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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鱼是跟着王古一同上京的,他二人二十余年只见过一面,便是谭夫人病逝他回乡奔丧匆匆见过便又离去。此次再见已经事过经年。沐鱼的发间已有白丝,眼角布满点点细纹,皮肤也不似当年柔嫩,唯有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柔而谦和。王琏见她时,自己也过了不惑之年,然而却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他亲自站在门外迎接她的轿辇,先下来的是灵韵,她抬了凳子,撩开链子,扶出轿子里的人来。沐鱼下轿时并不看王琏,只是抬头望望那块牌匾,一样的王相国府,又见两旁的柱石之上刻满了他的表彰,好似又一个王府的回归。她含着淡淡的微笑,浅笑对一旁的王古道:“真好啊,了了夫人一番心愿。”王古含笑点头。她踏上台阶,王琏连忙走了几步,握住她的双手,双目含泪,声音有些颤抖:“婶子一路劳累,身子可还好?”沐鱼浅笑,不留痕迹的抽回了手,退后一步施礼道:“老身见过相国大人,路途遥远,多亏有四叔相陪,无甚大碍。”几句话,将他挡在了外头,再说不出话来。而他身后,京念却将他的一举一动,一声颤动,一丝喜悲,看得真真切切,听得仔仔细细。
等到几分寒暄过后,京念因肚子已有些凸显不好再陪客便回了屋。沐鱼抬起茶杯,蓦的想起了什么:“我听说京念已有五月的身孕,便赶巧做了几件小衣裳送来。正好,你们爷俩说会话,我去看看她,顺带将衣物给她。”说罢放了杯子,起身时冲王古笑到:“若是忘了,回去指不定又被柳芝说道,说是她那么日夜赶出来的衣物,我倒是平白忘了,指不定是存心了。”
随着春梅的脚步,沐鱼到了房内,京念正缝着衣物,看到沐鱼来,连忙起身施礼。沐鱼招手让她坐下,看看她绣到一半的图案,赞叹道:“哪有这般巧的手,做得这般好。”京念笑着低头倒茶。沐鱼轻轻抚着她隆起的小腹,满脸慈爱轻笑道:“此般,才对了。”京念望望她,咀嚼着她的话语,此般对了,那哪般,又错了呢?
沐鱼抬眼看四周堆满了箱子问到:“那里面都是些什么?诺大的地方,倒给弄小了,你怀着身孕,一时磕了碰了如何是好?”京念答道:“里头是老爷穿过的衣物,因前些年差点丢错了件,此后,老爷的东西不论新旧,都不曾再丢。只怕哪日又丢了他心爱的东西。”沐鱼含笑,弄弄项上的碎发,看着京念做着衣物笑:“真是老了,眼睛已不大清楚,才走了几步又累了。哪里还能绣这样的花出来。”京念比王琏小十岁,如今年龄正是一女子风华正茂之时,只可惜好花开了又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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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迎娶怜欢时用的是大礼,宫里很少这么喜庆过。在宴席上王琏一杯接一杯的饮酒,接受着来自四方的祝福,然而那些人每叫一声“国舅爷”,他便多心痛一分。等到喝得酩酊大醉,怜欢过来向他进酒时,他老泪纵横,双唇闭了又张,张了又合,最后咽了咽拍拍怜欢哽咽道:“哥哥……哥哥……对不住……对不住……你……”沐鱼坐在一旁,好似不曾听见,盈盈笑意,不知心意。夜间回府,沐鱼与王琏同乘一轿,她撩开车帘看看这皇城模样,这月华如水,像极了谁?此番月华流瓦的模样,她又想谁看到?至少,到如今,想起,心中仍是一片温暖,仍是微带笑意,好像他在身侧。现如今她的字一撇一捺像极了他,可再无人点评是柔是刚,有神无神。她放了帘子,见王链正看着她,便笑道:“我看京念这孩子挺好的,如今有了身孕,你要待她更好才是。”说罢顿了顿,有意无意般道:“不要偏枯,使她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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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欢出嫁的第三日,沐鱼和王古相邀去郊外游玩,顺便到乾明寺烧香。京念备好香烛纸马,盒礼信香,又**梅叫了马车,这才回房休息。
又逢小暑,天气炎热,****德奉旨出宫与王琏传些口信。京念见日头大便准备了一些凉糕在书房外等候。从烈日炎炎,到夕阳西下。****德从书房里退出来的时候,她依旧站在门外,温和而安静,没有半分懊恼。****德在宫中多年,察言观色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可绕他看的再是仔细也着实看不出这夫人脸上有半分不满。那句相爷托他转述的话突然梗在喉咙不知如何说出。京念见他有话要说便上前施礼浅笑:“公公与相爷相谈一日想必累了,还请到前厅用了晚膳再走。”****德含蓄一笑,弯着腰婉拒道:“万岁爷还在宫中等老奴呢,不便用膳,夫人好意,老奴谢过。”说罢,眼睛望书房的窗脚一瞟道:“柱国大人托老奴转述一句话,还烦夫人听听。”京念心口一紧,面上却还是温和的笑着礼貌而端庄道:“公公请讲。”****德将头埋得更低,实在不忍说出口,吞咽几次便细声道:“柱国大人说,竹叶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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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沐鱼一行人准备回广信府时,京念请求同去,说是相爷在京中事务繁忙,自己将要临盆,多有不便。正好沐鱼身体不打好,也好回去侍奉箕扫,以尽孝道。于是,她便跟着沐鱼回了信州。
虽说她怀有身孕,却仍缝缝补补,济儿媳妇自老夫人病逝后便专心修斋礼佛,整日锁在房中,不见任何人。于是,京念便将沐鱼当成了自己的婆婆,用心侍奉。早晚问安,亲自布菜,听说沐鱼爱吃鱼,便日日亲自做菜,弄好后,又亲自剔去鱼刺夹到沐鱼碗中。柳芝笑道:“哎哟哟,儿子倒还没娶亲呢,先来了个媳妇。”沐鱼怪她多嘴,她便笑着朝如娘使眼色,如娘当作没看到,继续吃着饭。
等到寒露过,京念的临盆更是近了,沐鱼亲自修书两封,托王古送去,一封给王琏,一封给怜欢。意思倒是一样,便是叫王琏回信州一趟。她道,一日夫妻百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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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时间不赶巧,王琏刚刚下马回到府里,京念已经叫痛了几个时辰,仍不见孩子。产婆道:“位子倒了,活不了了!”沐鱼拄着拐杖,骂道:“活得了,怎得活不了!当日也说哦我活不了,今儿不是在这!”沐鱼坐在她身侧,死死拽着她的手道:“莫怕莫怕!婶子也是过了这关的!琏哥儿马上回来了!”说得急了,不由的又叫了琏哥儿。京念满头大汗摇摇头,松了气,仍是温和的笑着,气息微弱道:“若是见不到相爷,还烦婶子替我说说。枝若无花,可逢春再发。可花若离枝,不可复合。”说罢,轻轻和了眼。
“妹子莫睡!睡不得!哪有生不出来的理?若是睡了!可真见不到相爷了!”柳芝急了忙掐她不让她睡去。
王琏站在屋外踱来踱去,走了几个来回,终是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产婆忙得笑道:“阿弥陀佛,夫人大吉大利,哪有这般还生得出来的!”说罢麻利的洗了孩子,裹了襁褓。京念轻笑,摆摆手,望了一眼孩子,眼泪和着泪水一起流了下来。
沐鱼吩咐了人不要去打扰京念休息,出门时见到王琏站在门外,全当没有看见。如娘觉着怎的还是要和他打个招呼,便让奶娘将小公子抱来给他看了眼。
折腾许久已经到了半夜,王琏仍站在门外,屋里很是安静,也没有点灯,纱窗上印着月光打下的他的身影。院中只有阵阵树声,他忽得好像看到了她当年站在屋外,站在门外,站在车外悬悬而望时的模样。那只手提起又放下,实在扣不下门,实在推不开门。他半开口,轻问:“我听张娘说湖平的花开了,你可要与我同去?”屋内,京念闭着眼,温和的笑着,眼泪溢出眼角,答得微弱而温柔:“好。”
王琏脸上浮起了微笑,很是开怀道:“今日你好生休息,明早我再来看你。”说完却不见答应,以为她睡了便回了屋,躺下又辗转难眠,又起身披着外衣来到门外,唤了几声:“京念?京念?你睡着了否?京念?”他不曾想自己第一次唤他的名字是以这样的模样,想来才发现夫妻十载,他不曾叫过她。
叫了数十声也不见人回答他蹑手蹑脚推开了门,点上灯,走到床前,手一探,才发现人早已没了气息。斯人已逝,瘗玉埋香,原来不过一瞬间,哪里像戏本里有那些个感人肺腑,你来我去的对答。可恨之处,是临死,她嘴角仍是挂着温和的笑意,那般满足那般幸福,只为了谁的一句话。
她说啊,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只是可惜,花期已过,佳缘难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