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倒下，南北极移位，最高点变成好望角。羚模糊了剧情的记忆，脑海里只有那些毁灭来临时人类的表情。千万人围绕昏黄色的烛光，祈祷落空，凄婉悲伤，绝望无助。也许终这一生，羚都遇不到世界末日。但她却在眼前预先看见了这些画面。
在她身边的孙仰，灵魂仿佛泛散，喃喃说没想到比预告片还壮观。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孙仰，他们一起看了一部终极灾难片。
骄傲自大的美国佬永远喜欢让拖家带口的中年男人扮演拯救者，但这已经丝毫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电影所能呈现的极限，地球上所有能够毁灭的都被毁灭了，其他的导演还有什么可以拍的？只有毁灭太阳系毁灭银河系去了。
没有上帝没有救世主，人们靠权力靠十亿欧元买逃生的船票，以及靠六十亿分之几的小概率赢得机遇，写科幻的小作家主角，靠机遇赢得了全家活下去。世界末日壮观上演，无数人死去，少数人活下来。电影与现实刚好相反，多数人活着，少数人死去，就像羚下午看见的车祸。
电影院门口，孙仰与羚对看了半晌，他说：我送你回去。羚点头。路程虽然很短暂，但足够交换信息了。
你常常带你女朋友看电影？她问。
嗯，也没什么别的娱乐消遣，看电影便宜又实惠。他答。
你们完了吧？昨天她把房子租给了我。她又问。
大概吧！你不是看见我们吵架了吗？四年的感情。他不再说话。羚就也沉默了，她看见他们吵架，大叫着对方的名字让对方去死。
孙仰仰头深呼吸一口冷飕飕的空气，吐出白色的雾。
到家了，那是间单身公寓，二十平方米，住得下一对情侣。但前主人决定销声匿迹不再继续。
分手不会只因为一场吵架，不过人总要接受事实，不爱了，就分开。他来找她，预备道歉求情，但开门的是羚。
电影票没必要浪费。他只能这样想。
［留下的习惯］
第二天，她再次见到孙仰。他们一起在街边吃物美价廉的火锅，聊昨天看的大片。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想对这个男人说实话，她说前男友找了一个可以让他少奋斗十年的女孩子。从大学四年到工作两年一共六年，因此她只好重新习惯一个人生活。
他抚摸着她苦笑的脸颊。她看起来那么年轻，最多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总之，她逃开一座城市，来到另一座城市重新找了工作，趁火打劫以极低的价格转租了黄金地段的小户公寓。她没想到，还顺便接手了前房客的男朋友。
他们看了一场太过壮观的灾难电影，忽然觉得，有必要在这个世界上，重新安顿好自己，目睹灾难令人加倍渴求幸福，即便是虚构的灾难。
坦白总是双向的。听了羚的，孙仰说，她从不留他在这个租的房子里过夜，以免他不求上进就地消磨，她要他卖命工作，买大房子然后成家立业。但他畏惧沉重的房奴生涯。
路口吹来的风令她的手指冻得僵硬，掉了一根去夹豆腐皮的筷子。失灵的手指被孙仰抓住，夹在腋窝里。那是一个男人的体温测量处。
羚稍微脸红后，笑了，她说她也不会留他过夜，不过要那么大的房子做什么呢？一个家再小仍然是家。但羚说的话，没有算数。那天晚上他们躺在一起直到天亮，安静并列，只是听着彼此的呼吸入睡。在冬天多一个人的体温，她感到格外安定踏实。
干脆我们结婚吧！天亮的时候他说。羚想了一想，说好，但他已经离开了。
孙仰很快回来，左手豆浆右手小笼包。羚想起今天周六。
他们拥有了充实丰盈的周末。
三个这样的周末后，孙仰站在装潢美丽的样板间，眼睛闪闪地发出亮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羚和孙仰共谋的大计是关于一套四十五平方米的小房。
做阁楼，玻璃隔断，要白色窗帘，离中心城区有一段距离，没关系，年轻足够早起晚归。重要的是，他们不是一个人在买房子。他们越说越兴奋，声音拔高。
脸色略青的女孩子走过来瞪住孙仰：小声点，你们吵到别的客户了。
大家都是客户，售楼小姐就敢训斥他们。
这个女孩子三重身份，羚的二手房东，孙仰的前女友，此刻的售楼小姐。她看电影喜欢吃坚果口味的冰激凌，喝七喜，配巧克力味道爆米花。她留给孙仰的习惯，羚见识过。
［藏羚羊的速度］
藏羚羊擅长奔跑，每小时能达到七十到一百一十公里，速度飞快。
人，本来是奇怪而笨拙的动物。那个女孩子居然又跟他们见面了。她的速度比藏羚羊更快，因为街上有的士。在他们抵达之前，那个女孩回到了那间房内。孙仰带着羚扭头就逃，躲瘟疫，躲洪水一般。她居然还有门钥匙。
她的神情很可怕，要是孙仰失魂落魄、憔悴无趣也就算了，但他速度飞快地有了新女朋友，并且还带着去看房，那就不一样了。她简直觉得自己胸口有一座火山在汹涌爆发。
这套小公寓原本有拿汽油擦得锃亮的抽油烟机，有洁净的衣柜和整齐的床，收纳规律的书、杂物，现在统统被损毁。羚来不及阻止，也害怕阻止。她只觉得那是一个疯子，回忆起电影里天昏地暗建筑崩溃的场景。孙仰大喊着：莉莉你冷静点。最后他拉着前女友往外走。羚想，孙仰大概要一段时间处理问题。最好，等他主动联系自己吧！
她收拾房间，整理损毁物品，照常上班。
中间，她又去了一趟那个楼盘。
她没有找到莉莉，她们说钱莉莉总算上了那辆七系宝马。
奇怪的是，她沿着人行道走着，看见了莉莉，高跟鞋很细，套装很制式的莉莉，被风吹得哆嗦。她从背包里抽出一件羊绒线衫来，说：穿上吧，看你冻的。莉莉就哭了。
砸烂很多小东西的莉莉，没有把东西往人身上砸。被宝马等了许多天的莉莉，今天上了车，却又下车。或许，那个狠心闪人的莉莉，使用了最笨的招数，也只是痴望一件简单的事，要一个男人有所触动改变。
真傻！她替莉莉整理吹乱的头发，说，我请你看电影吧！
［世界走到尽头］
爆米花喜欢奶油的，汽水喜欢美年达，冰激凌喜欢朗姆酒。这是她的偏好。她给自己买了一份，给莉莉买了一份——按她所知道的莉莉的口味。
忙于联系客户介绍方位背诵资料的莉莉，很久没有好好看一场电影了，还是一部好莱坞大片。
千万人下饺子一样坠落大海，堕入深渊，埋葬于火海，陆地呈现，海底凹凸，世界新旧交替，物种仍然延续。羚看见目瞪口呆的莉莉，神不守舍，投入了其中。
我们活在选择里也活在比较中，活在画报的广告里，活在杂志的宣传里，也活在现实的不公平里。有人开宝马去米其林餐厅，房子一千平方米；有人靠双脚，啃汉堡喝可乐；有人高中毕业就生儿育女平凡自足；有人换过很多个情人，却孤独一个人。
世间法度社会规则喜欢公平。
唯独爱情例外，蔑视公平，看低公平。
放入一个更大的背景里，会看得很清楚。比如明天世界末日，什么才是你内心真正需要的。因为人选择的永远是当时觉得最重要的人或物。她没有问莉莉看出什么，那已经跟她无关。
请把房租退还，转账至招商银行孙羚，账号是……谢谢。又，祝你们幸福。
留了字条，收拾好行李箱，她匆忙下楼，拦截的士。
她并无损失。
三十多天的短暂恋情，那也是恋情。这中间她被呵护、被关切、被宠爱，一般无二。她将铭记手指夹在那个相同姓氏男人的腋窝，享有过的熨帖温度，陪她一起看一场世界走到尽头的终极大片，体验到的震撼惊叹，这些记忆真切无比，必将凝结为珍珠。
她庆幸自己已经领会了爱情的本质。爱是你不能够与我在一起了，我将等待下一个，下下个愿意陪伴我的人。
孙羚找空姐要了三条小毛毯，她低估了这座城市的气候，这个冬天她被冻得很惨。凝望下方流逝的云，孙羚放低椅子，轻轻入睡。世界与人，一般无二，旧的结束，新的开始。
CA904航班会带她去往下一个亚热带城市。
·荷叶生时春恨生·
一、
十年前的夏天夜晚，林义山翻开《大学语文》，读到一首情诗，作者叫李义山，和他同名。这个李义山许多年前就和其他人不一样，别的人写诗关心国家关心天下，都是大男人腔调。而李义山则不一样，他有时候也会大男人，但更多的时候，很萎靡，为情而动，字字伤人，像女伶。
所以遇到李义山款款告白的情诗，他沉默了一下，拿出手机输入了二十八个字。
杨葵文艺女青年的范儿起初并没有那么猛烈。起初也不过是大家窝在小教室里探讨一下文学社未来的方向，出几份小报。杨葵是小报主编，而陈瑶是闲得发慌没谈恋爱，被杨葵拉着当助手的室友。经费超支了就由林义山负责解决，派他去学校外面的各类小店铺拉广告赞助小报的印刷油墨费。如果不超支，有了多余的钱，就几个主力成员一起去夜市买毛豆吃烧烤喝啤酒。
更多的时候，经费总是超支。
至少开始的时候，2007年的秋天，杨葵是正常的。她秀美的长发和洁白的皮肤，都演绎着瓷器一样的气质。这样的气质，应该由人来呵护。她出面招新社员，挥手唤住了林义山，一个连《红楼梦》只有前80回是真的都不知道的化学系男生。他只是回头，愣了一下，就再也挪不开脚。
焦头烂额的恋爱比化学反应更加奇妙。林义山成了男仆加男友，辛苦又甜蜜。
二、
杨葵变样是在大二以后。她常常在小范围的文学社交流会上闲扯，“作为理想，我打算过一种下流、丑恶的生活”。这个时候她成功地举办了几场校园诗歌会，请来游荡在社会边缘的著名诗人。
诗人们在会后的饭桌上，就没有那么神圣了。他们抽烟、吹捧、说黄色小笑话，举例鼓吹说，有才华的文学女青年应该如何如何，比如萨岗。十七岁的萨冈写一本小说大发横财，然后立即拿钱买了一辆敞篷跑车，光着脚板开车，抽烟、喝酒……堕落到极点，她还不断换男朋友。杨葵听着听着，入神了。她十九岁的青春非常鲜美，鲜美到诗人们的眼睛总是因为她而亮亮的。她想她的人生就算不是整个萨冈，也该是半个吧！
林义山忧心忡忡到极点，他目睹她从朴素的乖乖女变成任性的女流氓。虽然杨葵还没有大胆到做出格的事被拘留。他劝告她说：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会把你搞得没好结果的。但她也振振有词借用萨岗的话：我相信自己有权自毁，只要不伤及别人。我要写出一部大获成功的小说，再出一本诗集。你太无趣了，太正常了，我没法找到灵感。
林义山受伤了。
因为杨葵不只刺激他的自尊，还跟青年男诗人一道出现。
受伤者第一反应常常是报复。于是他在许多次从陈瑶那里获得杨葵的一手消息之后，与陈瑶越走越近。
然而杨葵目睹他慌张地亲吻了陈瑶的额头，只是无动于衷地踩灭一支烟，说：很好，我们分手吧！
同时，她转头冲陈瑶说：我不怪你，你有权找你喜欢的人，碰巧是林义山而已。
她洒脱非常：而我，我要谈许多次刻骨铭心的恋爱，然后年纪轻轻地死去……
三、
大三上学期的时候，杨葵就搬出了宿舍，她没有要陈瑶送，更加没有让林义山帮忙搬物品。她换了一个有车的男朋友，开车来，出钱请了两个小工就搞定了一切。
杨葵出现在学校的次数很稀少。有时候她出现时也化了浓浓的妆，那是要掩盖黑眼圈的。她笑起来很爽朗，鬈发里有酒吧夜店的烟酒气息。
与此同时陈瑶也搬出了宿舍，与林义山住在了一起。他们的日子相对来说，缓和而亲切。早晨的时候，他们一起去上课，林义山会买好两份早餐。陈瑶依偎在他的怀抱里，温顺如小鸟。不上课的时候，他们在外面租的房间里做饭吃。陈瑶是南方人，喜欢吃甜，会加糖在菜里。林义山吃着吃着，会觉得，大概人的生活习性和脾气是相同的。江浙女孩陈瑶的性格就跟她习惯放的白糖一样，甜而不伤人。四川姑娘杨葵喜欢吃辣，所以性格外放，只是杨葵吃辣皮肤也很好，在流荡生活后，才现出被摧残的样子。
林义山觉得，杨葵的行踪和生活，距离自己和陈瑶很远。他不懂杨葵要过的那种生活有什么好的，而且，不管横看竖看，都充满了荒谬和不切实际。但杨葵连劝告的时间都不给他，倏忽来，转瞬走。教室连旅馆都不如。
就当她是骤然出现拉赞助的，与我这个无趣的小店，没有情感瓜葛。如果她能够那么洒脱，他一个大男人，也能。
四、
大三下学期的时候，陈瑶忽然跟给她打下手搅拌鸡蛋的林义山说：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陈瑶犹豫着，还是说了：杨葵昨天来找我借钱，还想让我陪她去医院。林义山一愣，搅拌鸡蛋的筷子缓下来。
她说：借钱就借了，我没有想好要不要陪她去，我怕她想不开……
这样的顾虑是合理的。清清白白的女孩，为什么要和那样的不良女生搅和在一起？林义山接口：你去吧，好歹你们还同过宿舍。陈瑶看了他一眼，不吭声了。
很奇怪。有些人起初莫名其妙地走到一起，飞快地闪出你的生活，然后你又飞快地有了新女朋友，功课考试兼职实习等等，节奏匆忙，甚至都来不及静下心来想想，怎么经过了那么多。
直到忽然听到一些消息。
林义山很想问，她现在心情怎么样，有没有哭，是谁的孩子？是不是被骗了？消息传到耳膜的片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鲜活生动的面孔，心脏忽然一痛。那是被她搞到摧残灰败的面孔。她的生命她有权糟蹋，但却控制不了他人的痛心。那么痛。
他担心她干傻事。
五、
宿舍的铺位仍然留着，在陈瑶陪杨葵去医院时，他回去过了一夜。然后看见《大学语文》上的一页介绍。晚唐诗人李商隐，字义山，风格绮丽婉转云云。他化学系的大脑对此很迟钝，却在看见那二十八个字时，仿佛心脏被枪击。
他忽然发现，他根本忘不了杨葵。她是每个大学都难免会有的少数异类，她的出现和离开都太不符合平常生活。这样的人不管男女都是稀少的，只有更少的倒霉蛋，才会被异类裹住、辖制。他理工科粗糙的心，反复念诵了两遍：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一直到陈瑶返回碰面，他才发送出去消息。
约见的地方是校外的奶茶小店。杨葵到底年轻，身体恢复得很快，但是精神状态却改观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二十八个字已经代表了一切，但杨葵却只字不提。临到夜色降临，两人出来步行。
杨葵忽然摸着他的面孔，笑了：我很小就想这么做了……爸妈离婚的时候，没人管我，我就想这样做。
就像是青春期遇到了忧伤，爱情遇到了疼痛，便势必搅和在一起。就像有人想糟蹋自己，蓄谋已久。久到，没有任何人想到要阻止。什么文学狗屁诗歌，那些都不过是幌子。并无时光机可以到童年拦截创伤。
他说：我愿意爱你、守护你、照顾你。
但，杨葵说：对不起。
2009年大学毕业，陈瑶到广州去工作，在一家公司当文秘。林义山与她一道去了广州，在一间研究所读研究生。杨葵毕业后，又消失了。她不与同学往来，没有什么亲密朋友，在文学社的作为，残存狼藉声名。念中文的杨葵去做什么了，林义山无从得知。
在她说出对不起以后，他知道他不配陪她走下去，因为她拒绝他的继续参与。那么，珍惜身边人最好。他和陈瑶住在一起，订婚了。
林义山几乎把杨葵从记忆里抹去了。
2012年的时候，林义山被导师派到母校附近的化工院校去拿课题资料，做毕业论文。已经有单位要他了，他与陈瑶结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