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等晚间,二人回府时,王亚拿了张画纸出来:“喏,这是缙休托我给秋玉的。我不进你们府的门了,你带去。”王氓看看画,见画中题有一诗,是白居易的《采莲曲》: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便问王亚:“怎么他不自己写两首。”王亚淡笑道:“四年前他辞官后,便立言,此生不再做半篇文,不做半首诗。只是四处替人画些画,写些字罢。”王氓又问:“这样听来,他未有官爵,又无产业,如何生活。”王亚笑:“可不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公羊家怎么不说,也是在姑苏盛极一时的。虽外头说要败了,怎么也不会马上就败。”王氓收好画又问:“我只是好奇,他前是做什么的?”王亚道:“他曾在徽州府的歙县任职,因不满当地的知府克扣民饷,写了篇文章暗语此事。那知府却道:‘既已天下知,何苦暗地为。纵有天资才,不达天子边。奈吾如何。’便又翻了几翻税率,当时婺源正值灾荒,那知府却借缙休文章之名扣了大半救济粮草。当日惨状,如今想来也叫人心寒。正如那知府说道,纵是如此,又奈他如何。这官官相护又岂是一日两日可解清的?后来婺源发了瘟疫死了数百人,加上饿死的,婺源统共死了一千五百多人,上奏皇帝的却统统归为瘟疫致死。那狗官还假惺惺的滴了几点眼泪,在婺源修了碑,亲自向天祷告!惹得缙休好生生的成了小人不说,那婺源百姓甚是怨毒他。缙休见婺源之状心中十分懊悔愤懑,便辞了官,回了苏州。那知府心里计较道,在徽州府怎样都是自己的地方,他若回了苏州,公羊一族也是不可小看的。况那公羊绉是正儿八经的公爵,若是缙休将此事记恨他便有诸多机会翻案。便又差人寻他的错失,欲将他困于牢狱。谁想这时安远侯赵聊却路过此地,他与缙休曾在姑苏的茶楼里见过一面,二人相谈甚欢引为知己。如今听闻此事,便又活动人脉将缙休一同带回临安,缙休便成了他门下宾客。又说那知府上头有着个徐巡抚,那巡抚上头实还有个静安王。后来那知府将此事告与二人,赵侩在京中势力不小,赵氏一族当今正炙手可热,他怎敢拂意。可此事又着为重大。徐巡抚虽骂了他一通,怪其行事不够谨慎,却又无法,那些个财物多多少少他也是染指了的。于是徐巡抚连着静安王借着巡视江南一带之名到了安远侯赵聊的地盘上。那巡抚意思也简明,只要除了缙休,再无牵涉之意。赵聊虽年少却十分警敏笑答道:‘上官不知,无人知。下官不言,无人言。倘若弄得个鱼死网破怕是还漏出些不该漏的,王爷说可是?’静安王默默喝着茶水并不言语。赵聊见状后头又道:‘王爷卖下官个人情,下官便送一份王爷最想要的礼。比起这人命财物实为重要。’静安王抬眼,冷笑道:‘安远侯有何礼可赠?’至于这赵聊说了什么我便不大清楚,总之缙休是脱了一劫。可随后他却辞了赵聊安排的职务回了苏州。”
5:
王氓将画送去给秋玉的路上路过了清荷亭,亭子四面挂着三个灯笼。是了,其中一个还是他看着家仆门拆的,当时他气得发抖,上前夺了灯笼,打了那家仆恨声道:“谁许你碰的!”那童子挨了打慌了,连忙跪下道:“太太嘱咐道叫拆了。”王氓握紧了卷袖,拿着拆下的灯笼回了房。等他要出远门时,便将那灯笼烧了,原想留个念想,又怕留了念想。王氓走到亭子里看着那三个灯笼,已经很旧了却还没有换掉,那些个丫头也说是太太吩咐的,只叫着人按时清理,不曾叫人取下。清荷亭的一面临着湖水,原先儿这里有个红色灯笼上头画着嫦娥奔月,一行小楷娟秀齐整——癸丑年中秋。那一年王氓十七岁。
“我今个上学去时,你可是又把我的墨给换了?”饭席间橘颂问道。三姑娘放了酒杯,望着橘颂,满脸天真:“今儿我也上学去了。想是昨儿在书房里头,你拿错了罢。”橘颂放下酒杯:“你去上学了?”三姑娘夹着菜道:“可不是,唐夫子嫌我懒,前几日爹爹回来时告了我一状。我娘本想着中秋放我几日,夫子一闹全没了。”说着还不忘皱皱眉,说得那叫一个真切。寄寓在一旁喝着茶险些笑出来。橘颂转头看着寄寓:“莫不是你又知道些什么了?”寄寓连忙摆手:“我今儿与你一同起床,一同上学,连着吃饭都是一起的。”橘颂满脸鄙夷,一副不想再见二人的模样,静静的吃着饭。三姑娘掩着嘴,问道:“怎么今儿他心情这般不好?”寄寓笑道:“今儿先生考试,他写了几个字笔便被墨粘上了,换了几只,都不好。再看看,原是那墨有问题。但折腾了这一番,试也完了,你哥交了白卷。”三姑娘也憋着笑,橘颂自读书以来,不论大小测验都是一枝独秀哪有这般狼狈之时。橘颂冷笑了两声,看着二人:“许是我问错了,二位大小相护,不定是同盟呢。”三姑娘和寄寓深知橘颂脾气,连忙转移话题认真吃饭,只是二人憋笑的极为辛苦。那时候王氓正好坐在西面,三人打闹说骂看得真真切切,听得清清楚楚。他望着三姑娘,三姑娘抬头冲他眨了眨眼睛。那橘颂的墨怎么回事,他最清楚不过。
清晨,三姑娘在书房里翻着书,嘴里还含着未吃完的年糕,那年糕刚刚煮好,又软又粘。她弯身勾着桌里头的书,年糕却不知不觉的掉到墨碗里。如娘在房外头叫的着急,又将这做人知足从古到今说了一边,说着三姑娘,有这般子福气却白白的给着浪费。三姑娘连忙拉着书便往外跑,出了门才发现手中的年糕不在了,再看自己一身的墨迹,如娘又催只好往外头跑。而三姑娘做这些的时候,王氓便站在窗外。这次后因她懒懒散散,王井便干脆将夫子请到家中。王家上下只是纳闷,怎不见他好生培养着橘颂,却硬要教这丫头读书认字,自然这个中缘由,论在世之人怕只有谭夫人知道。只是这三人玩笑,怎么扯到了灯笼身上,你且往下看。
6:
待到月上中天,众人喝得微醺,橘颂轻轻道:“今儿你弄坏了我的墨,可要替我做事才行。”三姑娘微闭眼,点点头。寄寓却在一旁扇开了扇子笑成一团。橘颂举杯淡笑着微泯了酒水,三姑娘才猛然醒来,想着自己醉梦,中了橘颂套子。无法,只得吸吸鼻子道:“既是我自己认了,那便没法子了。你说吧,做什么?”橘颂斟满酒杯,轻轻道:“昨儿大娘说徽州周家送来了几个灯笼面,说是御赐的。没有画着图样,叫我过几日替她画些样子。你替我去。”三姑娘望望月亮,皱着眉头:“何须改日,今日便好。”于是一群人便约着到了东府。
那卷灯笼面早就裁好了,正好裁成了四个灯笼。丫鬟们备好了颜料笔墨,众人聚在清荷亭边绘着灯笼。寄寓插着纸扇笑:“三儿画着些什么。”三姑娘扭过头望着湖里那轮白月又转头望见橘颂正画着梅花,揶揄道:“二哥哥莫不是小时得梅仙相助,日日念着梅花?”橘颂淡笑:“你只不懂梅花的好。”谁知被他一语说中,过了数年,果见梅仙。橘颂打小画梅,动作比他人都快了些,如今题词落款已经完毕。寄寓倒也简单,寥寥几颗竹子沾惹些遗世独立得韵味来。王氓默默的修着画,时而微笑看看三姑娘。寄寓见三姑娘久不动笔,用扇子轻敲了她的头道:“好好地不画,总看着月亮做什么?难不成三儿看上嫦娥了?”三姑娘瞥了他一眼:“嫦娥倒好,只留一个美字。也无人说她究竟什么美法,任由后人想去,反正便是美了。”寄寓起身走到亭子边,探身望去,嘴角轻笑:“若不是美得无法,又怎会独自吃了丹药成仙后。后羿还对其念念不忘。”三姑娘却欢笑起来:“你又怎的知道,后羿对其念念不忘了?便是念念不忘了,又怎么偏是男女之情,而不是想念那颗灵药的?”橘颂喝茶对寄寓道:“若说诡辩,哪里有人胜得了三儿。”三姑娘又冲橘颂笑道:“哪里又是诡辩了?既然你我并未经历,那故事里的人也是人,五脏六腑,七情六欲与你我无异。既是为人,那一时间的情感便有千千万万,怎能说书人说了一种便盖棺定论。当然是有无数种之可能不是?”寄寓走到一旁拿着托盘的妈妈跟前,斟了杯酒,望着湖面,饮下,又转身盯着三姑娘的眼睛,轻轻说道:“我只说我,若为后羿,便是嫦娥偷了灵药独自成仙。心中自然是思念盖过责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