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勉（1919— ），日本小说家。作品多描写底层人物的悲哀，妇女的不幸，流露出抒情又凄凉的风韵。代表作有《饥饿的海峡》、《雁寺》等。おお
［日］ 水上勉
一
孩提时，母亲常领我去峡谷深处，让我坐在一领蓑衣那么大的一块小小田塍上，自己浸没在齐膝的水田里插起秧来。这峡谷，背着荫，每天的日照不过三小时光景。这在村里，也是块十分贫瘠的谷地。我家就在这样的山谷口。谷里也有旱地。这儿，母亲种上甘薯、萝卜之类。上那儿去，中间有条很深的小溪。上面架着桥，可每当发起了大水，就常会被冲毁，母亲就常去修桥。因为这是母亲独自干活的峡谷，没法儿去托赖那众乡邻。到那天，擅长修建寺庙和神社的木匠大伯，就必定从哪儿归来，从山里砍来两根原木，横在狭窄的小溪上，上面排好栗木板，堆上土。而后，叫我们兄弟踩结实，就成了一座坚固的红土桥了。约摸过一年，土桥旧了些，桥边杂草丛生，杂草下，一排排露出像在神社屋檐椽子上见到的那种白色缺口。而且，桥再变旧，栗本会腐烂，一看，桥的背面，竟长满了蘑菇。母亲把这些采了来，给我们做饭盒里的菜肴吃。母亲在她的一生中，把这座通向有关自己一家生计的谷田去的小桥，不知修过了多少回！若狭是常有台风过境的地区，想来怕会修过了十回左右吧。不论哪天架的，这座桥总是在原木上堆着土，长起蘑菇来。
我在九岁上与母亲作别。在京都的寺院当了个小沙弥，可一想起故乡，母亲架设的桥就会在心中浮现。那座桥，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在我外出的旅途中，每当火车通过这类山谷时，定然也会浮现。啊，在日本这样的国土上，不知怎的，独多这样一类的深谷和山冈。无论是在青森、四国或九州，都曾见到我故乡那样的峡谷。而在那些山谷间，朝着深处去，也必然有小桥架设着。
为了微薄的收成，母亲尽心尽力架起了这座桥。这是由此取得我们一家的口粮，可以说，是性命攸关的一座桥。因此，那桥，不论修得如何简陋，可仍是美好的啊！
如今，并无须特意去鉴赏那村上华岳或富冈铁斋的名作，单看到乡村画师所绘的山水画，上面画得有露出原木缺口杂草丛生的桥，便不由得会潸然泪下。
热田的精进川上，架着一座名叫裁断桥的古桥，桥上镶着带有如下镌刻铭文的青铜葱花纹雕饰。其铭文如下：
天正十八年二月十八日，吾儿堀尾金助奉金出征小田原阵亡，年一十有八岁。相见无日，哀痛何似。今当此桥落成，其母躬自涕泣，祈彼即身成佛。凡见此缘由人等，伏乞口诵逸岩世俊，祈求冥福，永世勿替。卅三年忌辰日敬立。
这是为随丰臣秀吉出征小田原死难的名叫堀尾金助的青年三十三周年忌辰时，其母为他施舍架成的一座桥。我为这桥落泪，是相隔很久之前的事，读者可能认为那时的我未免多情了吧。
由虔诚的心架设的桥是美丽的。尤其是，此处裁断桥的铭文，若是日本人，我想读了是不会不为此含悲的吧。お
二
科学文明的进展，使人们有可能预测到登月旅行，架在日本公路上的桥梁也都变成了混凝土桥，这只需看一下东名高速等公路就能了然，规模确实宏大。这种跨越公路、铁道、河流、峡谷为偷闲作乐的“汽车阶级”建造的混凝土桥，原也是集无数民工之力建造而成的。虽说是由某某组承建，实际上，这种工程，还是由青森、秋田等处利用农闲外出挣钱的年轻人粘满泥巴的手建成的。想到这，我认为，文明的桥梁，虽说那背面长不出蘑菇来，可也充满着劳动者说不尽的辛酸哩。这一点，联想到在大阪揭幕的万国博览会里化学基地、石油联合企业等建筑物时，情况也与此相仿。在开幕式的前一天，就有死于工程中十数人的慰灵祭。他们的遗族，全像我母亲那样的乡下人模样，前来参加，呜呜地哭泣不止。这情景，我在电视中看到，也为之流泪。
有一座数寄屋桥，是架在东京的银座和有乐町之间的桥梁。直到几年前，那儿仍然存在一条下水道似的沟渠。不知何时，这条沟已被填掉，如今，置身于奔驰在不见那旧时桥的混凝土现代公路上的车辆中的人，很少会想到埋在沟里的松木。人们大多认为，要填掉那条河，只需扔下石块、垃圾、泥土，堆积起来，浇上水泥，就算完事，可在实际上，却绝不是如此的轻巧事。那条河是早已有之的。而且，那确实是条河。虽则称为沟，仍然有水流。在水流之下，按照现代工程的做法，要用立式打桩法并排埋进数万根松木，然后在上面堆上沙土，才能造成今日的这条路。因为全用混凝土仍然会朽坏。而松木，据说浸在水中，历数百年照样能维持。这一点，只需看一下飞弹高山或萩町就能了然，看一下奈良、京都等地的寺院就能了然。使用寿命长的，无一例外，都要用新鲜木材。
想顺便说一下，在丸之内，三菱曾在这里用红砖造起过一座办公大楼。那座建筑，使用寿命长。可是，说是砖结构不美观，如今已改建成现代化的高层建筑，吸引着过往路人的注目。但是，那全是混凝土结构，比松木的寿命短的一种材料。这只要看看旧式大楼或战后草草筑成的混凝土大厦就行。即使是还没成为废墟，不是已经显示出衰败景象了吗！虽说人们醉心于二室一套或三室一套那样的高级公寓，实际上，近来这种公寓内部装饰用的板壁，因为全都用上了合成纤维板，一碰到火，就会放出毒 烟。单是吸入那烟味就会昏倒的。从这种房屋构造上可以看出，短命的混凝土文明是发生恐怖的根源，这种说法也不算过分吧。
……
到了故乡峡谷土桥上生长出蘑菇的季节了。坐上火车去看一趟，这是我毕生的一个小小愿望。
谢宜鹏 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