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去形容他呢?对了,这是一个猛人,之所以这样形容他,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很猛的名字—猛猛,是因为他确实对得起这个名字。
已经记不起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了,只记得跟他认识在高一那年,真正让我记住他的名字其实是在一节历史课上,历史老师讲了一位帝王的轶事,讲到这位帝王路遇一村姑,一夜风流之后并留下了一儿子时,一声沉闷的嘶吼从张猛猛处传出‘这么猛啊。’四十五双眼睛全被这声嘶吼吸引,齐刷刷向张猛猛望去,我看到张猛猛低着头,眼睛扫视着历史书上的插图和文字,全然不知此刻的他已经成了全班的焦点,只要一声响雷,就会把他炸个粉碎,我看看历史老师,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望着张猛猛,和颜悦色的说“再猛也不如你猛啊,张-猛-猛。”
时间停滞了一秒钟,在这一秒钟时间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接下来的一秒钟时间里,屏住的呼吸一起喷了出去,像爆发的火山,笑声就是从火山口喷出的烈焰,张猛猛停滞了一秒钟,一秒钟过后,突然就不好意思了,头低到了课桌下面,我能看到那张脸,一定比火山还要红。
“张-猛-猛。”我冲正准备往食堂跑的张猛猛,模仿着历史老师的腔调。
“有事?”
“没事。”
“没事你叫我干嘛?”
“张-猛-猛。”
“你还叫?”
“张-猛-猛。”
“你再叫一句试试?”
“张-猛-猛。”
“好,等我吃饱了再来收拾你。”
郑重声明一下,我这样叫张猛猛,不是为了想当历史老师,更不是想找抽,纯粹出于个人兴趣爱好,觉得这样叫好玩,这样叫有腔调。
张猛猛掂着饭勺冲进了食堂,又掂着饭勺冲了出来,这一进一出竟然用了二十分钟,真是猛啊,出来以后没有忘记进去时对我说的话,好好收拾了我一顿,没想到,他这一收拾,竟收拾出了一份友情,更没想到,这份友情能够持续到现在。
“明天是星期天。”张猛猛站在桌前,像中了奖似的看着我。
我停下手中的笔,抬头仰视着他“我知道啊。”
“星期天就不用来学校上课了。”
“我知道啊。”
“那我们就可以一起上街打桌球去了。”
“我知道啊。”
我觉得此刻的张猛猛废话特别多,不过他的这个建议确实很不错,这是我俩共同的爱好,知道我为什么考不上清华大学了吧?
“三局两胜,输的付钱。”这是我和张猛猛之间的君子协定,不过我们从未遵守过这个协定,协定之类的东西都是骗人的,我因此占了很多便宜,张猛猛的球技比我好,好字不恰当,应该说成猛,他每次都能进球,进的球都能从球袋里飞出来,每当轮到他打球,我都站的远远的,球飞到身上,就是一个洞,堵都堵不住。
“厉害吧?”张猛猛得意洋洋看着我。
我不会回答他,连看他一眼都不会,他是想借此分散我的注意力,然后趁我不留意,去把钱付掉,我再也不会上他的当了。
街头拐角处,有一个烧饼摊,每次路过的时候,我和张猛猛都要买一个,张猛猛说烧饼好吃,觉得买一个不够,我看着烤烧饼的老大爷,干枯的手指和灰白的头发,觉得买十个都不够,可是我们只能买一个,其余的烧饼还需要老大爷在烈日下,在寒风中等,每当遇上此情景,我都会有种发愤图强的冲动,想快点上大学,快点挣钱,到那时就能多买老大爷几个烧饼,可是这种冲动很短暂,只要我闭上眼睛,只要我转过身去,这种冲动就会随之而散,想想还是那时太小,毅力,坚持,责任这些东西,懂不了多少,现在越来越懂了,却有了一种时过境迁的感觉,总觉得那个想要发愤图强的人从来都不是我,即使是,也是几百年前的事,跟现在的我没有一点关系,时间过的太快了,快的让我都来不及跟自己说一声“你,已不再是小伙子了,知道吗?”
好想让时间回去,可时间不是我儿子,不会听我的,即使是我儿子,也不一定会听话,就算它听话,让我重新回到那个街角,我还是会有种奋发图强的冲动,还是会转过身来就忘了,其实,这一直都不是时间的错。
张猛猛一边吃着烧饼,一边做着数学试卷,嘴里吧吧响,手里嘶嘶声,我坐在他后面,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我真希望中间隔的不是一张桌子,而是一座座山,一道道岭,因为他嚼烧饼的声响实在是太大了,这些我都能忍住,但是有一点,我很难忍得住,就是当他回过头来冲着我大声疾呼“这道题我做出来了,这道题我做出来了啊。”的时候,跟着他兴奋之情一涌而出的还有香喷喷的芝麻,喷的我满脸都是,我也喜欢吃烧饼,却不太那么喜欢吃芝麻,特别是被水泡过的芝麻。
张猛猛的功课比我好,不是所有的比我好,只局限在数理化,在班级里,从前面数能够数得着,至于政史地,也能数得着,不过要从后面数才行,我的功课正好和他相反,我们如若合二为一,清华北大随便挑,可是我不能把他劈开,他也不能把我劈开,这样导致的直接结果是,他上不了清华,我上不了北大,他恨不得把我劈了,我恨不得把他吃了。
“秦始皇已经挂了多少年了?”
“两千两百一十四年了。”
“阿根廷的首都是什么丝?”
“布宜诺斯艾利斯。”
“三个代表都代表什么来着?”
“代表最先进的生产力,代表最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代表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
“你怎么记的这么熟?”
“兴趣。”
“兴趣?”张猛猛轻轻瞥了我一眼,这一瞥里都是在对我说“我也有兴趣,怎么就是记不住?”
出于礼尚往来,我会轻轻瞥他一眼,这一瞥里包含了几个问题“京杭大运河有多长?”
“一千,,七百九十,,七千米。”张猛猛的声音颤巍巍,像是掉进了京杭大运河里,浑身湿了个透。
“有多深?”
“这个……”
“有多少条鱼?”
“这个……”
张猛猛的声音越来越低,正在慢慢往河底沉去,我急忙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硬如钢丝的头发,一把拎出了水面,惊魂甫定的他站在河岸边,我呵呵笑了两声,他马上回过神来。
“我上你当了。”
“你让我上几次当,就能找到你的兴趣所在了。”
张猛猛突然停了下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句话不说,只是目不转睛看着我,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让我随时都可以上当的神情,只要他一开口,我就会沿着那道声音往前走,我‘伤害’了他,他应该来‘伤害’我。
又一个几分钟后,他终于开口对我说“算了,我还是做数学题去吧。”
他转过身去,重新坐在了那张位置上,手里的笔又开始沙沙响了起来,我突然有一种很深的失落感,这种失落是在为张猛猛而失落,我只是很纳闷,在关于‘伤害’朋友这一点上,为何他总是提不起兴趣来。
一阵风吹走了我和他之间的一座座山,一道道岭,只剩下一张桌子,又一阵风吹走了这张桌子,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隔,只有流动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