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楼下响起了板戏声,王氓端起茶杯问了句:“下头唱的是什么?”凌絮望着戏台,嘴角一抹讽刺的笑意:“《蝴蝶梦》,这一折刚好唱到寡妇扇坟,庄周相助。”说罢凌絮又望向王氓:“公子打哪来?”王氓淡笑:“信州。”
凌絮一双琥珀眼滴溜一转:“广信府有王氏大户,我看公子一身绫罗,举手投足皆是风雅,又恰好姓王。难道公子恰是王家少爷?”王氓浅笑不多答。
凌絮又将茶杯斟满:“这王家老爷是当今的朝中权贵,这王家在信州又家族殷实。我看公子也不像旁支外孙,即是正主又何必来这荒蛮之地走路。这人不过为三事,为食为衣为情。既不是衣食,想来是情了。”
王氓抬头含笑望着眼前这位解语花,轻轻摆下茶杯:“即是情也不是情。想来姑娘一颗七窍玲珑心,这分寸在进门时便打量好了。你妈妈方才说你难得迎客,你不过是知道迎什么样的客。”
凌絮笑意更浓:“公子话语突然刻薄,想来是一段未了情。”
“凌姐!该你咯!”下头匆匆忙忙跑上来一个小厮,难为他大雨天的满头是汗。
凌絮起身手上整理着发钗裙摆,口中还念叨:“都说了多少次,莫要急忙!你在这楼上咚咚咚的跑着,楼下的客人该有意见!唱戏不过几分事,你自己倒是弄得急慌!好生照顾王公子,拿些好茶水来,我去去便回。”
王氓笑望着凌絮下了楼,与众人一道欣赏这远近闻名的凌姑娘的戏。
“柳絮飞来别洛阳,梅花落后到三湘。
世情已逐浮云散,离恨空随江水长。”
王氓在江南听过不少歌舞伎,而这一次真真让他惊艳。所为清音绕梁不过如此。
一旁倒茶的小厮望见王氓痴样笑:“这是我们凌姐的绝唱,十里八村没人不夸的。有一回,有个外头公子来,听了凌姐的戏,那眼泪刷地流下来。笑死俺们咧,不过,凌姐歌舞琵琶戏曲那正儿八经一绝!”
王氓呷了口茶笑道:“能不成绝唱么,这唱得不是她。”
自那日后,王氓常与凌絮相见,二人在楼上看书谈诗。
一日,凌絮拿了幅画让王氓鉴别真假,若鉴别对了免了王氓茶水钱,若错了便罚双倍钱。王氓一听来了兴致,拿起茶盅就往画上泼,只见墨全散了。凌絮一惊忙拾起画来:“哎!王大少爷,我叫你鉴画可没叫你毁画!哎哟哟,我看别是双倍茶钱了,便是千百倍也要不得我这幅画!”王氓大笑:“这松山子的画都拿松香烘过,不散墨。你这幅看来是假的。即是我鉴对了不付茶钱,便是不付画钱也是有理的。你还得感谢我咧。”凌絮努嘴:“哎哟哟,这果真是病好了,这说起话来都头头是道。倒是我一个老江湖都不知道怎的开口咯。”说罢,二人相视大笑。
5:
这连绵不断的雨,将一群人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地。
众人只好聚在酒家看戏说笑。只是这钱冷不丁一个子没进,不是家家同王氓,心中多有着急。有几个便算着冒雨赶路,黑胡子也在其中。他要到桂林,想来距离也算近,出不了大问题。可惜王氓在这雨水里又染上了不知名的病,前后没有郎中,又走不得。黑胡子便问他:“小兄弟,我此行要到桂林去,只不知你要往哪走?可有人接应?若是顺道我替你带个信。”王氓笑着摇头:“这一路多谢兄长照顾。我原是负气离家,也无经验,愿想到琼州去,谁料困在水南。琼州也不过我一厢情愿的去,也没有人接应。我几日来身体更加不适,进不得出不去,像是要困死在这莽荒之地。兄长胆大心细,自有福星高照,这一路想必顺畅。小弟一些货物便托付兄长,若是赚得银两也全归兄长,算是报答兄长救命之恩。”
黑胡子皱眉:“兄弟莫要胡说,我此番去定将你的货物卖个好价钱,等你归家也有体面。至于郎中,路上若有遇定然重金相请,来为兄弟诊疗。你好生看顾身体,莫要多想,死不了人。”
如此这般,一群客人南下西进,徒留王氓在水南。
6:
这日,王氓如同往常到凌絮那里去。才上了楼,一股酒气就迎面飘来。
“都是干这行的你装什么清高?怎么看不起我们这些大老粗?看到人家公子哥还不是舔着脸的上!”一矮胖男子步履摇晃,显然喝醉了,一只手却拉着凌絮。林妈和小厮在一旁劝,全然没有用处。
“你放开我!你要找人睡,下头姑娘多的是。我凌絮不陪人,这是这儿的规矩,你又是发什么神经?”凌絮想要抽出手,奈何那胖子虽醉,力气却大得很,凌絮白嫩的胳膊生生扯成红的。
“不就是钱吗?老子有的是钱!”胖子从怀中掏出银票塞到凌絮胸口,顺手揩油。
“你在做什么?”王氓上前揪住了胖子的手,“这有这的规矩,你若不服,不来便是。何苦扰人做生意?”
胖子打了个酒嗝,努努眼睛看清了王氓,酒劲上来破口大骂:“关你屁事,雏儿,当这是你广信府呢?”说罢想伸手推王氓,右手却牢牢被王氓挟住,恼羞成怒左手放开了凌絮挥拳朝王氓打去。王氓测身躲过了拳头,抬脚踢了他的小腿将他半跪在地上。“给我滚。”王氓甩了胖子的手。
林妈带着小厮扶着胖子出了凌絮的房门,凌絮关了门,转身朝王氓笑。王氓却冷了脸:“你却还是笑得出来,这手都被人扭成这样。感情你平日的刚烈泼辣都是假的了。”说罢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放在桌上,“这是我家中的消肿药,你涂着试试……你现在又是得了什么毛病,这番看我?”
凌絮含笑坐下一边抹药一边道:“哎哟哟,了不得王氓,你也有这番男儿气概的时候。”王氓也笑喝了茶:“怎的,在你眼中我竟不是男儿?”说罢起身看向凌絮梳洗台后挂的山水画,走进一看见了落款,心中徒然一凉,收了笑意:“你原也是他的仰慕者。”说罢回身放下茶杯就欲离开,却被凌絮拦住:“怎么好端端的说出没头没脑的话,又这幅模样了。”说罢望向那幅画笑起来,“张寄寓?我又哪里是他的仰慕者了,这不过是我在信州唱歌时,他正与我隔壁住的姑娘粘腻,托我照顾那姑娘时送了我这幅画作。我也不懂画的,觉得好看便挂上了。你不喜欢,我收起来便是,何苦这样对我。”说完起身取了画,卷起来。
“抱歉,是我杯弓蛇影了,本是无心的。”王氓道。凌絮定定望着他,又沏好茶道:“当日信州头牌兰心和他交好,一个坊子的全都羡慕兰心,觉着入他张寄寓眼的那是多大的福气。唯我不爱搭理他,也不羡慕兰心。他是才子侠士与我何干?后来他家道中落,妈妈背着兰心和周员外签了约,兰心以为他死了便也顺了命。谁晓得后来张寄寓又来寻她,她恨妈妈破了他二人的情分。做了周家的太太又得宠得势,便来坊里闹腾,弄得坊子开不下去,我被转手给了林妈,这才来的水南。一出戏听下来,我与他张寄寓便是没有半分关系的。”
王氓听完噗嗤笑起来:“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倒是解释得完全。好了好了,是我小人之心了,与凌姑娘赔不是了。”
凌絮笑喝茶摇头:“你哟。”
实则,凌絮并未将故事说得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