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该我了
老掌教郦生闲活了一百四十余年,对于他来说已经活够了。但对于尚活蹦乱跳的人来说,却远远不够。但凡满含情感的人,对于某些重要人的离世都有诸多的不舍,甚至有点恨不得代为之死。
但这样的情感终要和陈年老酒一样被埋在酒窖里,只是偶尔溢出一丝丝酒香,供人回味。
自老掌教归于黄土,窝在那一方方小小的坟墓中,武当山上空悲伤的气氛渐渐被山风吹散,游荡之间,若有若无。山上的道士们已然归于平静,但言仲溪却是在山中纵横穿梭,被当成跑腿的小子使唤。
究其原因,原来是武当山几个辈分最高的老家伙计议新掌教人选的日子。依然是老掌教郦生闲生前居住的屋子,有些昏暗,但这次却有烛光摇曳。
只见王大斗,齐焉,李长太这几个白发老头子聚在一起,若论起岁数,加起来比一个王朝都要漫长。而言仲溪则是安静地立于一旁,有这几个老头在场,他不需要多言什么。
齐焉率先说道:“掌教师兄一走,除了年纪尚轻的季柳师弟,就只剩下我们三个行将朽木的老头了。本来我们都一大把年纪了,又都是恬淡的性子,对于掌教这个位置都看的很轻。但正可谓山不可一日无主,连山羊都会给自己选个带头的,何况于我们人乎。”
他又说道:“本来按照武当山千年的规矩,新掌教都是上一任掌教钦点的。但我们这个掌教师兄,临死了都不安分,非要留给我们一个难题,让我们一个劲的瞎折腾。没法子,我们这些做师弟的,只能听掌教师兄摆布了。”
王大斗闻言一乐,嚷道:“好你个齐焉师弟,平日瞧你挺正经的,掌教师兄一死,你就现出原形了。若是他日,我大斗到了地下,见到了掌教师兄,你就等着被打屁股吧。”
他一席话说的自己先乐了,言仲溪只是捂着嘴,生怕笑出声来。
王大斗正兴起,齐焉却是朝他瞪了一眼,这个身躯高大的汉子顿时如鄢了的黄瓜,忽然没声了。李长太却是斥道:“齐焉师兄,别理会这个混球儿,谈起正事就没个正行,成天就只知道拉拉读书人架子,吓唬山上一些小辈,为老不尊的,哪里有个长辈的样子。我看这个掌教之位,别给他了。”
王大斗却是嘿嘿一笑,叫的更欢了。他说道:“长太师弟,此言妙哉。你不给我,我还巴不得不要呢。这个烫手的山芋,给齐焉师弟可以,给你也行,反正我是不接的。咱们师傅已经说死我了,说我粗枝大叶的,不堪大用。所以我做个管戒律的官儿,已经心满意足了,再给我别的差事,我倒不乐意了。”
齐焉与李长太相视一笑,似乎早有预料。只听齐焉说道:“这新掌教的人选对于武当山道士来说,原本只是一件小事罢了,以前只需上一任掌教动动嘴就可以了。如今倒好,兴师动众的,在推脱之下,反而落入俗套了。按道理,季柳师弟是却不得的,但季柳师弟云游四海,飘泊无定,我也只好擅自作主,视他遵循我们的意愿好了。”
王大斗有些不满,气呼呼道:“这个小师弟,他落得逍遥快活,倒为难了我们三个老头子了。若是他回来,我定叫他抄上一百遍道德经,不,得抄一千遍。”
三人说及此,不禁有些想念尚在旅途中的季柳师弟。季柳下山的日子比李逐仙早上一些。他当时背着一把桃木剑就下山了,说是要去山下寻找道的真谛,顺道履行一个道士的职责,寻一些妖魔给除了。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李逐仙赚得一条性命回来了,但季柳却是杳无音讯,此时不知道在哪一个角落。茫茫人海中,要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但要记挂一个人,只须付出相当的感情就够了。
李长太说道:“小师弟境况如何,我如何猜想也无济于事。我能做的只是求得老天保佑,就和我以往对逐仙所作的一样。况且以当时逐仙的修为底子,尚且回来了。何况修为更为艰深的小师弟。”
王大斗道:“长太师弟说的对,小师弟吉人自有天相,一路平安不消说,上山时,还可能给我们一个大惊喜呢。”
齐焉道:“好了,不说小师弟了。小师弟既然选择了下山,山下和风细雨,抑或是暴风骤雨,都是敲打在他的道袍上,我们空挂念也无用。我们还是聚集心思,解决掌教师兄的遗留问题吧。”
只听王大斗说道:“提这,我就害怕的紧,反正我不掺和这件事。你们两个商量就可以了,就当我是个多余的得了。你们两人无论谁当掌教,我王大斗都无异议。”说时,他故意离齐焉与李长太两人远些,表明与这事撇清关系。
这时,李长太却是推脱说:“齐焉师兄,我长太其实也和大斗师兄一个性子,清闲惯了,要是突然安给我一个职位,我浑身都不舒坦。且不说掌教师兄眼瞎后,山中大小事务都是你在料理。你料理起来游刃有余,这在山上是有口皆碑的,论起这功夫,我长太是万万比不得师兄你。”
王大斗也说:“齐焉师弟。掌教师兄去世的突然,以至于掌教的归属悬而待决,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掌教之职非你莫属,你就不要推辞了。”
李长太站起身,上前一步,率先行掌教之礼。王大斗见状,忙扯着言仲溪的衣袖道:“仲溪,快随师傅拜见新掌教。”
三人皆躬身施礼,模样甚是恭敬。
三人这一出强抬新娘上轿的戏码,料来齐焉再无词可驳,只得答应了。齐焉果真答应了,但他的脸上神情依旧平淡,似早就知晓了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无奈道:“赶鸭子上架,这一出倒在我身上应验了,你们这样可要不得啊。”
三人闻言皆是一乐。只听王大斗说道:“新掌教既然已经出炉了,理当告知众人才是,也叫他们高兴高兴。仲溪,就劳烦你当这只信鸽了,将这个喜讯传遍山上每一个角落。”言仲溪即时离去。
三人亦渐渐散去,独留下烛光摇曳。
山上绿意盎然,只是在不甚明朗的月光照耀下,武当山上黑影幽幽,衬托的月夜愈发静谧。思过崖上,原先倒塌的芭蕉树依旧无声无息的躺在那里,只是在其旁边,一株小芭蕉树在那儿遗世独立。似乎诠释了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一句。
只见李逐仙正在那间小木屋里安静地听着言仲溪的诉说,老掌教死了之后,武当山迎来了新掌教。言仲溪说道:“逐仙,齐焉师叔担任掌教,连山上的小道童都可以猜出一二。既然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听一听说一说,总聊胜于无。这样平淡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有时候真想去见识一下山下花红柳绿的模样。”
李逐仙道:“山下不仅有女人,还有老虎,你两样都得小心。”
但言仲溪苦着脸道:“师傅说了,劝我断了瞧热闹的心思。山下的人和山上的人没什么不同。都是一个头,两只手,两只脚,吃的都是饭,拉的都是屎,不过就是臭了一点。其实师傅公心私心皆有,一是担心我,再一个是齐焉师叔那里还得我去周旋。”
“等我哪天下山了,带你下去看看。”
言仲溪闻言两眸精光闪现,惊喜道:“那就一言为定了。”
而在武当后山,在齐焉的屋里。齐焉正紧闭双眸,眼珠缓缓转动,似在思索着什么。良久,他睁开炯炯有神的眸子,起身来到庭院中。在淡淡的月光下,在扶疏的树影中,一道被拉的颀长的影子与之时而相拥,时而分离。
那道看似闲庭信步的影子终究是停下脚步,但心头的潮涌却并未就此止步。齐焉长呼了一口气,望了眼埋在云里的月亮,那里似乎有老掌教郦生闲的影子,他呢喃道:“掌教师兄,做事井井有条的你难道真的忘了钦点新掌教这一事?我不相信。究其原因,大概是你不愿意吧。姬公子至今还留在武当,这就意味着一朵白色气莲还远远不够。若是白莲再出一朵,这个阴影笼罩的就是这一任掌教啊。”
“掌教之名,已经不是一顶象征荣耀的帽子,而是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剑。一旦你指定谁,它便会刺向谁。因此,掌教师兄你不愿意说,但到底还是什么都说了。利剑高悬于头顶,我选择站在剑下,我义无反顾,我不后悔。既然掌教师兄不惧死亡,那我对死亡又有何惧焉,不过是阳界和阴界的区别罢了。”
皎月西移,渐至中天,颀长的身影愈发短小了,如渐渐流逝的时光,齐焉忽然忆起山下读书人的时日。他淡然道:“老时常忆昔年少,看来我也不外如是。世上人如流水般逝去,什么时候,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