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只有两手轻轻鼓掌的小记者。她所在的晨报销量一年不如一年,工资待遇像山体滑坡。她也想帮他弄几条新闻炒作一下,但最后证明,工业化社会优质的包装只有大公司才能提供。
现在的孩子不听许巍、不听窦唯、不听郑智化了。许巍签约投靠主流了;窦唯放火烧《新京报》上法庭结果又撤诉;郑智化出新专辑了却了无波澜,在新浪做访谈胖了一圈,结婚了,有老婆伺候了,活生生幸福的小男人样。
她爱的诗人歌手也不见了,只有一无所长的民间知名歌手的学长。
有许多学生在喊:再来一首。
他们不关心唱歌的人唱什么,他们只爱那调调。林期低着头说:谢谢,那再唱一首《时光》,来自许巍。
两个相爱的人,时光居然如天敌。
[志趣相投聊开了]
名词,美好的名词。歌词都是美好的名词,讽刺现实。他的声音低沉、有磁性,其实比许巍都还好听一点。但是,房东的嘴脸,寒冷夜捶着老空调,父母窘迫提供不了首付,单薄工资无非温饱,房价在涨,一切遥遥无期。
他说:租房过一辈子也不错啊,找个好点的。外国都是这样的。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夏成悠记得,记得自己那么生气地回答说:你说这话不违心吗?
他乡过客的感觉,太凄凉了。被第三个房东赶出来,拖着行李拦截小货车,是多么狼狈多么落魄。她甚至被逼到底线,说我写稿子批判你。中年妇女不看报纸,愣一下反问:什么是“批判你”?
夏成悠大笑,然后,在林期沉默的肩膀上哭了。迷人的男生,怎么成了庸常的男人?
出了学生礼堂,他跟在后面,一直到她上了的士,忽然举起手,挥舞了一下。夏成悠点一下头表示看见了。车还没开出,他忽然奔跑过来,鼻子嘴巴几乎贴在车窗玻璃上,他的呼吸很缓慢,语调也缓慢,他说:什么时候结婚?记得给我喜帖。听徐徐说那个人条件不错,以后要好好生活。
一定。她说。
她顿了一下: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说:什么问题?
她说:请问相爱的人是否熬得过时光?
那么文艺腔,像他们在文学社里见到的时候,第一面,就志趣相投地聊开了,于是交换了号码,保持了联系,开始了恋爱。
他的目光那么黯淡,天已经很晚了,司机等得不耐烦了,一再催促:说完了没?
林期只说了两个字:晚安。那么温柔,像是大二大三大四,每个夜晚,依依不舍挂电话前必然的功课。像是毕业了两年,在蜗牛房间里,已经并肩而眠但仍然坚持的良好习惯。他说晚安,然后,她才能够安心睡去。
[也许你记得]
找份工作吧!她说,曾经充满恳求地说。不是动荡的,不是朝不保夕的,不是听候餐厅老板酒吧主管吩咐飞奔而去的,而是工作,两个人一起像个样子地开始存钱,甚至找同学朋友拉下面子凑合一点付了首期,然后一起过下去。
林期还是沉默。
沉默的尽头,他说:对不起,我早该放你走。
这算什么?
的士的车厢里,司机在放歌。放的是新歌,蔡依林的《冷暴力》。年轻的司机轻微摇晃着头。
没有什么神龙汽车公司,没有什么有房子的职员,没有什么身高180厘米的好男人。
那些短信塞满了手机,但来自另外一个熟悉的号码,熟悉的手机。
是的,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只带走了他的手机。
那么心酸的游戏,自己跟自己发,发得如痴如醉。幻想的男人,与现实的林期,始终无法融合一体。她世故了、她低俗了、她不再青春骄傲怀着梦想坚定爱情。
回家吧,丫头!上了年纪的父亲说。
半年前,父亲就这样在催促了。
好!如今,可以下决心了。
回家了,她靠关系找的小国有单位,再去相亲,跟许多靠谱的会过日子的小城青年。
林期,你会漂泊下去吧!你还会到哪座城市去?你一定换了新手机新号码吧?
夏成悠左手拿着自己的手机,回复短信,右手口袋里闪亮了,提示有新短信。
她开始喃喃自语,用无人听得见的音量。
也许有一天,你会坚持着理想找到赏识你的唱片公司。
也许没有那一天,你和无数沉默的民间歌手一样,不得志到老。
不知道,你是否凭借记忆,记得我的号码?
也许你记得,但我无法再等你。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哭·
一、
狐狸没有见过这么想发财的人,午饭时间雷打不动下电梯到楼下买一张六元三注的彩票。这样的男人每天脑海里都有些什么在打转,绝对不是谜。
狐狸很想借用馒头导演的名人名言进行规劝,人不能爱财到这样的地步。但终归狐狸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千遍又一千遍,一个字都没有蹦出牙缝。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话越老越有道理。
人活在世上也不能没有外号,除非你不跟人打交道。看人总爱眯眼的姑娘绰号狐狸,手指尖尖十分漂亮的是小葱,身材椭圆的是橙子,至于天天想发财又姓费名成的男人,自然就叫废材。
整个办公室,也就是个动植物俱乐部。奇妙的是这个男人一贯不生气,无论如何不生气,就算知道背后大家称他废材。
这是个宜家宜室的男人,女性们在闲扯八卦的时候,郑重做出了鉴定。
也许会有一个女孩子中意宜家宜室的男人,在人群中找到费先生,但绝对不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狐狸宣布终审判决。
那天早上狐狸皱着眉头看文案,边看边敲键盘,核对电脑显示的错误字词。直属上司巡视回来了,眼光落到狐狸的脸上,眼角纹立刻加深。
狐狸,上班不要吃东西。
狐狸张张嘴巴,企图辩解,但唇齿失控来不及发言。
上司嗓门越发提高:你听见没有?
如果可以,狐狸一定吐,但她实在做不到。她想哭,但成年人不能够哭。狐狸希望有人来救她,相好的小葱、大鱼或水果,沉默温柔,极具美德。关键时刻毫无义气,狐狸在心里一个劲冒犯她们的祖宗。
她是牙坏了,肿的。
当时当地废材男挺身而出,替狐狸解了围。上司始终是上司,哦一声就撤退了。
废材救了你,拿什么谢他?狐狸,你是该以身相许了。她们说,她们又说,她们再说,连续几天乐此不疲。
当然!狐狸口齿不清、龇牙咧嘴,恶狠狠地回答。
在打自己嘴巴和以身相许之间,狐狸必须做出选择。
二、
说吧,你想我怎么谢你呢?狐狸很认真地问。狐狸知道自己,看起来狡猾精明,其实心比豆腐。最重要的是,识好歹。谁对她好,她知道。
张、张家云,你不用客气。废材很认真地说。
那我以身相许吧!狐狸做出了选择。
不过不是狐狸的身,是葱花、龙俐鱼跟新西兰大红橙的肉身。火候刚刚好,盘子端出来,一眼看上去,红红绿绿很好看。废材小心翼翼地吃了第一口,酸酸甜甜很可口,忍不住发出赞叹:想不到你的手艺这么好啊!
当然。
狐狸很欢快地笑纳了。然后狐狸很随便地问了他几个问题。
问题都得到了回答,有存款,还不够买房,还在努力。他的脸普普通通,但不难看,看久了也会顺眼。
吃完了狐狸收拾桌子打扫卫生,送恩人出门。
站在门口,那个男人忽然又重复了一遍:你做的鱼,味道真的很不错。
她也听出来了,那是一点点恋恋不舍。然而狐狸终于还是说:再见。
如果是十六岁的狐狸可能多多少少没这么坚决,二十六岁的女的,最好现实一点。梦想发财的,跟发了财的,差了距离。所以狐狸要等的不是费先生。在租来的公寓里看着电
视,狐狸催眠自己,要相信你所期待的必定出现。但是,谁又是生来如此现实?
三、
在废材意识到没戏而萎靡的时间里,狐狸保持镇定。废材男不是好的选择,却是一个好开端。
一个多星期后,狐狸被约会了。姓丘名安,家住市中心某小区,年纪不算太老,只是快要三十岁。尤其重要的是,长得还算干净。见面是在公务场所,男人要了狐狸的电话,然后就开始约她出来吃饭。
吃了一次两次三次,狐狸就知道得越来越多。
丘安服务于一家很牛的公司,这注定了他就是青年才俊。狐狸没有想到梦想实现得这么快,丘安对她很好,公司年度定额安排的出国飞机票,折换成了人民币,任凭她支配。足够买三四个C字头包。狐狸真的买了一个,原价不打一点折的新款。
等你习惯了我对你这么好,你就跑不掉了。男人捏着狐狸的鼻子说。
哦,这就跟养熟的宠物一样,别无出路,好吃好喝好穿的生活,太难割舍。狐狸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有人愿意如此养着你,已经是天大的幸运。
狐狸开始请假,请得多了,干脆就不上班了。她已经见过了丘安的父母,表现良好,通过了家长关。结婚大概是迟早的事,就连去哪里度蜜月,狐狸都有计划。还能是哪里,当然是迪拜啊!
正式离职是个秋日,她没有跟一干女性密友告别,是的,她一定会被嫉妒、被嘲讽,她看穿了她们都是小女人,可以共享八卦,不可以彼此祝福。
站在门口,狐狸看见仍然顶着废材外号的费成,低头对着桌面,没有抬头目送她。他们没有视线交集的机会。
算了,就这样再见吧。
她桌上没有带走的零散物品,有用的大家自然会瓜分。
有人拿走了她最常用的圆珠笔。
四、
狐狸再次见到费成,还是吃东西。这一次他们吃的是烧烤,在这座城市小吃街的老巷子里,他们坐在烟火缭绕的烧烤店角落,相对而坐,并不客气。
扇贝生蚝之后,是茄子。尾端还带着娇嫩碧绿的茄子叶的肥大茄子,对半剖开,直接在炭火上烤,肉质渗透出汁水,撒点盐,吃起来柔软而甜美。
你有女朋友了吗?你还在做发财梦吗?你还在买彩票吗?狐狸边吃边问。
费成边吃边摇头。他的脑门上都是汗,他吃得多,狐狸吃得少。他说:你结婚了,过得这么好,挺好的。
你后悔了吧!要是你当时主动追我,说不定我就嫁给你了!狐狸抬头,看着这个旧日同事,如是说。
男人也看着她,照着老样子笑了,有点羞涩:是有点后悔啊,看你第二天态度冷冰冰的,就不敢跟你说话了。
狐狸也笑,发自内心的笑。她说:你多吃点啊,够不够,再来一份生蚝吧!我请你吃啊,可要吃好啊!
男人说:好啊,好啊!那就再来一份吧!烤茄子也要。
这些食物都很美味,但狐狸吃得不多,她吃的是更高级更美味的精神食物。
在公司的楼下遇到了费成,狐狸喊他的外号,他们有两年没见了。这个男人愣了一下,居然露出久违亲切的笑脸,跟她打招呼回应了,居然还愿意跟她一起吃东西。到今天,他还承认了他是喜欢她的。
她如数家珍,去过的国家,住过的酒店,吃过的东西,玩过的景点。我都能用英语跟小贩讨价还价了。她一直在说,他一直在听。
狐狸觉得很饱了。
很满足的饱,很痛快的饱。
吃饱以后再逛了一圈江滩,他送她上了轮渡,看着她进了闸关。狐狸觉得那种眼神,似曾相识。没错,就是她那一次送他出门,他在门口逗留片刻的眷恋目光。
五、
二十八岁的费成转过身,慢慢往回走。他要坐52路公交车回家。
他姓费名成,他浪费了人生的二十八个年头,在爱情上仍然一事无成,可是,总会有人愿意跟他走到一起的,只不过不是她。
当他回过头,再次看见了她,措手不及,很紧张。他听见她接电话撒娇,手机泄露出另一方的宠溺:张家云你玩归玩,记得不要太晚。
他都听着,间或看着她微笑。
他想过用那支笔写点卡片祝贺,但没有地址也就作罢。不常用的圆珠笔,搬家后就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他还是没有中彩票,他终于存够钱了,他终于买房了,但他还是一个人。他也约会过别的女生,来逛过江滩,坐这条线的车回家。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中充满了一种奇妙的情绪,难以言喻而又填满了胸口。
他今天找到了答案。
他的答案是,他足够爱着她。
一个人很普通,也可以这么深厚地去爱一个人。
为了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费成开始笑,渐渐弯下腰。女公交司机小声嘀咕:神经病。
轮渡离开码头,时间晚了,乘客不多了。二十八岁的张家云没有找椅子坐,她靠着栏杆看江水。灯火倒映,更有光辉。
人生如此圆满,旧识如此圆融,全情作陪成全她的幸福感,还有什么不满足?
如果有一件事是严重的,这就是——
她不会后悔她要的人生。只是此刻她捂住脸,曾经拔牙的那一边,纯属记忆的痛遥遥扑来。
这样漫长的江,流过千里万里,没有流出笼罩半个地球的夜。她没想过,会是如此浩瀚地覆盖。
谁此刻在世界某处无端哭泣?
在哭着谁?
·奇怪又笨拙的动物·
走,别磨磨蹭蹭了,时间不多了。孙仰一把拉出还犹豫在门旁边的羚,他的手凉凉的,像是刚玩过雪。羚只来得及一把抓住门柄响亮关上,跟着孙仰三分钟后站到检票入口。一路上大雪初停,清冽的空气使得行人个个表情清醒。电影院非常近,近到看着楼下漫长排队的年轻学生,羚就没什么兴趣去看了。羚讨厌一切考验她耐心的事情。
就要撕票进场了,孙仰又说等等,羚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动作缓慢下来,把两张电影票塞到她手心,然后自己折向零食柜台。
爆米花要巧克力味,哈根达斯要夏威夷坚果,饮料要七喜。羚看电影必定也会要吃的喝的,每家电影院主打配售的总是这些东西。但孙仰说的三种口味全都不是羚平时的选择。
羚接过滚烫甜香的爆米花纸袋、冰凉冷手的汽水纸杯。孙仰跟她说四号厅第六排,二十三和二十四,孙仰跟她说,女孩子看电影不能不吃零食,孙仰说你一定会震撼的。
羚心想她已经很震撼了,被你抓来看电影。
当四号厅内的观众纷纷尖叫起来的时候,羚也尖叫起来。
[七成饱]
羚的叫声清脆简洁,一下一下的,好比黄莺,而其他观众则好像动物园开了演唱会。尖叫的空隙羚侧头看孙仰,他坐得松散舒服,几乎把椅子当成小床,就快要滑落到地上。孙仰的鼻尖在暗处显得轮廓分明,倒是有点像大银幕上的那些外国人。
国家黄石公园的火山爆发时刻,烈焰升腾起,无数通红燃烧的熔岩石块像是导弹,四处喷射向着几十公里的四周蔓延,那火仿佛就要烧到观众身上,惊心动魄。羚想不出别的词了,只剩下壮观。但这只不过是壮观的前菜,距离精彩的主菜还有半个多小时。
十一月的中国各大城市普遍交通事故率增加,因为雪中雪后的路面打滑而酿造出大大小小的悲剧。那些在车上赶着回家,看着雪花快速划过眼帘而成为白色线条的人,看不到过后的天晴。羚在她上班的写字楼窗前,眼睁睁地看着楼下一辆车出了车道,另一辆摩托车四分五裂,搅在一起,殃及边上无辜的两个行人。因此,下午下班后,羚小心翼翼地提着黑色塑料袋,踩着地面,上了公交车而不是的士,回到了公寓。她的塑料袋里装着贴心贴胃的家常食材,细腻的香菇,坚韧的豆干,厚实的萝卜,鲜嫩的丸子,煎之熬之,成就一盆寒冬暖锅。她一个人住,一个人吃,一个人看电视,准备吃饱后再一个人入睡。有食物,有暖气的房间,好比天堂。
七成饱的时候有人敲门,敲门的男人叫孙仰。孙仰把她带入了地狱。
[终极灾难片]
整个银幕就是地狱,大地倾斜,地面裂缝吞没人类,洪水滔天,席卷全球。
千年前的玛雅语言,2012年实现。
地球面临毁灭时,羚被震撼得忘记了呼吸,她目睹了华盛顿白宫毁灭,埃菲尔铁塔倒下,梵蒂冈教堂坍塌,蓝天白云的海域夏威夷成为火海。美国的黑人总统匍匐在雪地里,放弃登船而牺牲,船长要与沉船共存亡。现代版的挪亚方舟居然在中国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