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魁夷(1908—1999),日本著名画家、散文家,著有《东山魁夷文集》八卷。おお
[日] 东山魁夷
一
我在天草的旅馆里,用印有崎津天主堂照片的明信片,给川端康成先生写了简短的信。内容是:久未通信,很抱歉,回去后随即拜访。
我在福冈举办完个人画展,又要到下一个地方——小仓举办展览会。这期间,我经过唐津、佐世保、柳川等地,旅途中又来到天草。
我住在天草下岛一所名叫下田的冷清的温泉旅馆里。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茫茫的天草滩宁静的傍晚。薄薄的雾霭,萦绕在海天相连处,几乎分辨不清哪里是分界线。
空中低悬着细细的上弦月,弓弦近乎水平,显得那般安谧而矜持。月亮上面,一颗又大又亮的星闪闪发光。
这颗星使人感到不比寻常。它是夜幕上一颗清澄、朗洁的明星,然而它那闪闪灼灼的样子,它那迸发出的光辉,似乎眼看就要飞向太空,化作一片光明,然后归于消失。这是生命在一瞬间放射的光辉。
我不由喊醒了妻子,我们伫立窗前,久久凝望着这颗巨星。
电话铃把我惊醒,不知几点钟了,想是夜半吧,心里一阵不安。“啊?”接电话的妻子出其不意地惊叫起来。
“川端先生去世了,听说是自杀……”
我一骨碌跳下床,头脑里懵里懵懂,完全没有想到会有此事。
拧开电视旋纽,出现了白色的速报文字。
“赶快回去再说,应该先打个电报才是。”
看看表,刚刚过了十一点,还不到半夜。
向旅馆的柜台说明缘由,要了出租汽车,急急忙忙准备动身,车子开出了,冷冷的夜风吹入车内,两旁的树叶在黑暗中哗啦哗啦向后飘闪。
“川端先生自杀了。”
我的脑子里充满了这一沉寂而悲凉的思绪。我没有立即产生“为什么”的疑问。周围一片宁静,只感到一切事物都在缓缓溃灭。
在本渡换了车,到了熊本又继续乘下去,抵达福冈板付机场时是四点半。候机室关着门,没有一个人。首次航班是七点半起飞。
飞机在白云里飞行。白茫茫的富士山,终于微微露出了姿影。
先生在镰仓的宅邸前边的马路上,停放着几辆报社的汽车。进入横街,遇到一群记者和摄影师。这使我想起了先生获取诺贝尔奖时的情景。
几个人追过来问道:“有什么感想?”
“我完全没有料到,别的没什么好谈。”我急匆匆边走边答,随即闪入门内。
来到客厅,见到夫人,不由握住了她的手。夫人大声哭着,我没有说一句悲悼的话,只是一个劲儿流眼泪。
先生的遗体已经入殓了。但面部还露在外面。我接过含水的棉花,揩摩着他那紧闭的嘴唇。
这是一副庄严、亲切而安详的面容。我还从未见过先生闭着眼睛的样子。这是多么安然的表情啊,这表情代表着先生的身心一同进入安眠的状态了。我心中一阵难过,眼泪又止不住涌流出来了。お
二
眼下,关于先生,我一句也写不出。
不光是现在,今后不论过多少时候,我都不能再说什么了。像先生这样的人,到底不是世上的常人,他是遥远的,他的存在就像万仞孤峰,高耸云表。我姑且享受着先生的厚遇和恩惠罢了。
我饱享着先生的好意,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因为我没有把先生当成一位作家看待,(当然,我对先生这位作家,怀着无限的尊敬。这种尊敬永远不会打我心中消失。)而是当成一个人,直接触及了他作为人的一个方面。作为作家的先生,他那不朽的作品渗透了千万人的心灵,永生不灭。然而,要想接近先生的本色,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对我的一生来说,是何等至关重要的大事啊!如今,我不论说多少感谢之类的话,都无法加以表达。先生给予我精神上莫大的支持和鼓励,我说不尽内心的喜悦和敬畏。
人们提起川端先生,必然要触及美的问题。有人说,他是个无餍的美的追求者,美的猎人。那种经受着锐敏的眼光被凝视着的美,实际上是不易存在的。先生不但寻觅着美,而且热爱美。美,可以说是先生的休憩,喜悦,恢复,是生命的反映。
先生对美术的兴趣十分浓厚,可以说是深不见底的。他经常观看美展。
他涉猎了美术的所有领域,从文人画、琳派、佛像、古陶、茶具、墨迹,到外国美术家的作品,其阅历的广博,令人叹服。这里,始终贯穿着先生敏锐的善于取舍的慧眼。
我之所以能同先生长期而亲密地交往,是因为除了美之外,我们几乎没有谈及其他任何东西。
此外,对于我来说,除了美之外,再没有别的话题可谈。美牵着先生的一生,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作为一个画家,我终于生存下来了。战争结束的当儿,从死亡的边缘抬起眼,风景使我重见光明。
就这样,我走过了死而复生的道路。我的经历尽管和先生在精神上有些相通之处,但先生如此亲切地待我,只因为我是基于某种谛念的单纯而素朴的感知者,而不是有意志的分析家或创造者。我从放弃自我这一点出发,将自然表现的生命之光视作恩宠,带着不才之躯,一味生存下来了。或者说,先生和我,都有一颗孤独的心,而我们又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彼此都想倍加珍视这种孤独的心灵的沟通。
我的胸中深藏着黑暗和悲痛,但我没有把苦恼向别人公开表白过。然而,有着黑暗和苦恼的人,同时也是祈求灵魂的净福和平安的人。我的作品所表现的静谧和纯朴的风格,抑或正说明我缺乏这些,才如此希望,如此进行切实的祈祷的。
先生的慧眼当然洞察了这一点。正因为如此,他才待我以亲爱之情的。先生把我当成一个虔敬之徒同我交往。而我,又受到先生多大的虔敬而慈悲的救助和教诲啊!
他在集英社出版的画集序文《观东山魁夷画展有感》中写到:
……这“净福”一词也是我的生命之泉。我的病是心绪的悄寂,衰颓和郁厌,自从亲近了东山君的画和文,便日益得到治愈,得到复苏。
只是有一点埋在内心而无法行之于文的、也是东山君的风景画所无法表露、但却深深藏在内部的东西,这就是东山君那种超自然的经受过内心和精神的苦恼和动摇后所表现的静寂、安谧和虔敬。
这是先生向《日本美术志》(1971年11月发行)投寄的文稿中的文字,也是先生最后一次谈论我的话。
我每拜见先生,他总是不时凝视着我,倏忽掠过一丝严峻的暗影。不过,大部分场合是用亲切的态度对待我。
最后一面是去年岁末我去访问他的时候。他对我说:“明年我要到外国走一趟,吁请外国的日本研究家都来参加会议。”
令人遗憾的是,今年年初,我在关西举办了个人画展,此后又到各地巡展,一直没有机会再去看望先生。
聆听先生最后的声音是在二月半光景,我和他通了一次电话,本来我托先生在我为《古都》装帧的扉页木版画上印上先生的题字。先生寄来了。《古都》的题字有十几种,我一张张翻看着,每张都富有变化,情趣各一。我很惊奇,想从中选出一张来,但又颇费思索,于是便打电话给先生。
“怎么也写不好啊,”他说,“是吗?还有可以用的吗?”听筒里响起了先生爽朗的声音。お
三
今天,在这世界上再也见不到他,脑子里反而浮现出新鲜的记忆。
一九五四年,我为《新潮》画封面画时,不知为着什么,新潮社的菅原君领我到川端先生和小林秀雄先生家去了一趟。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先生。
我拜见了玉堂的《冻云筛雪》,大雅和芜村的《十便十宜帖》等众多的名品。罗两峰《野火》中野兔冲出燃烧的草丛的姿态令我难忘。有人评判先生是可怕的人,但我丝毫不感到他有什么可怕。不过在他面前,我完全变得拘谨了。
先生来看过素描画展,在举办以东京为主题的组画展览时,他为画集写了序文。在为东宫御所制作壁画时,先生来过我的画室。举办北欧风景画展时,他又为石版画装帧的《古镇》画集书写了题为《美丽的地图》的序文。我在为新宫殿制作壁画时,先生来了,接着和我一起去看新宫殿收藏的壁画。举办京洛四季画展时,和先生获取诺贝尔奖几乎在同一时期,他到展览会来了好几次,并为画集《京洛四季》写了题为《都市的姿影》的长篇序文。此后,为版画集《京洛小景》题字;一起参加光悦会茶会;到京都、奈良、大津去观赏秋景;和井上靖君应邀到新绿的信浓去旅行满腔热情地为集英社出版的我的画集写了长篇序文。举行以描绘德国、奥地利的古都和窗户为内容的个人画展时,我屡次拜请先生为之作序。我一方面生怕为先生带来麻烦;一方面又安享着先生的盛情和厚意。
我请先生为画集《京洛四季》撰写序文的时候,适值他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我想,也许是不大可能了。公布获奖那天,我半夜里跑去祝贺,看见先生坐在内厅里,一个人孤寂地抽着烟。我道过贺,表示想收回托他作序的请求,他马上说:
“我写,我到京都去写。”
“您太忙了……”我有些难为情。
“一点也不忙,别的一概被我回绝了。”
接着又闲聊了一会儿绘画,就告辞了。
我收到了他从京都饭店寄来的长信,告诉我序文完成了。这篇序长达三十页,通过京都这个地方,阐述了他对日本的美的怀想,优美的文章里穿插着短歌和俳句。
晚秋青莲院,巨樟嫩叶鲜。
绿叶罩大地,日光三两点。
不会作歌的我,不知道“在晚秋”好还是“晚秋的”好。还有“绿叶扩展,阳光照耀”和“巨树叶广,阳光普照”这两句哪一句更好些。再有“绿叶浓荫日光漏”,是否显得拗口还是更富有意趣,我也弄不懂。总之,这一天的印象就是:站在青莲院门前的樟树下,信步徘徊,仰视着这棵大树。虽是“晚秋”,然“嫩叶之色”青青,布满低垂的枝条。细嫩的浓荫,映照着初冬白昼的太阳,阳光从绿叶缝里漏泄下来。这首短歌描写了古老大树充满青春的活力。苍老的树干,庄严的枝条,纵横交错、匍匐于地面的强劲的形象,决不是我这个不会作歌的人的一首短歌所能表现出来的。这季节虽是“晚秋”,更想把它当“初冬”。京城红叶之烂漫,实在因为有了常绿的映照,所以说成是“在晚秋”。这只是说明,今天的我,站在这棵熟悉的大樟树下,发现莹润的叶色而受到了感动。(《古都姿影》的开头)
我在几年前,曾反复叮嘱东山君,眼下再不抓紧画下来,京都就要消失了。我的这个愿望对东山君完成《京洛四季》这套优秀的组画起到了促进作用,使我感到有说不尽的幸福和喜悦。在我初次向东山君提出的时候,我走在京都的大街上,嘴里不住嘀咕:“看不到山,看不到山”,心中甚是难过。一幢幢丑陋的西式楼房盖起来了,从街道上望不见山峦了。我叹息着,抬头不见山的城市不成其为京都。可现在,对这种望不见山的京都却也习以为常了。然而,至今我还时常想到能否把京都的姿影保留下来。东山君的《京洛四季》的每一幅画,都是这古都的留影。这组《京洛四季》的诞生,包孕着我的宿愿。出于平日的厚谊,我为东山君写了这篇信笔倾吐的文章。(《古都姿影》)
正如文中所述,这套京都的组画,也博得了先生的称赞。
所幸,先生赠我许多精美的书籍,寄过四十余封情意恳挚的信函。这代表着先生全家和我们全家(实际只有我和妻子二人)你来我往的深厚交谊。
关于这些事,要详细道来简直就说不完。十数年的交往,先生对我的一片深情,使我找不出一句适当的感谢的话语。
从四十岁末到五十岁初,先生失去了众多亲友。
“在我所失去的朋友中,横光君的死是我一生中最沉痛的事。”他写到,“论起余生,朋友先死于自己,这也许就意味着余生吧。
“我平日里的自我惆怅,只不过是悲悼日本人。由于战争的失败,这惆怅变得彻骨浃髓了。这样一来,灵魂反而获得了自由和安住。
“我把自己战后的生命当作余生,这余生并非属于自己,而是日本传统之美的表现,因此我并不感到有什么不自然。”
正因为先生有着这样的心境,所以对我这个迈着艰难步履、挚着地探求日本的美的人,也以爱美之心竭诚相待,不断深化着对我的温厚的友情。
“我和东山君相识,正如这本画集中的《一条道路》一文所描写的那样,是在一九五六年到一九五九年前后,东山君举办首届写生系列展或‘东京展’的时候。当时我已年近花甲,这一年我又新结识了这位知己,堪称人生一大幸运。”看到先生这段文字,我又惊奇,又感念不已。
……去秋参加光悦会回来途中的旅行实在快乐。要是再能结伴巡游,该有多么荣幸。其后再度光临之际,我正值胃病发作,长期悒郁不振,自打你来之日,渐觉良好,想是心情欢欣所致,望能常常见面,借以愉悦身心。(1970年1月20日书翰)
我曾接到过这样的信函。我之所以抄录先生的这番话来,并非为了表述先生对我本人恩深似海的情谊,而是为了如实传达川端康成先生那种严峻的性格中所包蕴的极富人情味的一面。
……
战败之后,先生在悼念亡友横光利一的文章《继承日本美的传统》里,表达了自己的决心和愿望。他毅然地写到:“我要以日本的山河为灵魂,在你死后继续活下去。”先生就是不折不扣怀着这样的决心和愿望走过来的。他的伟大的实践,在日本战后混乱的局势中有力地支撑着日本文化的精髓,使其在世界上灿然生辉。这是何等充实的生活啊!
人们都在议论和思索先生的死,但我却回味着先生伟大的生。在我看来,先生的死是一种安然的休息。
先生常说他自己怠惰,事实恰恰相反。他做出的成就远远超过一个人力所能及的范围。他全力以赴地工作着,如今,终于进入休息的状态了。
应该知道,怠惰的是我们。经过一番痛苦,我感到自己的身心紧张了起来。我不想填补先生去世后心灵的空虚,然而,今后我必须努力走着我自己行将日暮的人生的旅途。
我在天草给先生写信的时刻,看到那颗星,也正是先生死的时刻,这是偶然的,但这样的事在我却有过两次。一次是终战后不久,弟弟死于富山医院的时候。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弟弟因患结核病长期疗养。接到他病情恶化的消息前一周我去探望过,看他有些康复,我就打算暂回市川处理一些要紧事马上再到富士山去,我写了张明信片,告诉他一旦办完事马上就动身。这时,眼前蓦然浮现出弟弟病房的情景,我仿佛看到明丽的阳光射进那座病房,空无一人。弟弟正是那时候死去的。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天草滩傍晚的天空、海色和辉耀于西方的星光。随着时间的过去,我越发强烈感觉到,那不正是先生的英魂迸发出的光芒吗?
陈德文 译