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冈信(1931— ),日本当代诗人、评论家。生于静冈县,一九五三年毕业于东京大学国文系。其代表作有诗集《记忆与现在》、《透视图法》、《水府》,评论集《现代诗试论》、《超现实主义与抒情》、《纪贯之》等。おお
[日] 大冈信
在近代日本画的画家中,有一位叫横山大观的大家。大观前期的代表作是水墨画卷《生生流转》(日本国重要文化遗产)。这是一幅宽近40米的长卷巨作,描绘了千流万转发展变迁的水的一生。作者把初始于山中的雨水,由潺潺溪流汇成河川,又由河川注入大海,而唤醒升天的巨龙,于是又变为从天而降的雨水的生涯,同春夏秋冬自然界的变化以及与此紧密配合而展开的人类世界的种种事象联系在一起,以戏剧性的手法进行了描绘。作品在大正12年(1923年)第十届日本美术院展览会上展出。据说,开幕当天正午,关东大地震发生,大观拼死拼活地抢救出这幅长画卷,才保证了它的平安无事。
可以说穿过雨雾弥漫的山村流入城镇街市的,或与海边的渔民们搭讪着流淌而来又顺流而去的水的流转变迁的姿态,是把大观自己所信奉的老庄思想以实在的形象加以表现。然而这幅画很快就能吸引人心的关键,还在于它与大半的日本人所持的自然观、世界观产生了深刻的共鸣。
在明治27年出版后、长期以来畅销不衰的书籍中,有志贺重昂写的《日本风景论》。这是一部因论述了日本各地的名山而掀起了巨大的登山热潮的名著。志贺在书中还满怀热情地对日本的气候和海流之变化多样,水蒸气之在日本列岛上大量产生,其结果使日本人的美感变得富于含蓄性等等进行了讴歌。
对日本人来说,水是十分亲密的伴侣,日常生活自不待言,就是在文学、美术、音乐、哲学、思想以及其它各个领域,都可以无限地寻找出水的影子和水的象征。
“河水无休无止地流淌远去,而它不再是原来的河水,水上漂浮的浪花,破灭了又聚结,毫不停歇,世上的人和栖身屋舍者固然如此。”《方丈记》的这一著名的开端,是以无常观的眼光来观察水的流转变迁的姿态,并由此而产生的一种典范的表达。
在欧洲旅行的时候,感到有趣的事情之一,就是能有很多机会使我认识到日本人实在是爱水。爱水并非单指爱河流和海洋,即使是在餐厅里,日本旅客的饭桌上,几乎一定有盛矿泉水的玻璃瓶和啤酒、葡萄酒一同并立,而且大都是没有加入碳酸的普通的水。可能多数人觉得从体质上来说,只靠啤酒不能解除咽喉的干渴吧。
希望尽可能自然地、不加修饰地、毫不勉强地活着,这种人生观,大概无论在世界任何地方,某种程度上都是人们共通的。但是我觉得日本人的这种愿望尤为强烈,而且尚能受容这种生活态度的,应该说是这个日本列岛的风土和历史。我永远忘不了一个稍稍比我年长的美国友人在一次交谈中讲的话:
“美国的男子是把人生看成一场拼搏而在奋斗的。实际上,对我们来说,人生就是一场拼搏。所以不少人过了50岁,就已经积劳成疾,甚至有人一下子就衰老起来。”
他说得语重心长,使我不由得回忆起另外几位外国友人的面影。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他们的脸上确实已经刻上了深深的年轮。然而大概是因为他们一直保持了那种对人生挑战的精神,他们给予我的印象是从不知疲倦的、坚韧不拔的生活者。在日本人看来,听天由命是一种理想的养老方式,可是西欧人要产生这种心境,现实上是非常困难的。首先,社会构造上就不允许。到欧洲和美国的公园里,很容易看到一些一动不动地坐在长凳上孤零零地消磨时间的老人。在他们身上孤独的阴影深重,但是他们的脸上却多数浮现出一种强烈的自尊心和对他人顽固拒绝的表情,这与每到一处都自由地改变形状、相互混淆以至失去原有姿态的流动的河水截然不同。
春雨细绵绵,炊烟透壁人意暖,
老朽苦恋深,无情秋雨伴孤心。
如此与人类生活融为一体的雨的降临,似乎也是日本列岛上降雨的一个极大的特征。
夏季温度高,雨量多,对植物的生长是绝好的条件,南北纵长的日本列岛植物种类极为丰富,为此,日本人本能地产生了把自然界当作赋予自己无穷宝藏的伟大母亲的观念。另一方面,则养成了若无其事地去破坏自然的习性。他们不以为然地认为,无论怎样向大自然索取,自然毕竟是自然,很快会自然而然地恢复原状。然而实际又如何呢?仅以我们轻易浪费掉的木筷为例,就可以看到,只靠日本的木材资源已经远不能满足需要,结果使东南亚以及其他地方的森林都不断地变成了秃山。
记得前不久,我约一位第一次从加拿大来东京的朋友吃饭,走到银座大街时,仰望着周围一片明亮的灯火和灿烂的霓虹灯,茫然地呆住,他嘟囔了一句:“太浪费了!”这位朋友旅行过世界许多地方,包括东欧和中国。他知道日本是个无论在电力资源方面或其他重要资源方面,不依赖进口就一天也活不下去的国家。正因为如此,目睹了这个浪费大国日本的实态,他惊愕不已。
在世界各国中日本是情报过剩的国家,然而却有如此众多的人对自己在整个地球上所处的位置和所担负的责任漠不关心,这在世界上恐怕也是罕见的。作为同样的一个日本人有时候不得不这样自责。这是否也是所谓听天由命,一切麻烦尽早付诸流水,一忘了之的那种自古以来的日本人性格的体现呢?恐怕与它有很大关系吧。
虽说日本水源丰富,但回顾日本的历史可以看到,古时单单是水的治理就是非常困难的工作。平安朝表面上是十分和平繁荣的年代,但实际上根据学者们的调查,从《日本纪略》、《百炼抄》、《扶桑略记》等书中所记载的畿内地方的灾害情况便可了解到,当时每年都受到了某些天灾的袭击。在王朝统治的四百年间,没有一年真正是“平安”的年月。
在京都,鸭川、桂川的治水工程,早在公元五世纪就由定居在这块土地上的大陆来人开始实施,到了平安朝时代,官府还设立了专门的治水机构从事治水。尽管如此,在四百年的期间里,京都大水灾竟发生了近30次。尤其是从天安元年(857年)到贞观2年(860年),连续四年遭受了洪水灾害,为此贞观2年痢疾大流行。在平安朝畿内地区的灾害年表上,“畿内霖雨”、“京都霖雨洪水”、“诸国霖雨·水灾”、“畿内霖雨·饥荒”等文字,与干旱、病疫、地震、火灾的记录一起,阴阴沉沉地填满了王朝的四百年。
繁荣的背后隐藏着什么?虽然各个时代表现不同,但没有根本上的差异,那就是不幸和悲惨。如今已经到了应该全球规模地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了,这一事实,仅以可怕的传染病的蔓延一事为例,便可一目了然。我们的那种甘愿听天由命的习性,也到了接受整个地球考验的时候了。
陈淑梅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