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低头执起笔:“虽说嫦娥只是拿了灵药有错,却也是受了广寒幽独之苦。况且,若不是爱己之心过了爱人之心,又怎等不了那一时半刻,只唯独自身长生不老。但若不是曾有真心,又怎会仓皇而逃。于此,我只爱奔月中的嫦娥,只那刻,我相信她确确实实于后羿是有真情的。待到广寒宫中,即便如何思念,如何懊悔,也只是体了神仙之苦后做得,也只是爱己罢了。”说完,一副嫦娥奔月已成,画笔稚嫩,嫦娥面相不清,但那奔月中频频回望,那奔月中眼角的泪水却勾勒得极为精致。三姑娘挑起灯笼,冲寄寓笑:“只有此时嫦娥对得起你的念念不忘。”
王氓那日画了什么,早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去惦记。在东府里人家称呼他为小氓大爷,然而遇着了这几个人,他全成了影子。三姑娘只有在几次不经意间望过他,每一次都带着满心的欢喜,王氓由此也一直保持着笑容,只想那人望着感觉温暖些。可他笑了一天,也许只有那么几眼被看到。等到他发现那些不经意的眼神,只是三姑娘在看寄寓时的略略带过,他居然还是温柔的笑着,笑着笑着,紧紧抿了唇。
7:
秋玉收到画,第一个动作是往秋莲的房里跑。等到意识到秋莲已去,自己又默默坐在床上,一会个对着画痴痴笑着,一会儿又想起秋莲房中空空。如此折腾了几翻才睡去。梦中她又见秋莲。
秋玉很喜欢秋莲,当日秋莲回府时她只有四岁,抱在刘姨娘的怀里。秋莲下轿时,低着头,披着外衣,一旁的李妈妈搀着她,走几步又咳起来,咳得厉害时,一双眼便齐齐掉着泪珠。待秋莲身子好些,秋玉又闹着要和秋莲同房睡,一旁的妈妈们为难,秋莲喝了药,轻轻道:“就让她在这睡一晚吧。苹儿,再拿床被子来。”那晚秋莲一直在咳嗽,却仍时不时的探出手,看看秋玉的被子盖好没有。秋玉握着她的手问:“二姐的手为什么这么凉?”秋莲轻轻答:“我身子不大好,就凉了些。”说罢抽回了手也是轻轻说道:“别着了凉。”过了会,秋玉翻了个身子又抓住秋莲的手。秋莲睁开了眼,在暗夜里看见一双肉肉的小手紧紧的握着她的手。秋玉笑道:“秋玉的手可烫了,二姐握着我的手,手就不会凉了。”
秋玉很不喜欢三姑娘,因为三姑娘一出现,就没人能注意到秋莲了。秋玉仗着自己小,经常不买三姑娘的账。那时她六岁,三姑娘寻了一只八哥,毛色纯正。说送给她,她却将一个笼子的砸出门去,说她不要八哥,不要三小姐的东西。弄得刘姨娘的脸通红,忙对三姑娘道:“她年纪小,姑娘别介意。这只八哥她很喜欢,就是刚刚和我闹着别扭,如今见了全把气撒在这上面了。我回头说她。”三姑娘温笑着摸摸她的头,她嘟着嘴哼哼两声。秋莲在一旁却淡淡的笑开了。有一次她生病,橘颂和三姑娘约着来看她,她却装着睡了,不理他们。等到众人散去,秋莲坐到她旁边,她才睁开眼,对秋莲眨了眨眼睛。刘姨娘喂药的时候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头,说道:“三姑娘对你那么好,今儿还送来了很多东西给你,你怎么就不喜欢她了?”秋玉憋着气,两颊的婴儿肥红红的,红红的小嘴说道:“莲姐姐对我才好哩。我的药都是她煎的。”刘姨娘放了碗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她告诉你的?”小秋玉骄傲的别过头道:“对人好才不需要叫人知道哩。我看到的。”刘姨娘笑着放了帷幔,对秋玉道:“我不管秋莲对你多好。你要再对三姑娘这副模样,我可是要生气的。”秋玉嘟着嘴,睡下去喃喃道:“我睡觉了,什么也没有听到。我睡着了,什么也没有听到。”
如今离秋莲去世快满一年,府里早没几个人记得她了。况她住的屋子自小来便常常空闲着,丫头们定时清理清理,不留灰便罢。至于有无人住,谁又在意?只是秋玉不同,她还是常常跑到湖亭中望着一池湖水,满池莲花。那年是几年?在湖亭里,秋莲望着亭上挂着的灯笼,轻轻笑开。秋玉问:“二姐笑什么?”秋莲低头拿帕子轻轻遮住嘴角,然难掩笑意。那灯笼上写着,一水带青萝。秋玉琢磨良久始终不解,直至某日,三姑娘入观离府,大娘要着摘了灯笼,王氓生平第一次大发脾气,骂了下人,她才迷迷糊糊中有些明白。又后头,王氓和王沪在屋中大吵,王氓执意要去蜀地做客,周夫人念着那里山高水远,如何舍得?哭喊着不放。王沪冷笑道:“你有本事同我在这里吼叫,怎么连去找那个人讨个说法的胆都没有?呵,我瞧着,白了你那份心思,人家知道有你没有都没个定数。拿着你这副本事去做客!别亏了银子,连人都没了!”秋玉在后厅里听得真切,才哦得明了,一水带青萝,一水带青萝,不就是个清字?清是那三姑娘的闺名,而王氓及冠时的表字却是一水。原来那心心念念,那日日月月,那岁岁年年,不止有他张寄寓。
8:
四月十四小满过后不久,缙休刚从西园回来,骑着马,背着一篓苦菜。回到家中,姚母正在院子里和婆子们说话。见到缙休回来,姚母开了口:“又到西园去了?”缙休含笑将菜篓递给了一旁的吉婶,给姚母请安,道:“今儿西园的人正忙着收种,我也去做做,出了身汗。要回来时又下起了雨来,村人们便摘了苦菜来做吃,孙儿也就和他们一起吃了些,顺带摘了些回来。”姚母喝了口茶满脸慈笑:“我倒是不怪你去,就是快要成婚的了,再这般游玩,怕是不大好。”缙休笑并不接姚母的话,取下草帽,一口一口的戳着茶水。姚母又道:“那苦菜我也是吃过的。年轻时图个新鲜,你沈师父在时常在外采药,也经常摘回来。你小时,我也做过给你。”说罢转头又对徐大娘说,“我孙儿如今文武双全,全赖沈先生。只可惜先生爱远游,如今不知在哪?”缙休轻笑:“师父前些日子道他在蜀中一带,我要成亲一事也告诉了他,只是这路途遥远,怕是回不来了。”姚母望见缙休裤脚有些湿,便放下杯子道:“先回屋去换洗下衣物。阿母眼色不大好了,你得看顾着自己。”缙休心下酸软,脸色却仍挂着笑容。他父母早逝,自小到大多亏姚母,姚母自小引他为傲,逢遇客见人总不忘说我家孙儿。只是缙休,年幼体弱,多亏广信府的老神医沈识清调养,又教他习武之术。如此一来,缙休如今倒是身子好不说还通得医术。
9:
缙休洗完身子,散开头发平躺在凉席上,双眼空空。月如路过书斋见缙休这番模样摇头叹息。姚母先前唤她来叫缙休吃饭,如今只得回去回姚母道:“少爷躺着呢。”姚母放下筷子若有所思,缓缓道:“叫他躺着吧,留些饭菜给他就好,不要叫人去扰他。”一旁的缙言和缙易相对看看皆摇头冷笑。缙言和缙易是公羊常膝下的一双儿子,缙言比缙休小三岁,缙易比缙休小五岁,二人皆不满缙休。一来二人都觉着姚母偏私缙休,二来如今缙休诸多不顺,只在家闲吃饭姚母却越发偏私他,不见责备。缙言多次朝姚母暗语,姚母却骂道:“你哥哥便是不做事,自然有你伯父的家业供他,用你在这多舌?”缙言气不过便道:“伯父那些儿家业,他吃了这些年也怕是光了。只是我父亲心慈,不同他计较罢。”姚母闻言摔了杯子指着缙言骂道:“我不愿说你们的那点事儿,你如今倒是要拿到台面上来。回去问问你老子,那些儿家产够不够我孙儿吃?哼,说句难听的话,怕是你们吃的全是他的。你今个倒是有脸同我说这个。”缙言脸红一阵白一阵,缙易在门外听着心中很不是滋味别回头和母亲说去,贞氏微恼说道:“这些儿事情与你们有什么相干?家中也不缺你们穿得用得,你们偏去讨不自在。”缙易听了也不高兴了道:“我只是见不得奶奶护他的模样。”贞氏轻笑道:“老母鸡下得蛋,总爱着坏的那个。”缙易皱眉不解。贞氏慈爱的抚抚他的脸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