉身上的衬衫已经汗湿了,林南见我这个样子,便说,虽然我们不知道目的,但照现在的情形看,惠子在中国跟他们相处得很好,应该不会有事的。
林南没有说,我自己也能够想到,惠子已经有近一个月没有跟我联系,即便在离玄那个通信困难的区域,这种间隔也未免太长了。
这么长的时间会发生很多事情,即便没有林南告诉我的这些事,我都已经心急如焚,现在又得知这样的情况,让我的担心呈几何级数翻滚起来。
那一夜我不确定我是否睡着过,次日起床便开始着手调查。
最初的阶段,我们问及一些相关的知情人士,他们所掌握的都是这个联合勘探已经取消,更多的细节他们也不清楚。
从地质学院反馈来的消息是那两个辞职的教授失踪了,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就像是约定好的,他们二人在校方那里注销了全部的资料。
而我和林南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查阅到了选拔随队记者的申请文件,发现这些申请文件都处于没有批阅的状态,似乎递交上来就不曾有人看过,而这其中独有惠子的申请意见书上写着“符合条件,拟选”的字样。
无论是当时选拔方的敷衍塞责,还是惠子本身的才学出众,这些文件都在某种程度上表明,惠子参与其间有一种奇怪的必然。
日子一天天过去,距离上次惠子联系我已经有两个多月了,而这段时间我的调查也进入了没有线索的僵局。
我跟林南说,我必须得回国一趟,林南点点头,他此时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当然更能理解我的感受,所以非要说征询他意见的话,莫不如说是告诉他一声。
我在收拾行装的时候,宿舍内的电话响起来,林南接起来讲了几句话,告诉我,楼下有个人找我。
我带着惊讶下楼,在会客室里看到的居然是一个美国人,看年纪大约有五六十岁,宿管老师把我送过来就出去了。我狐疑看着这个有着金色头发的老人,在我的印象里,我并不认识他。
我用英文跟他打了声招呼,然后,这个美国人施了个礼,一口纯正的美腔说道,你好!萧先生,我叫吉姆·戴维斯,曾在中日联合勘探项目中担任特别顾问,在那期间,我与爱内小姐共事过。
我还在犹疑他的身份,这个人已经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给我看,这个美国人伸出手的一瞬间,我看到他的右手手腕处有一个奇怪的图腾刺青,就像一只飞鸟,看起来特别显眼。
然而,他手中的东西更令我惊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原本属于惠子的蝴蝶头花,惊讶得不知所措,半天说不出话来。
三天后,成田机场,我和林南拥抱了彼此,我狠狠地捶了他几拳,以此向他告别。
林南放开了我,笑道,别他娘搞得像基友分别似的,万事小心!一定要把惠子找回来。
我点了点头,道,一定!
林南道,任何时候,假如你发现了有关惠子的线索,记得联系我,如果你需要,我就会去帮你。
我知道的。我笑了笑说道。
林南举起右手,我看着他严肃的表情从未有过,就像是一个人在累次诙谐之后的一次庄重,无论多少玩笑里蕴含着多少褒贬,也无论我们在现实的境遇下体验过几回真实,他那一刻的表情,足以取代从前的一切印象。
可能在大部分的时光中,我们穷尽一生或都无法了解我们身边人的想法,以及他们在你身处险境时,能够做出来的一次果敢抉择。
那个时候,我还不可能知道后来的我如何存在,存在哪里,要加诸怎样的勇气,或者要承担哪些悲欢。
我只是抓住他的手握在一起,我们两个人互相抱以亲切的微笑,就像签订了一个平等互利的条约,就像当我们松开手,转过身去,就能够赢过整个世界。
仿佛一个巨型摇臂扶摇直上的视角,聚焦一般将旁边的旅人瞬间模糊,午后的阳光透过航站楼的巨幅玻璃斜射而入,在我们身后的阴影里只剩下两个紧握的手掌,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