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所大学的美术学院在传新闻,说是某个画家教授的模特自杀,但未遂。林义山在学生餐厅里吃饭,耳朵边是他人的议论。他内心默默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已经有解答在旁边说出来:因为模特逼迫画家离婚。那模特其实本来是个写小说的,出过诗集呢,很漂亮的!
真是风流账啊!搞艺术的人生活真糜烂。
在世人眼里,艺术狂热分子不外乎是疯子和下流者。
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六、
林义山并没有想到,自己又会活生生得到杨葵的消息。这使他惊恐。他再度心绪不安宁,浮想联翩。她到底怎么样了?他屏住呼吸,尽量不让自己发晕。所有的忘却,原来只是压抑,始终还是会反弹出来。她怎么又跟画家牵扯上了?
他找到医院,顺带买了一束鲜花。看望时,护士问:请问你是杨小姐的什么人。他愣一下,回答:前男友。护士就不再多问。
他大概是唯一来看望她的人。画家出了医药费,人却不在她身边。他放下鲜花,默默地。
她沉沉睡去,安详甜美。此刻,他们仿佛回到大学最初的时刻。
那时候,他是傻瓜一样的男生,她是行为张扬出格出风头的文学社主编。她认识他,又很简单地丢开他,她好像天生就会做她想做的事情。
她说:我要谈许多次刻骨铭心的恋爱,然后年纪轻轻地死去。她是闪电霹雳、是桀骜、是混乱、是糟糕,也是悲伤。她却不会嫁给他,不会安度时光,不会岁月静好。她的所有折腾,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而她的目的,也不过是有权自毁。她毕业那年二十一岁,如今二十四岁。
他的人生已经因她而改变,回不到从前的混沌懵懂。他左右不了她,控制不了她,他恨她。说到底,他爱她,只祈求她能够留存自己在人间,这样才能够继续挥霍与糟蹋感情。深知身在情长在。
杨葵终于醒转。
她看见了他,全然不惊讶,只是微微一笑。
该说点什么?好似无话可多说。
许久,杨葵说:放心,我不会死的。你发给我的那诗,我一直记得。你不是结婚了?阿瑶蛮贤惠的,你应该过得挺幸福吧!是该好好过日子。我死过一回,解脱了,不会瞎闹了,你放心吧!
她说:你看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
是吗?林义山才发现自己哭了。
他会回去好好过日子的,因为她已经完全知道了他的惦记,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了。
·和你一起看海,哪怕纯属虚构·
孙俊和良桨到此看海,永远相爱。1999年9月4日。
2009年的9月4日,良桨凝视着镌刻在日光岩的某棵大树上的那句刻文。别名钢琴岛的鼓浪屿上,海风以永远不停歇的频率,一再扫过她的额头、她的头发、她的下巴、她的身体。大树在风中发出沙沙鸣响。
呼吸着不打算停歇的风,许久以后,良桨转身,沿着斜坡向下行去。
鼓浪屿之旅充满亮点。
比如四十八元一只的半大海蟹肢解烹饪后,卖相极佳,肉质鲜甜细嫩,葱姜衬托有致,良桨深深咀嚼一口,被它彻底感动。
比如在海底世界目睹到传说中的河豚,嗬!原来号称剧毒美味的鱼种,长相憨厚像农民伯伯。
比如令另外一只母海豚罕见地怀孕的公海豚鹭鹭,曲线优美,身材一流,现场观众尖叫连连。
良桨也被这种热烈的氛围感染,兴奋鼓掌。白T恤、白长筒胶鞋、黑裤子,年轻帅气的训练师,面向游客询问,想跟海豚先生亲密接触的朋友,请举手。
作为最受欢迎的游客互动环节,观众席顿时手臂如森林。良桨也高高举出自己的手,从小学到大学,良桨从来没有这么积极过。那么可爱的海豚,谁不想亲密接触?
幸运之神于几百号游客中,点到了良桨。当那只优雅得像个真正绅士的哺乳动物靠近良桨时,碧蓝水池的反光使人眩晕。良桨忍不住闭上眼睛,感觉心脏怦怦紧张,沉重有力。比她的心跳更加沉重有力的,是海豚的一吻。
这一吻在额头。
直到回到旅馆,她仍然微微有些头晕。良桨单手抚摸着额头眷念回味,忍不住想起了吻过她的那些男生。想起之时,她忍不住比较起来,比较的结果是,良桨在蔚蓝寥廓的天空下,在阳光耀眼的天空下,自言自语:海豚都比你们吻得深。
大抵,只有一个男生的那一吻,最是接近、最可媲美这一吻。
各个景点足够的亮点让这趟旅行几乎十全十美,除了因为小意外绑到手指上的创可贴。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看海。
二十一岁的良桨是个货真价实的小白领,二十四岁的良桨是个跟班经理的伪中层,二十七岁的良桨是个独当一面的小高层。她的月薪足够全程飞行,舒服地国内旅行两次,但高密度的出报告做方案早已经让良桨提前为之折腰。她腰肌劳损了,很损,损得阴狠毒辣。
在健康会所接受物理治疗红外线照射一番后,收效一点也不显著。良桨决定给自己放假,旅行疗伤。比如去看海。但良桨还是犹豫不决。看海也有很多选择,海南有三亚,广西有北海,厦门有鼓浪屿。良桨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那就鼓浪屿吧!
没有给男朋友报备,没有跟任何人通气,良桨出发了。
被海蟹的美味征服,被河豚的憨态萌到,被海豚的亲吻击中,2009年9月4日的良桨觉得,这一切都很好,这一切都很美。大学时她代表学校文学社,采访过一位八十多岁的著名诗人,诗人临死前说的话,此刻被良桨想起来,觉得很适合用来比喻自己的心情。大把年轻游客、大把青春、大把阳光、大把海风,身在这些大把美好当中,良桨逐渐觉得腰痛淡化了一些。
在良桨抵达环岛木栈道,躲避在大榕树下享受阴凉时,男朋友发来连环檄文短信,讨伐批判良桨一个人出来玩,眼中无他,心中无他。良桨很想代替男朋友补充一句:床上也无他。
没有旁人打呼噜翻身磨牙梦话。一个人在岛上小旅馆的大床上,良桨酣睡甘甜。像是少女时期偶然偷翻的武侠小说里,被无私的前辈高手免费灌输了数十年内力的主角,四肢百骸无不舒畅。
实际上的回复是:亲爱的,等我回来连人带礼物补偿给你。
良桨已经不是拙于应付懒得敷衍的小女生,早晚修炼,读书看报,她深切懂得维系男女关系的大道理是给他面子。常常给,反复给,一直给。两人就要谈婚论嫁了,一旦破败,从头再来成本高昂代价可贵。
然后,良桨深深叹了一口气。她光着脚,在树下一隅的清凉世界半躺下,放松得情愿就地下葬骨肉消融。
小女生时代幻想过第一次看海,是要由自己最爱的男孩子陪伴,但愿望一直落空。
纵观过去的和现在的男朋友,多数都爱良桨,却不是她最爱的。
1999年,大学生孙俊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出现在一个通常堆砌烟头、充满浓雾的狭窄甬道。这条甬道建立在某超市的侧面走廊。这么小的面积也被充分利用起来,作为贩卖希望的容身之所。
被贩卖的希望定价为两元。两元钱一注的庞大的中国福利彩票事业,是由成千上万的彩民支撑起来的,包括学生。针对日益增加的大学生彩民,电视台的某个节目播出了不到半分钟的消息加以报道:彩民小孙是M大的大二学生,也热情于购买彩票——他说中了五百万要给父母买大房子,带女朋友环游世界。
就读新闻系的孙俊,碰巧就在现场,第一次上了电视。当时,名为良桨的女生,在M大第一食堂看电视的时候,看见了彩民小孙,发呆了一下,心跳加快,爱情诞生得莫名其妙。
后来,彩民小孙就不怎么一个人来,而是带着一个女生一起来买彩票,一次买五注,雷打不动。两注自选,三注机选。女生对彩票毫无兴趣,只对男朋友小孙的承诺感兴趣。
良桨问小孙:中了五百万怎么花?
我们已经双宿了,当然还要双飞啊!环游世界!
啊,多么美丽的承诺。
双飞第一站去哪儿?小孙问良桨。良桨吞了一口口水,以小孙最喜欢的斯文清纯的表情说:我想去看海啊!
生在内陆,长在内陆的良桨,十七岁还没有看过海。
小孙说:嘿,不用中五百万也能带你去看海,我去年到鼓浪屿看过。
良桨被彻头彻尾的甜蜜包裹住,形同夹心巧克力包裹住的蜂糖之心。她凝视着小孙,但大脑已经放空。在良桨被感动到近乎瘫软的时刻,小孙趁机狠狠地吻了良桨。
当然,良桨没去成。因为没多久就分手了,小孙去吻更美的女生去了。最爱的男生,不一定是最好的男生,更未必是最忠于自己的男生。
良桨哭得死去活来,十七岁年轻女生的失恋伤痛好比上刀山下火海。
二十七岁之前,她一直没去看海。
2009年在疗养院给腰部做物理治疗的良桨,百般无聊,拿起一份9月3日出版的《外滩画报》,在生活版第十页里报道说:2006年5月15日登山家马克?英格利斯攀上了世界巅峰,为此失去了五根手指,但他不后悔。
这新闻没看完,良桨就哭了。
马克啊马克,谁为你感动?良桨。
马克说:顶端最美的不是自然景色,你甚至可以看到地球的轮廓,但你知道,为了看到这一点,你付出许多。心理上的满足感最美好,会伴随你终生。
到哪里实现人生的第一次看海并不重要,甚至有没有最爱的人陪在旁边也不重要。
因为马克没有双脚。
站在珠峰之巅的登山家都可以没有双脚,誓约现场又何必需要主角?
明白这个道理,良桨花了十年。也许这个道理实在太简单,简单到,看看残奥会,看看任何身残志坚的典型模范都可以获益到。但也许拖到十年后的今天获得,只因为冥冥中安排了一切领悟,需要在一份华丽的画报上读到一篇无腿马克的报道,恰如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东风。
不,不对。良桨否定。那些看过的典型,所有没能感动良桨的人和事,并没有揭示真谛。真谛只被马克揭示,真谛是实现一件事情那一刻的满足感,会伴随你终生。
做一件事和所带而来的满足感,爱一个人和爱的感觉本身,是不可等量齐观的。
伴你终生的满足感,比看见地球的轮廓这样壮观的美丽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