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川弘之(1920— ),日本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年年岁岁》、《春城》和《云的暮标》等。おお
[日] 阿川弘之
常言说,人过六十,时光如流。我还听说,从这时起时间要比年轻时快两倍。事实正是如此,原以为某人去世了两三年,可一翻名簿却发现已过了第七次忌辰了。以前有人说:“早晚你会明白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秋雨急时赏红叶的情绪,近来愈发浓烈了。
不知这算是一个转折点还是诱因,我变得越来越讨厌人类了,相反,对鸟兽虫鱼的括动及山川草木每一微小变化都感到无上的喜悦。每当我发现白脸山雀筑巢、水槽中青鱼卵孵化出的小青鱼(用放大镜都很难看清)自由地游弋时,便感到了极大的满足。
三月初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外出散步。小学校土堤上的白梅已经开花了。我家院子里的梅树尚未开花,可是,这里的梅花在阳光的沐浴下爆满了枝头,飘来阵阵的梅香。我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路,忽然,见对面跑来了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他穿着一身像睡衣似的奶白色运动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擦过我身边时,点头说了声:“您好。”这一带早已变成了住宅区,遇上这样的孩子着实令人感到新鲜。我兴致勃勃地回到了家里。
我让老伴泡上一壶云南产的具有减肥功效的普洱茶,接着便想告诉她今早的散步是多么地畅快。可是,话到嘴边我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自己的行为和想法怎么都那么老气横秋呀!心情舒畅固然不坏,但究其原因就不那么令人高兴了。想来想去,最后决定给远藤周作打个电话。
“你见那男孩子向你问好,是不是感动得差点儿落泪?”
他一句话就说中了。
“不行!”远藤说道。“照此发展下去,看西部电影结尾的场面时,随着画面上出现THE END的字幕和扬尘远去的大篷马车,你会流出眼泪的。”他那口吻仿佛是身临其境似的。“这绝不是个好兆头,早晚我们大概也会变成这种老头儿的。”
昭和二十一年春,我复员来到满目焦土的广岛时,附近的孩子们都叫我“阿川哥哥”或“阿川先生家的大哥哥”。去东京开始了作家生涯以后,我常常在生活无落时返回故里。我每回去一次,叫我“哥哥”的人就少了许多。当然,我已不记得是谁最先叫我“阿川叔叔”、是谁最后叫我“阿川哥哥”的了,但几年之后,我发觉孩子们都叫我“阿川叔叔”了。总有一天,孩子们又会改叫“阿川爷爷”的。最初,也许某个小家伙会说:“老爷爷,请帮我拣一下球。”以后,叫“叔叔”的孩子越来越少。最终,我便自然而然地成了“老爷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刚刚跨入中年的门坎时,便自觉气力不如从前,当时,我曾在自己的小说中写下了这种感受。
现在书归正传。从我看到盛开的白梅那天算起大约两周后的一天,我又出去散步了。当我正在往坡上走时,见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蹲在地上玩着什么,站在一旁的年轻的母亲静静地守着他。那孩子忽然仰头朝我这边看了看,然后口齿清晰地叫道:
“老爷爷。”
来了,该来的终于来了。我有一个两岁的孙子,是我大儿子的孩子,我从不让他叫我“爷爷”。但是,终究给别的孩子叫了出来。我要记住这一天——昭和六十年三月二十二日,我跨入六十岁的第二天上午十一时四十五分。那位年轻的母亲歉然道:“实在对不起。”我连忙说道:“没关系,我的样子不是很像个老爷爷么?”说罢,便快步离去。
数日后,我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谈及了此事。她说:“为什么?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看这毫不奇怪!”我随着她笑了起来。可是,联系到近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使我想起了浦岛传说这个传说写一个青年从龙宫归来,带回一只箱子,箱子打开,他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中太郎突然间从“哥哥”变成了“老爷爷”的故事,心中不禁感慨万千,我想对她说,像你这种年龄的人是绝对不会理解的。
我记起了运动员圆谷幸吉的遗书,便找出来看了看。“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你们的幸吉已经筋疲力尽,再也跑不动了。请原谅。”“我多想在父母大人的身边生活啊!”马拉松选手圆谷留下这份遗书便割断颈动脉自尽了。时年二十七岁。
“父亲、母亲大人:在这三天吃的山药很好吃,柿饼、糯米糕也非常好吃。敏雄哥哥、嫂子:你们的寿司很好吃。克美哥哥、嫂子:你们带来的葡萄酒和苹果味道好极了。
“岩哥和嫂子:你们的紫苏饭和甫蛮咸菜好吃极了。喜久造哥哥、嫂子:你们带来的葡萄汁和养命酒非常好喝,我还要感谢你们经常为我洗洗涮涮。”
此后的部分也都是重复“好吃”和“感谢”。这份遗书虽然有点怪,但其深深感谢的对象却是天地的恩赐和父母兄弟的小小恩惠。晚年的川瑞先生曾对此文章赞不绝口。他写到:“美好而真实,哀动人心。”
我在工作上,还未到达圆谷那样“筋疲力尽”的地步。即使在接近人生终点的时候,也未必会产生这种想法。诚然,自己无意与川端先生并驾齐驱,但我还是要斗胆说,可以想象得到,正是因为川端先生也感到了“秋雨急”,才与圆谷幸吉的遗书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虽然我与出生于明治时代的川端先生在各方面有所不同,但为自己尚未完全成熟便达到了这个年龄而感到了小小的喜悦。
朱春育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