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腔改革成功的意义,并非仅仅局限在音乐声腔方面。演唱的水平提高了,就会使综合体中的其他部分相形见绌,这就要求其他部分也相应地提高,以达到新的平衡。于是,由演唱带动,说白、做功也都获得了发展。
在昆腔的表演中,唱最重要,讲究出声、运气、行腔、收声、归韵的“吞吐之法”;其次是念白,既要把持抑扬顿挫的音乐性,又要注意角色的语气;做功也很重要,需要兼顾手、眼、身、步的各自法度。至于行当(古时也称“部色”、“家门”),在生、旦、净、末、丑这五个总门类下面,又分二十来个“细家门”。这一切都渐渐形成规范,各有所依,而在一些优秀演员身上,则能够在这些法度和规范间取得自由,形神皆备、虚实相济地完成表演。
表演上的进展又触动了舞台美术。既然要载歌载舞,就需要有质地轻柔、色彩丰富、装饰性强的服装来配合;既然要塑造出性格鲜明、分工明确的人物形象,就需要对各种角色的脸谱作进一步的改进。宋元以来不在舞台上设置实景的传统被保留下来维持了表演艺术的抒情性、象征性。各种景物,都由演员的表演来间接展示,空荡荡的舞台承载着诗情画意的戏剧综合体。
这种综合性的成果,标志着中国戏剧又经历了一次大规模的自我调整,更加趋向完整和成熟。
五丰收的世纪
从16世纪末到17世纪末,整整一百年,是中国戏剧丰收的世纪。在这一百年中,传奇艺术获得了充分的发展,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作有四部:《牡丹亭》、《清忠谱》、《长生殿》、《桃花扇》。这些作品,在整个中国戏剧史。上也是第一流的。
只有在层峦叠嶂之中,才有巍峨的高峰。因此,我们应该首先对这个世纪戏剧文化总貌,作一个简单的描述。
这次戏剧繁荣,集中显现在两位年龄相差不多的退职官员的住宅里。
一位是江西临川人汤显祖(1550—1616),退职时已年过半百;一位是江苏吴江人沈璟(1553—1610),退职时不到四十岁。他们都因官场风波,退避故里,全身心地投入到戏剧活动之中,汤显祖称其堂为“玉茗堂”,沈璟称其堂为“属玉堂”,这两座玉堂,长期来丝竹声声、散珠吐玉,成了明代戏剧活动的两个重要的中心。
汤、沈两位都是进士。年少三岁的沈璟中举反而较早,而汤显祖则因为不肯敷衍一代权相张居正(1525—1582)而屡次“春试不第”,直到张居正逝世后的第二年才中进士,那已在沈璟中进士的九年之后了。他们两人,都在外面做了十五年左右的官,宦海波澜,沈璟比汤显祖承受得少一点,但也不能全然避免。沈璟回乡的原因据王骥德说是被忌,(王骥德《曲律》:“仕由吏部郎转丞光禄,值有忌者,遂屏迹郊居。”)汤显祖回乡,先是郁闷难舒,向吏部告归,后来则干脆被追论削籍。总之,他们都带着斑斑伤痕来到了戏剧领域。
汤显祖和沈璟,都以令人瞩目的艺术成果繁荣了万历剧坛,但在戏剧观念上却是泾渭分明的对头。汤显祖以“玉茗堂四梦”(“玉茗堂四梦”又可称“临川四梦”,包括:《牡丹亭》、《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著称,沈璟以“属玉堂传奇”(“属玉堂传奇”内含十七种,今存七种:《义侠记》、《红蕖记》、《埋剑记》、《双鱼记》、《桃符记》、《坠钗记》、《博笑记》。)名世。汤显祖以一组梦境为标帜,在戏剧界、思想界和普通民众的精神生活中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沈璟的思想比较保守,在剧作的内容上无法与汤显祖比肩,但他精研音律,倡导本色,制订戏曲音律的法则,聚集起了一支阵容可观的戏剧队伍。汤显祖的剧作,《牡丹亭》最佳,其他几部较为逊色;沈璟的剧作,《义侠记》、《博笑记》较可一读,其他则皆平平。
汤、沈对峙,从思想上说,汤主情而沈主理,是当时思想界情理对峙的一种艺术化的反映;从艺术上说,汤随情而上天入地,沈守理而斤斤格律,构成了两种鲜明的戏剧创作流派。没有汤显祖,明代戏剧界便失去了神采飞扬的最高代表;没有沈璟,明代戏剧界便失去了一位艺术规范的护法者,戏剧活动的召集人。
在思想上与汤显祖有前后连贯关系的,倒是比汤显祖大三十岁的戏剧家徐渭(1521—1593)。徐渭在戏剧上的代表作是杂剧《四声猿》,内含四部短剧:《狂鼓史》、《玉禅师》、《雌木兰》、《女状元》。汤显祖说:“《四声猿》乃词场飞将,辄为之唱演数通。安得生致文长,自拔其舌!”(见王思任:《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可见汤显祖受其影响之深。
徐渭是浙江山阴人,在杂剧全面衰微的时代坚持创作着杂剧,这也是他对当时剧坛中“以时文(八股文)为南曲”的拙劣创作的一种抗议。他的创作,被袁宏道称之为“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袁宏道:《徐文长传》。)首先是因为“意气豪达”,(袁宏道:《徐文长传》。)充溢着一种狂傲的浪漫精神。
徐渭活了73岁,但在45岁时就为自己写了墓志铭,说自己平口“疏纵不为儒缚”,一涉大义,则“虽断头不可夺”。他的杂剧,痛骂历史上和现实中的奸臣奸相(《狂鼓史》);歌颂那些突破礼教、隐瞒身份而成了文臣武将的年轻女子(《雌木兰》、《女状元》);即使是那些荒诞不经的“脱度”题材,也包含了对禁欲主义的嘲弄。徐渭的戏剧,总是把阳间和阴间,今生和来世,低位与高位,纵欲与禁欲,僧侣和娼妓,弱女和猛将,闺阁与金銮,强烈地搓捏在一起,借以表达自己全方位的挑战心理。戏剧理论家王骥德一度曾居住在徐渭的隔壁,熟悉徐渭的创作过程和创作风格,(王骥德《曲律》:“先生(指徐渭)居与余仅隔一垣,作时每了一剧,辄呼过斋头,朗歌一过,津津意得。”)在他所著的《曲律》中把徐渭的作品评之为“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王骥德:《曲律》卷四。)所谓“奇绝”,也就是不可以寻常的规矩去度量。
王骥德本人也值得一提。他是浙江会稽人,是徐渭的门人。他也写剧本,但他最重要的身份是中国古代仅次于李渔的戏剧理论家。他的《曲律》,与同时代吕天成的《曲品》被视为“曲学双璧”。《曲律》自成体系,兼及史论,在风神、虚实、本色、行当等方面都有深刻论述,并对汤显祖和沈璟两人作出了及时的研究。
由于这部《中国戏剧史》自定为戏剧现象史,不以当时产生的戏剧理论为分析对象,因此对王骥德的理论成果只能约略提及,后文也将不对影响更大的李渔的《闲情偶寄》作出论述。但是,这些理论的产生却表明了一个事实:中国戏剧史进入了一个理论自觉的时代,而这种理论自觉,主要是围绕着昆腔传奇获得的。中国古代戏剧理论史,在很大部分上就是中国昆曲理论史。在昆曲之前和之后,都没有产生过更像样的理论,直到王国维的出现。
那么,让我们姑且把戏剧理论搁下,再回到汤显祖的时代。当时,还有一些剧作值得一提,例如高濂的《玉簪记》,周朝俊的《红梅记》和孙仁孺的《东郭记》。
《玉簪记》写书生潘必正和道姑陈妙常勇敢结合的喜剧故事。这个故事可在《古今女史》(《古今女史》载:“宋女贞观尼陈妙常,姿色出众,诗文俊雅,工音律。张于湖授临江令,宿观中;见妙常,以词调之,妙常亦以词拒之;后与于湖故人潘法成通,潘密告于湖,以计断为夫妻。”)中找到根源,后也有人搬演为杂剧,但潘必正、陈妙常的名字如此为中国普通老百姓所熟悉,应该归功于《玉簪记》和以后由它派生出来的许多地方剧种的折子戏,如《秋江》、《琴挑》等。《玉簪记》在戏剧开展的方式上与《西厢记》颇为接近,然而难能可贵的是,人们明知其近似而又不觉雷同,反而从一种近距离的对比中感受到高濂迈出的新步伐,有相映成趣之妙。例如,《玉簪记》的“秋江哭别”与《西厢记》的“长亭送别”有近似之处,但是,“长亭送别”缠绵凝滞,“秋江哭别”灵动迅捷;前者笼罩着凄清的秋色,后者飞溅着哗哗雪浪。相比之下,后者化静为动,更是难得。
《红梅记》以权相贾似道和书生裴禹的矛盾贯串全剧。贾似道残酷地杀害了只是赞美了一下裴禹风度的侍妾李慧娘,霸占了裴禹的爱人昭容,又囚禁了裴禹本人。李慧娘的鬼魂救出了裴禹,致使最后裴禹和贾似道在升沉荣辱上产生逆转。这样一个戏剧故事,批斥的是贾似道,成就的是裴禹和昭容的结合,但是,历史和观众却筛选了其中的李慧娘。后代许多地方戏在改编《红梅记》时,大多强化了李慧娘的形象。一种死而不灭的仇恨,一种死而不熄的感情,化作了强有力的戏剧行动。
《东郭记》是一部讽刺剧。就像一个生动的漫画展览,种种寡廉鲜耻的嘴脸和行动都呈现无遗。凭借的是《孟子》里的寓言,揭露的是明代现实。例如,一伙贫穷的无赖汉看到世上污秽不堪,有机可乘,便分头出发,谋取富贵。竟然,他们有的骗到了娇妻美妾,有的谋取了显赫高位,他们既互相擢拔,又互相构陷,真可谓满眼丑恶。这样的集中刻画,显然是夸张的,寓言化的,符合讽刺剧的特性。
晚明时期可以提一提的剧作,是孟称舜(约1600—1655)的《娇红记》和阮大铖(约1587—约1646)的《燕子笺》。
《娇红记》表现了一个纯净的殉情故事。王娇娘和申纯相爱,除了感情,不计其他。人们为了阻止他们的爱情,还向王娇娘出示了申纯与别人结婚的“实物证据”,王娇娘说:“相从数年,申生心事我岂不知!他闻我病甚,将有他故,故以此开释我。”可见对爱情的信任丝毫无损。后来王娇娘因逼婚太甚,终于自尽,人们又劝说申纯,申纯说:“你怎知我与娇娘情深义重,百劫难休,她既为我而死,我亦何容独生”,随即自尽,“随小姐于地下”。这种殉情,出于纯爱,与“从一而终”的节烈观念完全不同,因而永远让人感动。
《燕子笺》的作者阮大铖是明末之际一个著名的政治人物,政治品质低劣,为士人不齿。但是,他对戏剧倒着实是个行家,在创作中善于制造戏剧效果,便于实际敷演,在文辞上又不肯粗疏,因而也能获得一些韵味。更何况,他家里蓄得起私家戏班,易于投诸排演,易于实验校正,使戏剧创作与戏剧演出融成了一体。
明末文学家张岱对阮大铖并无好感,但对他家里的演出却作了公允的评价。张岱《陶庵梦忆》中专有一节写阮圆海(即阮大铖)家里的戏剧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