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几人过了一道石门便见竹枝塞道。几人轻轻拨顶上竹叶,只见一位身穿白色绸缎的男子正躺在一株桃花树下。桃花树下摆着一张长竹椅,而辅佳臣就躺在上面。他的面庞上覆着一本书,但有朗朗声音从书底下传出,声音低沉而洪亮。
“闻为君者,应善待其臣。为臣者,应忠于其君。君臣相得,国治久安。若君御臣以不公,君待臣以不信,君杀臣以不仁。则臣可走矣,而不罪于臣。君应明臣之德,任臣之能,不以一臣之失而坐于别臣。有君若此,方可为仕。而臣则…”
慕纸鸢闻言大为惊奇,她对身旁的李逐仙说道:“逐仙,这些话出自于诸子百家的哪本著书,我一时忘记了,你给我说说看。”
“这我也不知,可能不是哪位名家之言,而是辅家少爷的自家之言。”李逐仙笑道。
“公主,奴婢家佳臣一向喜欢滥改圣贤之言,我家老爷多次训诫,他也不为所动,还让公主见笑了。”辅夫人解释道。
“真是新奇的说法。若是我那王兄听到了,料想会大有所获的。”慕纸鸢随口说道。
辅夫人听了,心下慌张,一时手足无措,她惊恐说道:“无知小儿之言,怎敢过君之耳,还请公主开恩,释了小儿妄言之罪。”
此时辅佳臣正躺在竹椅上,闻到近处有细碎的说话声,也不以为意,只当是家仆正在说悄悄话。他慵懒斥道:“是谁在喧哗,扰我清静。”
“放肆,竖子无礼,还不快来拜见公主尊驾。”辅夫人怒喝道。
辅佳臣听到是母亲的声音,不慌不忙摘下脸上书籍,缓缓起身,平静地注视着李逐仙一行人。他见其中两位女子容颜艳丽无双,心下便知是公主。他微笑道:“在下辅佳臣,给两位公主请安了,不知哪位是青鸾公主,哪位又是纸鸢公主,不,先别说,让我猜猜,”他拿书磕着脑袋,又打量了两位公主一番,然后胸有成竹道,“我知道了。听闻纸鸢公主生性活脱,想必就是您了。”他指着前头的慕纸鸢说道。
“青鸾公主沉静内敛,想必就是您了。”他指着后头的穆青鸾说道。
慕纸鸢见了辅佳臣容貌更是大为惊奇。辅佳臣时年十六,却生的身姿雄伟,宽面高额,眉浓目虎,一身气质凛冽。在公主之前,而毫无惧色。众人见之,只觉得他自有一股立于泰山之巅,睥睨众生之气魄。
“他真的只有十六岁?从他身上,我已经看到大丈夫了。”慕纸鸢对着辅夫人讶异道。
“确实如此,小儿早熟异于常人,便是奴婢也觉梦幻。”辅夫人抚着胸口说道。
“有子如此,夫复何求。”苟苍一向很少赞人,一旦出口便是真心。
“苟上卿缪赞了,要是小儿不妄言,不惹祸就是好的了。”辅夫人谦逊道。
辅夫人吩咐家仆从屋内搬了一张长几,几张靠椅,又上了几样茶点,于是几个人便在这桃花树下闲聊了起来。
“辅少爷,刚才你在桃树下所念的句子我现在想来都觉得惊异,这是你自己想的?”慕纸鸢饶有兴致道。
“这只是在下一直以来的设想。在下不才,但愿为君立纪,为臣立纲。我认为君臣本为一体,贵贱虽然有别,但正要消除这种思想,君才能放下身子纳至诚之言,臣才能不顾位卑,舍身谏于君主。”辅佳臣侃侃而谈。
“休得胡言,你才多大就作妄言,看你家老子不扒下你一层皮。”辅夫人惧怕辅佳臣不宜之论拂了客人的兴致,于是出言喝阻。
“辅夫人,令郎既有高论,我们自当洗耳恭听。这些言词说过了便当风吹散了,是不会传到外面去的。苟苍你说是不是。”慕纸鸢望着苟苍,苟苍点了下头。这样辅夫人才放心下来。她瞪了辅佳臣一眼,示意他不可妄言。
“君纳臣策,何其难也,不知辅少爷可有解救之法。”李逐仙问道。
“你作为道士,也对朝廷政事有兴趣。”辅佳臣对李逐仙怪笑道。
“辅少爷可不要打趣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君上顾念我甚紧,这我不就下山了。”李逐仙无奈道。
“逐仙,你下山陪我,不是更好,难道你不愿意。”慕纸鸢嗔道。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李逐仙无奈道。
“反正我不管,你下山了就得陪我。”慕纸鸢有些强人所难。
李逐仙不去理慕纸鸢,而是转过头对辅佳臣道:“可有解决之法。”
“君王若是无道,非一臣之言所能易也。只有一无奈之法罢了。”辅佳臣笑意未减。
“快说,再卖关子我可不客气了。”慕纸鸢威胁道。
“择一明主而侍之。”辅佳臣当即说了答案。
“这办法确实无奈至极。为臣者,到了这一步,也算君臣之分到尽头了。”李逐仙叹道。
“辅少爷,你准备出仕了。”李逐仙又问道。
“小儿年不过十六岁,这些对他来说还是太遥远了。”辅夫人急忙说道,她一向知自己儿子喜说无根之语,若入朝为官,只会惹人笑话。
“你怎会这样说。”这回轮到辅佳臣惊异了。
“在下只是感觉罢了。辅少爷智虑过人,多年积攒,只为一日腾飞,如今这时候怕也差不多了。”李逐仙双眸盯着辅佳臣,眼光中似有深意。
辅佳臣闻言大喜,从其椅子上一跃而起,手舞足蹈的,状似疯癫。他大笑道:“好一个李逐仙,哈哈哈。世人笑我太疯癫,世人嗤我太轻狂,我笑世人看不穿。没想到有人懂我,哈哈哈哈。”辅佳臣猖狂大笑,直震得桃叶飒飒作响。
辅夫人心中惊怒,摘下一条桃枝就要来打。她只觉心中悲愤难平,口中语气也恶了一些:“竖子难养也。如此疯疯癫癫,休要再认我这个母亲。”她脚步愈急,手提桃枝朝辅佳臣铺天盖地砸将过来。辅佳臣也不还手,只躲在李逐仙身后,口内急道:“母亲饶我,母亲饶我。”辅夫人见前有李逐仙阻挡,后有慕纸鸢等劝阻,只得扔下桃条,双手插腰,胸前起伏不定。她目光炯炯,辅佳臣如芒在背。只听她怒道:“再有下次,仔细你皮肉。”
一场争执过后,辅佳臣果然出言谨慎了些,不时望向辅夫人,眼内尽是哀悯。辅夫人真是又气又笑,干脆不看辅佳臣了。只听李逐仙打趣道:“天大地大,辅少爷,你连天都不放在眼里,心里却独独装了一个母亲,好一个孝子啊。”几人蓦地大笑,连带辅夫人也跟着笑了。
辅夫人终究念着她的儿子,她冷脸对辅佳臣说道:“都说儿是娘的一块肉,你是一时欢快,把做娘亲的气饱了,但娘心里还要为你着想。佳臣啊,以后这些话,你可不能乱说了。”
辅佳臣说道:“娘说的是,我以后再也不胡言乱语了。”
“你知道就好。”辅夫人柔声道。
“母亲,爹去哪里了。”辅佳臣问道。
“你爹啊,今儿一早就被县北的一户农家叫去了。他们家刚生了个娃儿,办了几桌酒席,非要把你爹请过去。你爹推脱不过只好去了。”辅夫人回道。
辅佳臣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哀愁。
“辅少爷,他们请辅知县过去不是好事么,不正说明辅知县是个百姓敬爱的好官吗。看你神情,怎么还不高兴了。”苟苍问道。
“我并不是为此而愁。我父亲深受百姓爱戴,这是好事,但…”他忽然望着辅夫人不说了。辅夫人这时站起来告辞道:“此时已近午饭时分,下人们办事我不太放心,非我亲自去张罗不可,恕我先失陪了。佳臣,你可要代我照顾好客人,否则定轻饶你不得。”
辅夫人先离座而去。这时慕纸鸢急问道:“辅少爷,但什么,快说下文。”
辅佳臣面有郁色。他回道:“你们信不信我有卜筮阴阳,见微知著之能。”
“你说说看。”李逐仙说道。
“我见我父亲灾祸不远矣。”辅佳臣一言惊世骇俗,几人震惊不已。
“几月前,我夜有一梦,梦中一人在前,始终不离我三步之远。我追他走,最终到了一堵墙之后,我一时心疑,翻过那堵墙后,我惊见父亲已在牢狱之中。”辅佳臣述说着。
“这是鬼神之说,当不得真。”慕纸鸢笑道。
“你觉得事出必有因,对不对。”辅佳臣盯着李逐仙,李逐仙没有吱声。
辅佳臣望着李逐仙的眼睛,忽然心下一阵哀伤,他呢喃道:“那应该是了,我父亲命该有此一劫。我只是想着一位百姓敬仰的县令如今却将有牢狱之灾,这是应该高兴的事吗。”
“梦本是虚有,可信一分,但不可信十分,辅少爷宽心才是。”苟苍安慰道。
“不,此梦并非无根无据,我有一事佐证。”辅佳臣肯定道。
“什么事。”众人问道。
“我听说惠妃最近身子可不太好。”辅佳臣说道,“而惠妃可是当今宰相灰裘之女。我听闻王上素有罢他之意。我父亲虽与宰相过节不深,但毕竟曾是他的门生。所以我担心…”
“不会的,王上不会这样的。就算是宰相灰裘一人之失,怎会牵连辅知县呢。”苟苍惊觉道,他摇了摇头,否定了辅佳臣的悲观想法。
“咱们王上的心思,我想就算是苟上卿也捉摸不透吧。”辅佳臣怅然道,根据他的言词形容你丝毫想象不出这是一个十六岁少年。年方十六,心智如斯。
“这事你曾与你父亲说过?”李逐仙问道。
“已经不下十次。”辅佳臣回道。
“哦?那辅知县怎么说。”李逐仙又问道。
“他只是一笑置之,说我是杞人忧天。”辅佳臣有些伤心。
“你母亲也是这样认为的吗?”李逐仙继续问道。
“她夫妻本一心,又岂会相信我的胡言乱语。”辅佳臣有些无奈。
“最好是你多心了。”李逐仙安慰道。
“但愿如此吧,但你觉得会是真的吗?”辅佳臣质问李逐仙道。
“子之大才,非我所及也。这件事可能性十之八九吧,”李逐仙叹道,“你想怎么办。”
“出仕。”辅佳臣单单两字,但其中透出强烈的渴望。
“若国君杀你父亲,你愿意侍立左右?”李逐仙问道。
“自然不是起己国。我听闻拈琴国君赢贤明宽厚,吾愿侍之左右。”辅佳臣似乎早有此意。
“身为起己国民,岂容国中梁栋仕之他国。起己国的荣辱,可在你心?”李逐仙逼问道。
“如今我已表露心意,你贵为一国公主,可要阻拦于我。”辅佳臣不答,却是望着慕纸鸢。
“辅少爷既然去意已决,我强留何用。我只是可惜,堂堂起己,竟留不住一人。”慕纸鸢叹息道。
“苟上卿,你呢,你可要阻我。”辅佳臣继续问苟苍。
“我所行皆奉王上之意,若王上没有阻挠的意思,我苟某乐得一个顺水人情。但若王上有此意,到时辅少爷可不要怪苟某心狠了。”苟苍没说不可,也没说可以。
“那你呢。”辅佳臣盯着李逐仙,微笑道。
“我李逐仙只是武当山上的一个小道士,朝廷之事全不在我,试问我有何理由拦你。只是有一句话说与你听。你此去拈琴,我两必有刀剑相交的一天,到时可别怪我不留情面了。”李逐仙亦笑道。
“当然不怪,当然不怪。在下在此先谢过众位相容之情。他日相见,纵使在下死于你们之手,我也死而无憾了。”辅佳臣笑声朗朗,洒脱之气溢于言表。
这时一个丫鬟前来传唤,原来已至午食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