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一年夏日,广信府大雨滂沱。勾栏里地面粘稠,屋内旖旎。兰心和寄寓的笑声充溢了楼梁,凌絮在隔间给琵琶调音,楼下姑娘们排舞走台。就是这个时候两个公子打着油伞进了门。其中一个是王亚,勾栏里头的常客,凌絮听妈妈报了他的名字,头也不抬继续弹琴。
“群娥快来,王亚公子到了!”妈妈冲楼上大叫,这头又打量王亚身侧的人,“哎哟,恕我眼拙,这公子可不曾见过。这通身气派,玉树临风呀,哎呀呀,今日姑娘们可是有福了。”
凌絮搁下琵琶,透过珠帘看到了楼下那公子,听到妈妈的称赞,脸竟红了起来。凌絮笑想要起身答应妈妈。兴奋间错落了脚步,方桌勾住了裙角。而另一侧寄寓摇着扇子拥着兰心站在楼台笑道:“原是王氓呀,可不曾见你来。今日正好,我们一同喝上一杯。”王氓抬头望了望寄寓,眼神有些迷离,又望了望兰心,眼神却冷漠如刀锋。初始的青涩与害羞一瞬间压抑成了沉默和淡然,王氓泯了嘴,转身出了门。
他没有回来过。
就那天隔着珠帘的一瞥,凌絮竟梦了多日。她期盼那公子能够再度归来,可直到坊子四分五裂,那公子都不再出现。凌絮在那公子慢慢变凉的眼神里,读到了别人不曾看出的落寞和自卑。她有些怨恨张寄寓,她的直觉告诉她,是寄寓的出现赶走了他。但又感激寄寓,告知她,他叫王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奈何得知他为王氓又如何呢?她身份卑贱,如何遇得上那样的人家。便是思念也只得思念。
后来,她被卖给林妈,辗转来到水南。一路她频频望北,却不知晓自己究竟在看些什么。来到水南倒也好,冷清偏僻,她自顾自唱着自己的曲。虽然大雨瓢泼细雨绵绵时,她仍旧会向门口望去。说不定某日便看到那个腼腆青涩的少年。
然后,奇迹发生了。
时间彷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少年又站在门栏边,礼貌而青涩。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冲下了楼,她想说:“真巧啊。”然而即是过去,便过去。
于是她说:“哎哟,大哥说得哪里话,姑娘们哪有诓人的时候。”
既然不喜欢那个结局,何不重来一次相识,此后,初次见面多多指教。
凌絮很纳闷,怎么偏就是他了呢?也许啊,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个人,在你望向他的时候,会突然心一动,在想会不会就是他,那个陪我共度余生的人。所以那天珠帘一瞥,凌絮便想这就是我生命中的那个人。对凌絮来说,喜欢谁和被谁喜欢本就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莫要怪罪。
8:
自打那日王氓回去后,已有十日不曾来。凌絮以为他对寄寓的画有所芥蒂,便打着伞寻他的住处。你若不来,我可以去。
谁知才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屋内灰暗,草席上横着一人。凌絮连忙丢了伞跑到屋内,摇着他。“王氓!王氓你醒醒!怎的你病成这样也不愿和我说说!”王氓努力睁开了眼,那双美目里流转出的是他少看到的光芒,这般真切的心焦,世间除了周夫人之外,恐怕只有凌絮如此。他颤巍巍从身侧掏出一信封。
“这封信烦你替我送回广信府。大抵我要命绝此处,逃不过了的。烦你,替我将遗书带回……”说罢他又昏了过去。
凌絮拍着他的脸颊,发现他滚烫的身子已经渐渐堕入冰寒,她吸吸鼻子跑了出去回到酒家马厩里拉出一辆马车。这荒郊野岭哪里会有郎中。只能趁早赶到镇中。她将王氓背上马车,盖好毯子,自己驾车冒雨前行。
雨越来越大,雾越来越重,天越来越黑。
走到一半那马儿却停了下来,如何鞭笞都不再前行。凌絮钻进马车,摸了摸王氓的手,已是凉透。泪如雨下之际她又蹦下马车在前头拉那匹马,哭道:“好马儿,纵是这样的天牵你出来已是罪过,要你奔走也是作孽。便求求你再走走,救人一命!来世为人,我为牛为马任你鞭笞!便是求你再走走!”谁知那马却挣脱缰绳跑了去。
电闪雷鸣。
凌絮擦擦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望着这荒郊野外,默默将绳子系在腰间。
“王氓,你不要死,你若死了,如何对得起我此般。”
到镇中时,凌絮衣裳已经磨破,肩上腰上全是伤痕水泡。她背着罩着草帽的王氓在街道狂奔,路人纷纷侧目,只见女子眼中的决绝。
“先生!烦你救救他,他快要死了!”凌絮才进门便跪在老郎中跟前,发髻散乱,衣物潮湿破损,遍体鳞伤,满脸雨泪。而她背上的男子,无声无息。
9:
在医馆多日,王氓命是保住了。却不开眼,不清醒。老郎中对凌絮道:“这公子的病也不难治,倒是他心中好似已生了死了念头,既已如此,老夫多少药也无用啊。”凌絮一边听着一边抹着泪,忽而想起王氓的信,他病弱到不能封口,她原想为他封起不料信纸滑出,她坐在油灯下一字一句看得真切。他自卑到以为自己如同尘埃,却不知晓,这世上也有人视他为珍宝,他不相信,不期待。
凌絮走到他的窗前,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你若是醒了为何不起来!王氓,你只以为是他人配角活来无用,便心存死意,可你又是否知晓!你也是别人的性命,便连一个名字都圣神珍藏,不敢亵渎。你又何必这样糟践别人的性命!“说罢又哭将起来。
10:
这一日,凌絮熬了鸡汤正要送去。到了医馆却被告知,那公子已经走了。
走了。
“这是他托我给你的字条。”
凌絮只觉手脚冰凉,她接过纸条,眼泪晕开了墨汁。啊,兰心曾经劝她不然给王氓写信聊表心意,可托寄寓或王亚送去。那时凌絮正在卸首饰,她扭头对兰心说:“我怕这纸太薄,墨太浅陈不了我的情表不了我的意。”然后今日,凌絮才知,原来这纸、这墨可重如千金。
他来时,大雨瓢泼。
他走了,万里晴空。
凌絮松了手,想让风将纸条吹去,却又不忍心,快要飘走时又捏住在手心。
那纸上只有两个字: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